本帖最后由 云盖山 于 2015-1-23 17:50 编辑
老同学留柱 我和留柱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曲指算来已经50多年了。 当时在班上,留柱经常成为我们年龄小点儿同学的取笑对象,其原因就是他年龄较大,成绩一般,我们总觉得他有点世故,有点老油条,还好喷(喷大江东去的简略说法)。一次学校搞文艺汇演,让各班自报节目,留柱报了个说书,其内容自然是才子佳人之类,于是便有了什么“桃叶眉,杏叶眼”的内容,我们这些土里吧唧同学都听得心烦。其实,当时广大农村文化生活极度贫乏,书籍少得可怜,除了才子佳人,还能有什么书可看,还能有什么书好说?要说整个汇演当数留柱表演得最为顺溜,可事后留柱的书词就成为同学们闲暇时的谈资,谁见了他都是“桃叶眉,杏叶眼”打趣,还恶作剧地纂改歪曲了内容,“桃叶眉,杏叶眼,鸡鸡毛,长一脸”,惹得他一脸的不屑和不耐烦。后来想想,留柱是早早就在准备谋生的手段了。在我们那里,会说书也算是一种能耐,一种受欢迎受招待的生活方式,一种比修地球轻松而又宽裕的营生。
后来我们推迟毕业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留柱也不到学校来。毕业后一次我和村里的同伴去西边山里赶集会,半路上居然遇见了留柱,他用人力车拉着自做的衣柜类家具也去赶会。我一是惊叹他居然有一手漂亮的木匠活,一是吃惊家居东去几十里的他居然知道比我家还靠西的山区里有这么个集会。留柱说,就是我们天真无邪地在学校搞文化大革命时,他在家学的做家具。他说自己年纪老大不小了,再不能还靠父母养活了。他告诉我,要学做生意就得学得透钻些,打听准哪儿有会哪儿有集。他带来的是捷克式大衣柜之类时髦家具,在城市平地很普通平常,在山里一定时髦,有人喜欢。我觉得他仍有些喷,但也有几分道理。
还真叫他说着了。下午会罢,我好整以暇地在路边等到了他,他的两车家具,只剩下了一个矮柜。我留他到家里去,他拒绝了,说第二天还要去赶会。我对他在尊敬又进了一层。 后来,我一有机会就打听留柱的消息,想知道他家具生意做得怎么样。一位离留柱家不远的同学,带着文化大革命革命小将的豪情余勇一脸不屑地说,他那种人,啥鸡巴成色,不玩这些小把戏还能干些啥?
几年后,到县化肥厂上班的堂弟回来笑嘻嘻地告诉我,你那个当木匠的同学也在化肥厂上班,我听后感到非常吃惊。当时,化肥是社会上最抢手的商品,没有关系你开不出条子,有条子没有关系你开不出货单,有货单没有关系你取不到化肥,一系列的关系构成一条又长又坚固的利益链条。如果你能倒腾出来一吨化肥投机倒把卖了,肯定就成富翁了,虽然要担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县化肥厂便成了我们县最吃香的大厂子,厂长、书记进县委,都是挺着肚子仰着头,一副睥睨苍穹的模样。化肥厂招工又是最吃香的招工,没有过硬的人事关系你连化肥厂大门朝哪儿开都难以知道,我的堂弟就是靠他父亲在大队搞运动与驻队干部挂上了钩,才力挫群雄送儿子进了化肥厂。据我所知,留柱可没有任何关系,大队干部生怕他这样的文化人取而代之,处处和他过不去,留柱居然能到化肥厂当工人,实在太不简单太不容易了。堂弟又捎信给我,留柱说了,有机会到县城,一定去找他玩。
我上大学之前,只找过留柱一次,那是想看看他当工人后怎么样。留柱热情地留我吃饭,领我到职工食堂,买来有不少大肉片子的大碗烩菜招待我。与农村贫瘠的几个月不知肉味的生活比起来,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天过年了。留柱还不住地说,只管吃,不够了再买。他这样的生活水平,他这样的热情招待,使得还在农村山窝里当民办教师的我更增加了自惭形秽之感,再也不愿见他了。 上大学后,我假期回家、返校,来来往往都在留柱那里停留。当时化肥厂天天有车到我们那里去拉煤,遇上有车了,留柱就送我上车,当天没有车了,就在他那里留宿一夜,第二天再走。我仔细观察,留柱从没有烦过。我当时想,只要他有一点不耐烦,我就再不会找他了。
一来二去我大学毕业了,回到我们县给县委书记当秘书。给县委书记当秘书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时候又刚刚兴起关系学,我们那里的人都相信,跟着领导又是县里的“一把手”,你就也成了办事的一把好手,就什么事都能办。所以,找我办事的人出奇的多,平均一天有两个人,来客要办的事什么样的都有,有干部提拔,有学校招生,有工厂招工,有部队招兵,有工作调动,有买车子、手表、缝纫机三大件的,有买化肥磷肥的,有看病买药的,有看电影看戏的,有找车回家的,有买便宜商品的,有调换粮食即自家卖红薯干顶公粮换玉米的,有借口来看你实际是借住借吃的,有买了四川老婆怕四川公安找到想找地方躲藏的,有儿子找不到媳妇让给他想办法的,有老婆闹离婚让给他调解的……更有甚者,和我们家关系较好的一位大婶,找来让给她买小鸡,她回娘家路上拾着听说县城有品种小鸡,只要有人写条子,可以白送不要钱。她诲人不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咋说动书记给写条子,整整说了半晌,我还得耐心地聆听教诲,在她面前我一下子就成了天生弱智的大傻蛋。
我们那里后来我发现河南好多的乡亲们,都有一种很固执的观念,就是他找你办事,是觉得你能办事,绝对是看得起你。你给他办事,绝对是你一辈子的荣幸,把事办好是应该的,办不好你绝对是个王八蛋。他托你办十件事,只要有一件你没办成,你照旧是个王八蛋。所有的来人,都必须要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还要管饭,不笑脸相迎人家会说你架子大,不管饭就说你看不起人,弄不好你给他办了事你还落不是,他会嚷得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得志小人,出门不知自己贵姓的头号王八蛋。我在外工作倒不怕,没人来找才好呢。怕的就是这样的风声传到老家,父亲肯定就会气势汹汹上门问罪,板着脸重复他那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维持人是条路,得罪人是堵墙”之类的处世观,发出“你这样得罪人,叫家里人咋立站,咋出门见人”的责难,似乎一下子就到了世界末日。我父亲多次义正辞严地训斥我说,人家一辈子能叫管几顿饭?我辩白说,哪儿搁着人多啊?一天管两顿饭,一斤粮票一块二毛钱,我一个月三十五块工资二十九斤粮票,还不够管饭呢,我吃风屙沫啊?我父亲扔下一句“那你自己想办法”,气昂昂离开了
其实,我最想给办事的人,就是留柱,而在找我办事的人中,恰恰少了留柱。我几次找到他,问有什么事要办,每次他都说没有什么事。他解释说,有些事,他自己就能办,他办不成的事,说不定都是违背政策的事,一是不好办,就是强办了也要犯错误,让老同学犯错误的事就坚决不能干。 等我转辗调到省城工作后,留柱所在的化肥厂已经状况不佳了,有关系的人,钻窟窿打洞调出了,好多都调到了效益蛮不错的县制药厂。制药厂的效益不佳了,又钻窟窿打洞调到效益好的电厂。当时有个广告词叫“我们是蝗虫,我们是蝗虫”,熟悉县里情况的朋友说,各县都有这样一批蝗虫,就像民国三十二年那次蝗灾,遮天蔽日的蚂蚱齐刷刷地集中到一块庄稼地里,吃光一块再齐刷刷地飞到另外一块地里,蚂蚱过后,庄稼都成了光杆子,县里的企业就这样一个个被蚂蚱吃光了,倒闭了。
我一直关心着留柱,回老家县里总是来去匆匆,也托同学熟人给他捎信,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却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听说,留柱干个体倒腾药材了,没有发大财,也没有赔,日子还过得去。我们县是历史上有名的药材集散地,是北中国有名的药材市场,历来有药不到禹州不香之说,我想,凭留柱的精明,他会做得不错的,心里宽慰了许多。
但我一直挂念着他,回县时多次找他都没有找到,电话本上记下了几个号码,有手机也有座机的,但没有打通过一个,便落下了一桩心事。前不久听同学们说,留柱有点惨,老婆瘫痪多年,孩子也不怎么争气,他既当爹又当妈,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里里外外一个人在忙活。前些年经营药材上当进了一批假货,一下子就玩不转了,人更老相了。同学们也多次问他要不要帮忙,他照例都拒绝了。 沉重压住了我的心。自尊又刚强的老同学,你苍老的肩膀怎么承担生活的重担啊?除了让同学们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他,把口信带给他,我还能为老同学做什么呢?我知道,他根本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老同学,为你祈祷,为你祝福,愿你前面的道路平坦宽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