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风 于 2015-1-11 14:51 编辑
儿时的乡下,关于年味的记忆,数“杀年猪”最是热闹。
假如这也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基本已是湮没在了时光里。现代社会,啥新鲜玩意儿没有,除了沿袭传统,买超市现成的,来熏点腊肉,做点香肠啥的,谁还劳神费力,杀什么年猪呢。
这样看来,“杀年猪”的热闹背后,也代表了一段荒寒的岁月?
到腊月下旬,村里便有人杀年猪。我的印象里,不是每户都有年猪杀,家庭经济宽松的,才会整头猪宰杀,其他人,只从这家买几斤,或十几斤猪肉,算打打牙祭的。托父亲的福,他的勤劳和支撑,令我在本该沧桑的童年,一路欢颜无忧而过。所以,父亲的过早故去,我总以为,是年轻时的透支恶果,那些健康,连同生命,怎经得起超常支付?
故而,我在写这文字时,就不免百感交集,有缅怀,有辛酸,更有对父亲的仰望。“杀年猪”,那是富庶的象征啊,我就多次向小伙伴夸耀,说我们家又要杀年猪了,这次我爸决定要杀两头呢。
有一次,我又跟人显摆时,恰好被我母亲听见了,赶紧拖我到旁边,低声叮嘱说是别声张,当心有人给麻子队长打小报告,好像是不许私自宰杀啥的。我就很好奇,杀年猪那么大动静,整个村子都闹腾了,麻子队长能不知道吗?后来我大抵还是想到了,那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效果,代表某种隐秘的人情味和慈悲心。
“杀年猪”,在幼小的我看来,算是一项重大的仪式。
首先,母亲会准备好一口大铁锅——我们称为瓮子锅,口径大,底径深。听父亲讲过挖大运河的麻叔谋爱吃小孩子,我总疑心便是这种大瓮子锅炖出来的。还有柴火,是捆成堆的干柴棒,或是码得整齐的竹竿子。竹竿子架在灶膛里燃烧,总是令我喜欢又畏惧,因为,免不了嘭嘭炸裂,动静很大,声音很响,像过年的鞭炮似的。母亲忙不过来时,会叫我帮忙递几根柴火。胆战心惊捏了短竹竿,瞅准了灶门丢进去,再在它们霹雳炸响前,捂着耳朵逃之夭夭,换来母亲好一顿数落。
其次,父亲会将两根条凳捆在一起,有时为稳固起见,还横绑木板加宽尺寸,这就算简易的屠宰“案板”了。我所能做的是,牢牢记住哪两根凳是用过的,沾满了血腥和杀戮,在很长时间里望而生畏远避着。父母不明白我的小心思,对我时不时要换吃饭的位置,也似乎并不在意。成人世界,对我而言,更多是不可思议。
其他,便是零碎的工具,例如打气筒,杀猪刀,砍刀,剔骨刀,肉钩子,如此等等。在杀年猪之前,父亲会把各类家具清点过,并将刀具们细细打磨,我们家后院子里,有好几个磨刀石,砂子粗细不等,父亲说,磨刀的学问,都在这些粗细里。
准备工作就绪,便是请出杀猪的主角:杀猪匠和他的伙计们。这又让我大吃一惊,竟是我隔房的堂叔伯或邻居叔伯们,有一年,甚至还有我小舅舅帮忙。这些慈眉善目的叔伯们,将深蓝色围裙系上身,眨眼就完成“摇身一变”的魔法,成为了代表杀戮的“刽子手”,脸不红气不喘,演绎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又更让我觉得匪夷所思起来。
他们说,猪是很灵性的,这点我深信不疑。每次到杀年猪的前几天,也就是我父母开始做准备工作时,我们家的猪就变得狂躁不安,它们会用头撞水泥糊的矮墙,甚至极力要把猪手趴到墙头去,更严重的,是它们会啃噬木质的食槽,以至于后来我们家也换成了石槽。我们乡下在吃“九大碗”(酒宴)时,也就有了戏谑小孩是猪崽的话:你吃十(石)碗不?
食物链的客观存在,不因猪的灵性或狂躁而更改,因此,它们注定了被宰杀的命运。有时候想想,居于食物链的最高层,人类是多么残忍的一种动物啊。就连如我般内向的小女孩,也因为贪图一餐肉食,而选择性忽略了猪们的悲怆。
猪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叔伯们慢慢靠近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扑上控制住了,一个人抓猪尾巴,两个人拎猪耳朵,旁边还有人借力送力,一头重达2、3百斤的大肥猪,刹那间就被侧放在了条凳上。从被抓住耳朵或尾巴起,猪就发疯般挣扎,徒劳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惊恐,亦或是哀嚎。就是这样的杀戮场面,让我深切领会了一个词:杀猪般的嗥叫。我曾私下拎了自己的耳朵,在牵拉的疼痛里痴想,那么脆弱的相连,猪耳朵,猪尾巴,怎么能承载庞大的身躯重量?那么,它被架空摁上条凳时,一定是极端痛楚的了?这话自然不敢问人,担心又遭到嗤笑,说我呆傻过余了,是的,它反正是要死的,谁会在意它的疼痛呢?
几个叔伯摁住猪身,它就只能蹬蹄子,对准空气,弹踢式。主刀的那个,表情从容淡然,右手捏着细长的杀猪刀,左手抚摸了下猪的下颌,然后,他就像是很随意的,很自然而然的,如切西瓜或割萝卜般,轻描淡写般,将刀贯入猪的咽喉,动作舒缓而优雅,像一种刻意而成的行为艺术。多年后,我回忆起来,竟是迷惑,一个人怎么能把一场杀戮,演绎到这么完美?
来不及惊呼,杀猪刀已抽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猪的喉咙有沉闷的哼哧声,还有渐渐弱下去的呼吸。鲜红的血液,从创口里汩汩喷涌,倾注在备好的盆里,唰唰有声,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这个声音了。我呆怔着,看着这头正在死去的猪,想起给它喂食时,它的撒娇般的摇头晃脑,想起给它挠痒时,它眯着眼的无比惬意,也想起来很多很多,原来,生命的消失,就这么瞬间完成?
瓮子锅里,母亲早烧好了滚水。父亲在猪的后腿开个小孔,用打气筒不断给猪充气,边充气边用木棒敲打猪肚子,直到那头猪气鼓鼓的完全肿胀起来。听母亲说过,给猪充气是为方便褪毛。果然,充气猪被架到大锅上,在几番滚水淋浇之后,用一个叫“刨子”的铁片,在看似随意的剐蹭里,猪毛就稀里哗啦全下来了。那时候,我还懂了一个词:死猪不怕开水烫。区别于这个,杀鸡、鸭、鹅这些,母亲会把水温调试了又调试,太冷拔不下毛,太烫肉也糟烂了。
看着被铁钩拖开两只后腿,倒挂在木梁上的猪,我再一次觉得造物主的神奇:我们家养的猪基本都是黑毛,我便以为皮肤也是黑的,但放血、去毛处理后,竟变成白生生的,安静候在那里,让人觉得稳妥且心安。在潮湿的燥热里,我甚至闻到猪肉的香息,将我先前的忧伤都冲淡了。
眼花缭乱里,各类道具齐上阵,或剖腹,或砍断,或分解,或剔骨,不久便分门别类码好了。猪头猪尾、肚腰杂碎、槽头二刀、肋条墩子、心舌蹄膀,“庖丁解牛”,是了,就是这词。但,就有邻居来搬肉了,东家20斤,西家30斤的,我急得要命,抽抽噎噎哭起来。父亲就笑了,说这孩子护食呢,人家是花钱买的。小孩子哪里管这些,躲一边继续哭去,悼念被钱买走的“肉嘎嘎”——儿童话川语,肉。
我家的房梁上,不久之后,就挂满了腌制好的腊肉,有麻辣的,有涂酱的,也有单抹盐的,3、4斤,5、6斤的不等,长长短短的,仪仗队一般,是蔚为壮观的风景。其他猪头、猪尾、蹄髈、心脏啥的,更是不可或缺的配角,还有长长的香肠——猪小肠灌注了半肥瘦的碎肉,加入各种调料制成。便总有左邻右舍或亲朋好友来时,用了羡慕嫉妒的语气,将我们的小虚荣心反复膨胀。
我所最感兴趣的,是母亲做的心肺、肝脏和“连贴”(川语,胰脏),她会把它们都煮熟了,再悬挂着慢慢风干,本是要留着喂小猫的,但总免不了被我们姐妹晃荡着,明里暗里地抠挖,吃掉了绝大部分。母亲哭笑不得,有时,就故意逗我们,喊我们馋猫。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们连猫食也偷吃,真真是几个馋丫头。
馋,该是孩子的天性。忆及这些,愈发怀念起父亲。是这个挺直脊背的男子,给了女儿最大的支撑,物质的,连同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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