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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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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19:03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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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海明威




                                                                                        一个噩梦
   
    “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谱摸着那座城快到了,抬头望去,果然就是。城墙上似乎有光亮,影影绰绰好些人绑在那里,也可能是畜生,不很清楚,好象正在行刑。我心里琢磨着,赶紧从城门钻进去,可别溅一身血。门洞里很暗,脚下满是滑出溜的石头,还有滴水的声音,又象是个涵洞。我就琢磨着,怎么也没人在这里安一盏灯?摸索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我差不多都把城墙上的事儿给忘了。可就在这时,上面忽然有东西落下来,浇在我身上,满头满脸都是。我摸了一把,粘乎乎的,是血!”
   
    父亲给我讲他做的这个奇怪的梦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济南市中心医院肿瘤科病房11号床上。那是2006年的最后一天,尽管时近中午,雾气仍没有散尽,从四楼窗户望出去,白乎乎的一片,象是装裱师给玻璃刷上了一层糨糊。
   
    半月以前,恰好是父亲58岁生日的那天,他被这个可怕的梦折磨了一个早晨。他原想赶在日出之前讲给一个人听,据说这样是可以破解的。然而,他却睡过去了,象被人一闷棍又打回了梦中;当他再次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窗前那株樱桃树的顶稍。太阳,好象从来没有出来这么早过。所以,他谁也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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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5-1-5 21:24 |只看该作者
莫零 发表于 2015-1-4 17:23
我的父亲,今年三月份刚刚去世,我陪他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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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5-1-4 17:23 |只看该作者
我的父亲,今年三月份刚刚去世,我陪他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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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5-1-2 22:2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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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5-1-2 21:42 |只看该作者
想起我昨天还在和叶子老师争执,想想真是毫无意义。
我为什么要去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呢?一个人,一生能执着于某些东西或者信念,难道不是一种幸福么?
我为什么要去打破那种幸福?!.........
想想自己蛮可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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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5-1-2 21:39 |只看该作者
闲散老师今早的文,加上此篇,再加上晴儿姐姐的《空山寂寂》的古琴曲,让我这会儿对死亡那种隐忧的感觉深刻到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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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5-1-2 21:36 |只看该作者
读完此文,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也被人像抽自来水一样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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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2015-1-2 21:3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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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5-1-2 21:3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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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15-1-2 21:3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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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5-1-2 16: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5-1-2 16:56 编辑

樱桃熟了



今年的阴历七月十九,是父亲三周年的祭日。这一千多个日子里我没有为父亲写下一个字。父亲的离去,就好像深深扎进我肉里一根刺,既然没法挑出来,就尽量不去触动它,当做原本它就生长在我的身体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是我又无法躲开它,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痛都会把它一层层剥开,一步步接近那个钻心的痛点。



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说家里那棵樱桃熟了,让我们回家吃樱桃。我说不行呀,周末有活动,寻寻也回不去,离会考还有半月,这几天背书跟念经似的,都魔道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这里到处有卖的,回家一趟还不够路费。但是今天下班回家,母亲竟然来了。桌子上洗好了一大盘樱桃,晶莹剔透的。母亲有点歉意地说,今年樱桃长疯了,结得密不透风,就是个头小了些。那几年都是你爹拾掇,施肥,剪枝,疏果。这些我也不会,就由着它长,风吹落了,鸟吃完了,剩下的就是咱们的。



“香浮乳酪玻璃流,年年醉里尝新惯。”现在,我的面前摆着一盘樱桃。我拿起笔,父亲的身影一下子跳在我的眼前。我深呼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这样开了个头:



日子过的可真快啊,转眼三个年头就过去啦。



父亲也正在以相同的速度离我们远去,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日子的那头。在他的身后,我领着母亲、弟弟妹妹、还有四个孩子,漫无目地胡乱走着,走着。大家都刻意地回避他,好像前边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但是,他又无处不在。一次次借着风、雨水、季节、和一些镶嵌在枯燥的生活里的节日传回消息。



春风的夜里,大门刮得呼嗒作响。忽然一阵静下来,感觉就像从前,父亲披衣出去,用一根木棍把大门牢牢顶上。夏日里一场大雨过后,我们蹲在滴水的房檐下,看见天上乌云飞逝。好像在等着他一下子从大门外跳进来,放下肩头的铁锨,磕掉鞋上的泥巴,说,真是一场透雨。金黄的麦田里,大家割了一个来回,都跑到柿子树下凉快。母亲仍在把横七竖八的麦子敛好,用膝盖抵着,拿草葽子把一个个麦个捆牢。她随口道,你爹割麦子全村数得着,又快又干净。年五更里,我在收拾一尾花鲢。弟弟说,哥,三斤鲢子二斤头,往年咱爹都是买一条草鱼。



这些父亲导演的片段,就像是电视剧中插播广告,剧情一有转折它就跳将出来。它装点着一个一个平凡的日子,时时在我们心头一紧,告诉我们生活正在他身后继续。





他的黑夜比白天长





半年多的治疗应该说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从济南看病回来,大家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好像爬上一个崖头,一下子把担子放下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父亲说,病也看了,钱也花了,要死要活由它去了。他精神很好,饭量也行,唯一的毛病就是咳嗽,不能干重活,感觉气力就像水一样从身上流走了,再也收不回来。



父亲虽然突然丢掉了他用了一辈子的力气,但是依然没有闲下来。母亲上坡干活,他就每天在家照看两岁的孙子,喂猪喂鸡,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去小商店买油买盐。看看快饭时了,就捅开炉子烧水做饭。农忙的时候还会开上自己的三轮车,去地里运庄稼,运化肥。一段时间,大家似乎要把父亲的病给忘记了。



我心里最清楚,父亲的黑夜比白天长。对于自己的病情,他心里跟明镜一样,内心的轻松只是来于,终于可以有理由不再花钱看病了。他数着剩下的每个日子,精打细算。母亲劳累了一天,杀黑就犯迷糊,坐在椅子上直打瞌睡。父亲说,你娘跟个木头人似的,除了干活啥也不懂。我知道,他是想跟母亲说说话。他那时候睡眠很少,晚饭热闹上一阵,弟媳妇招呼孩子们回家睡觉了,他就熄了灯,一个人在那里看电视。烟是早戒了,医生又告诫不能喝浓茶。生活里唯一的两项乐趣都没了,他就干坐在那里。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见他坐在电视机前,荧光一明一暗地映着他铅一样凝重的脸。也许自知时日无多,他是不舍得睡啊。后来母亲告诉我,她不是不明白。母亲说,就两个人,说啥啊,一说就说到病上去。你爹总是问,今天出去别人又问你啥了没有?大儿又说啥了没有?小儿又去医院干啥了?我怎么回答他啊,只好装糊涂。



一个人,每天深夜在对死亡的恐惧中睡去,做一个轻松的梦,把这一切都忘记。可是早晨醒来,呼嗒一下子就又回到现实,重新面对死亡的宣判。一次一次地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一日一日地折磨自己,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父亲的山







    身体允许的时候,父亲就到北山上转转。他手里攥着一把镰刀,从房后那条小路绕上去,黄狗跑在他的前面。

   

    这是他的山坡,他的土地,他熟悉它们就如同熟悉自己的儿女。哪块地老辈子是谁的家产,哪块地是哪一代队长领着开出来的;哪块地厚,哪块地薄,哪块地存水,哪块地卧风;山洼里那一片适合种玉米高粱,山坡上那一片适合种大豆谷子,山顶上的沙土地适合种地瓜花生;再至于哪一道石堰在哪一年被洪水冲破一道豁子,后来是谁修补好,哪一道坡路太陡,谁在那里翻过车子……父亲都如数家珍。他就这么看着走着,越过一道道沟坎,翻过一道道山脊,他把自己的一生又走了一遍。



他深爱着这片山坡和土地。这里留下了他一生的记忆,这里埋藏着他世代的祖先。从医院回来,我曾试着要他把地退了到城里来生活。我说,那几亩山坡地给别人种了吧,忙忙活活一年也卖不了几个钱,赶上年成不好,搭工搭力不说,连种子跟肥料都扔上了。他立刻严肃起来:你这是说的啥话?出门挣多少多,日子不觉得踏实,一年不打粮食,心里就发毛。再说了,你们没种过地,咋能对地有感情啊。



父亲年轻就是村里的好劳力,十里八乡没有不认识他的。有力气,活路也干净。他种过的地,刨得深耧得细,地头堰边收拾得干净利索,过路的都啧啧称赞。他用过的推车,闸也好使袢也给力,到处那么敦壮紧凑。他使过的农具,永远那么得心应手。开春拿到集上去修补、淬火,入冬后一件件擦拭好,挂在门洞里,锃光瓦亮。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来不借别人的农具,别人的家伙他使着不顺手。



这些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道具,在他去后依然整齐地挂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他的主人,在哪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将它顺手摘去。







最后一个生日







那天是父亲生日,59周岁。本来说好了到60岁开始过的,但我们等不到来年了,父亲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从觉出病来整整一年了。那时他还种着菜园,养着猪,正是满腔抱负,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说,想想以前,挣个钱多难啊。在生产队里,一个工才八分钱;去张店卖柿子,往返一百多里地,回来到昏天地黑,才卖几块钱;后来去山后贩牛,一买一卖,前后折腾上四五天,才赚几十块钱,那就算见了大钱了。咱没赶上好时候啊,你看现在,干一天劳务市场都掉不下五十。可是命运却在那一刻悄然改变了。



父亲是个聪明人,他在我这个年龄时,要比我聪明好几倍。他在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就猜透了我们的心思。后来他说,那一去,我都没打算回来。可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让我们看出来,没有绝望,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怨恨,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有的,只是不甘心,他一辈子要强要好,就要放手一博的时候撒手人寰,他死不瞑目啊!



我早早带着女儿和外甥赶回去。家里真是温暖,阳光投地,炉火正红,水壶咕咕唱着歌。母亲刚蒸了一锅馒头,腾腾冒着热气。新粉刷的墙壁,新油漆的暖气管道,瓷砖的地面擦得锃亮。两只新杀的小公鸡挂在窗前的樱桃树上,几尾鲤鱼在水盆里游动。父亲刚刚赶集回来,三轮车里有新鲜的蔬菜,光洁的瓷盘,一块方格的桌布,还有两盆金黄的菊花。父亲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



吃过早饭,我把自己关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清菜洗净切好,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木耳、海米、香菇温水泡发在瓷盆里;山药、豆腐、大虾一一过油;收拾好鲤鱼,把两只小公鸡在炉上文火慢慢炖着。大约两桌客人,每桌12个菜,两个汤。我总是炫耀自己在厨艺方面的天赋,其实是为自己的好吃打的幌子。懒人会做馋人会吃,这句话的正面意思是,馋人会成为厨师,而懒人,会成为发明家。



九点多,客人们陆续来到。父亲忙里忙外,冲茶、递烟、剥水果,又用他的高嗓门发表演讲,还不时跑到厨房里来查看我工作的进展情况。

   

    父亲嗜烟,不喜欢喝酒,得病后硬是把烟酒都戒了。表兄弟们就用茶水敬他,孩子们也都在大人的指使下跑过来端酒,一时非常热闹。后来,酒喝到一定数上,几个人就不好控制了,有的跑到外面吐,有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三姨父酒杯一顿,一条腿踩在椅子上,说,你们这帮小弟兄也太完蛋操了,听我来一段“智取威虎山”。三姨从里屋跑出来,说,这熊人,又喝多了。“穿林海,跨雪原,气冲——”我们料定那个“霄汉”他唱不上去,都在那里等着看他笑话。没想到他换了口气,没再往下唱,却突然眼圈一红,呜呜地哭起来。屋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心里一阵酸楚。父亲愣了一下,突然发话:这不唱的挺好么,哭啥?他努力做出一副欢笑的模样。







新春快乐





    2008年的春节就要到来了。如果没有他妈的什么传说中的奇迹发生的话,这应该就是父亲此生最后一回过年了。前一个春节过得那么悲伤,一家人早就想把这个节日弄得看起来更热闹一些。

   

    我这几年里,现实总是与残酷紧紧联系在一起。年前,在父亲住院期间,我刚刚结束了自己的一段婚姻。我的前妻带领她的娘家大部队闯进学校,大姨子甚至还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记得我俩刚认识的时候,她曾经笑着说,别欺负俺老妹啊,否则我可对你不客气啊!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呢,没想到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对于媳妇娘家人的认识就是,当你日子有困难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躲在哪里,当你们两口子一有点小摩擦,他们就会立即从地底下冒出来站到你面前。



其实,这桩他妈的狗屁婚姻早该结束了。我只是想在父亲生前把它坚持一下,但人家没有给我机会。



住了半年院,父亲从来没有问起过自己的儿媳妇为啥没来看他。他从来不过问我的婚姻,但是好像他总比我看得真,看得远。我不用担心该怎么瞒过他了。



腊月十八,学生们考完了试做鸟兽散,校园里突然安静下来,就像电影散场戏曲落幕大集上下了集。老师们心不在焉地批改着卷子,打听今年学校里除了那五斤馒头还能再分点什么年货。



父亲的电话来了。父亲轻易不给我打电话,我一看到是家里的号码,心就瞬间收缩了一下。电话里父亲的声音都变了,他说,你兄弟被车撞了,现在去了医院,你快去看看咋回事。



急诊室里人声嘈杂。弟弟躺在小推车上,脸色蜡黄,眼睛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听到我进去,他向我转动了一下眼珠,满是愧疚与无助。我的心疼了一下。



他从小怕我,我总是批评他这批评他那。弟弟初中毕业,16岁就下了学。从此与车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学骑自行车将左臂摔成骨折,当时没有接好,现在依然不能伸得很直,还留下了一揸长的一条蜈蚣样的疤痕。后来借钱买了三轮农用车,跟父亲跑菜。天不亮就去赶集占摊子,卖完菜等到下集时收购便宜的菜回来,第二天一早再去卖。这样两头不见太阳。母亲为此练就了一双好耳朵。晚上我们做好了饭,都在等着。母亲突然停下手里的活,高兴的说,来了。我们侧耳静听,啥动静也没有。不出两分钟,“突突突突”的声响就越来越清晰了。



冬天的早晨奇冷无比,从棉被里边把菜摆出来,转眼就冻得硬硬梆梆。爷俩一人一件军大衣,牢牢地把身子裹住。弟弟开车,父亲在后边看路,他们的愿望是什么时候有辆带棚子的车就好了。跑了两年菜,又买了拖拉机跑运输。那年春上帮邻居往山上拉粪,拖拉机前轮踩空,一头扎进沟里,弟弟腾空跃出,捡回了一条性命。父亲说,要是拖拉机带棚子可就完了大蛋了。这次是在父亲住院期间,当时考虑到父亲的治疗是长久的,必须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于是就商量着买辆翻斗车拉粘土。当时去争取父亲的意见,他考虑了很久,答应了。

没想到刚开了半年,又出事了。



检查的结果是右臂粉碎性骨折。离春节还有十来天,要是能及时手术说不定还能赶回家过年。我去找主治大夫,他正被一群人围着看片子,说得排到一周以后。我追着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他把人群拨开一道缝,看着我说,哎呀呀,这个有点困难,都是急着要回家过年的。下班的时候,我尾随着进到更衣室,趁他换衣服的时候把500块钱塞进他口袋。他就跟没有察觉一样,仔细地一粒一粒扣好扣子,戴上围巾,把口罩一端的带子挂到耳朵上,这才转过头来说,哎呀呀,这样吧,我再协调一下看看。下午护士来给弟弟换好药,说后天下午的手术,家属做好准备。要不说我就佩服人民医生这一行业,真他妈讲究一个诚信。



手术做得很成功——好像没有不成功的手术,算计着二十八就能出院了。这段时间父亲一直没有到医院来,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但是后来母亲说,他整日坐在电话机跟前,一听到铃声就大声喊人来接。他没有出去赶集置办年货,只是交代母亲哪个集上该买些什么,该买多少,买回来该怎么储存。



手术后的第三天,弟弟感觉腹部涨痛得厉害,做了个加强CT,查出原来是胰腺断裂了。我到医院的时候弟媳妇正把他推进病房,她说,哥,死了心了,老老实实在医院过年吧。



每年春节,父亲最高兴的就是家里又添人口了。这一年我结婚了,再一年又添孙女了,过几年弟弟又把媳妇领来了,后来又陆续添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父亲高兴地说,一共九口人,咱家所有成员都到齐了。2008年的春节,父母身边只剩下我领着三个孩子了。母亲只是机械地忙忙碌碌,三个孩子不哭也不闹,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父亲一声不吭,整日坐在椅子上,我都不敢去看他的脸。



除夕夜早早吃完了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在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父亲说,你们看吧,我先睡了。侄子说,爷爷,你不等着看赵本山的小品了么?父亲说,年年这样,没啥意思。



一会儿又出来对我说,明天一早,去医院给你兄弟送碗饺子去。







弟弟回来了







元宵节那天,天阴沉沉的,风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片,村头上隐隐传来锣鼓声。侄子撞开门跑进来,大声咋呼着说,爸爸回来了。大家都急忙跑过去看。父亲留在屋里一动也不动。他们爷俩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中间还隔着个年。



弟弟进门就去里屋躺下了,问什么也不答话。后来父亲就进来了,他在门口只看了一眼,就回到外屋沙发上坐下来,突然呜呜地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我一直以为男人活到这个年龄就没有眼泪了。那哭声很特别,似乎一股强大的气流要冲破喉咙迸发出来,但是却被强烈的抑制住,一点一点憋回到心里。里屋,弟弟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女儿跑到父亲跟前,递给他一条手巾,说,爷爷,爷爷,你脸怎么黑了。大家仔细看时,父亲一张黝红的脸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像锅底一样灰暗了。







失声





四月里的一天,早晨起来,父亲发现他失声了。



他洗了脸,见母亲在打扫院子,就问:今天是什么集?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嗓子没了。他鼓起气来,又大声叫母亲。也只是像拉动了两下风箱。母亲没有听清,说,你说啥呀?父亲就急了,一下子就把脚边的一个马扎踢飞了。



我一直对父亲的高声大嗓说话心存不满,初听到这个消息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但是后来我打电话到医院,医生担心是父亲的病灶转移了。



后来是咳血,疼痛。父亲很牙硬。母亲后来说,你看到他在街上,突然说,回家喝点水去;还有大家都在看电视,他突然回到里屋去,那其实是疼得受不了去偷着吃药,他就是不在人前叫一声痛。最后一个月,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整个晚上都抱着枕头趴在床上转圈,像推磨那样。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母亲说:咋这么疼啊,胸口窝里像抱着块烧红的铁板一样。我私下里开始跑医院,找医生,寻找一切可以缓解疼痛的药物和办法。杜冷丁也通过各种途径淘换了不少,但就是不敢给他用。他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再者,这是最后一招了。他一直去村里诊所买那种塑料纸密封的止疼片,一张一张的买,然后大把大把的吞下。母亲说,你爹这几个月吃的止疼片也有一筐子了。



疼痛的间隙,我们弟兄俩就跟父亲在一起说说话,东一句西一

句的。但有时候会突然冷下场来,纵使费劲心思,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要说。这时候父亲若先后开口,就会说,以后,你弟兄俩要怎么怎么着。一听到这样开头的话,我就受不了了,趁泪水还没有流出来就赶紧走开。



有一天,父亲这样说,我都想好了,有很多话还要跟你弟兄俩交代。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咋着还能对付个十天半月的,那时候我就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你们。可能父亲在想像到那一天,弥留之际,他躺在床上,我们兄弟俩俯在床边,他一字一句地对我俩说出那番他思考了无数个夜晚的话。因为电影中的场景都是如此。但是,父亲绝没有想到,事情来得突然,他临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那些他想了两年的话,那些他在心里对着自己练习了无数遍的话,他就这样把它们都带走了。



父亲或者一直不放心把他的位置让给我。或者有些话,是父亲对于我们兄弟俩的乞求,但是他在自己儿子面前,永远放不下那份自尊。他保持着他的尊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说一句软话。他好胜要强了一辈子,始终不曾向命运低头,他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心,硬生生地走了,以至于,死不瞑目。







寿衣







父亲偷偷叮嘱过母亲,说他走后,千万不要把他装扮得长袍马褂,红的绿的,一看就是从坟里扒出来的。他说:我前年买的那身西装的衣裤还崭新着,穿着也合身,鞋子就穿我墙上挂的那双,但是帽子要买一顶,深蓝的,单的,不要呢子的。父亲有双皮鞋,好像是妹妹买的,年底削价处理,但皮质很好。父亲都是逢年过节才穿,夏天不穿的时候就把它擦上鞋油,拿报纸从里边衬起来,装在塑料袋里,挂在墙上。父亲病重的时候,母亲跟大姨一起去了一趟寿衣店,新买了内衣内裤、秋衣秋裤,雪白的衬衣,暗红的领带,一套西装,还有一顶深蓝色的帽子。以及盖在眼上,含在嘴里的铜钱,聚宝盆,仙水罐什么的。这些事情都瞒过了父亲,买回来后一直藏在弟弟家里。有一天我回家,母亲邀功似地跟我详细叙说了整个买衣服的环节,还要让我去看看。我心里憋得难受,就没有去看。



七月十五是个鬼节,照例要请老祖宗来家吃饭。父亲第一次把这项工作交给我去处理。收拾干净了八仙桌,摆上供品,燃着了一炷香,我去到村头对着祖坟的方向作揖,把他们领回家。父亲坐在床沿上,一直盯着我,哑着嗓子嘱咐我怎么燃香,怎么敬烟,怎么摆放餐具。当看到我把筷子摆反了的时候他突然发怒了,喉咙里大声咕噜了一声,气得进到里屋去了。



我当时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这样大的火。后来我知道,他这是在最后把家里最主要的仪式交给我。但是我这样笨手笨脚,他怎么放心的下呢。







最后的晚餐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晚上能听到他持续不断的咳嗽。他有一只咳痰的小桶,走到哪里就提到哪里,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去清理,从来不让我们插手。母亲说,你爹一辈子要好,他曾说过:要是有一天我老了,可不能拉在床上尿在床上让孩子们去打扫。不让你们碰那只桶,开始是怕你们嫌脏,后来是怕你们看到血。



那天下午,我觉得胸中憋闷,就出去走走,不知不觉竟来到自家的祖茔地。那是我们祖上的家产,山腰上的一个平台,叫做包袱地。后面是青山环抱,正前方下去是一道溪流。左边是深深的沟壑,右边一棵高大的芙蓉树。此时正是花期,上面浮动着一层粉色的云雾。这是父亲早就看好的风水,十几年前他亲手把自己的父母安葬在这里。

   

     回来的时候已经太阳落山,母亲说,鱼都捯饬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做。几天前别人送了一条草鱼,足有十来斤吧,一直养在洗衣盆里,没人敢杀死它。那天不知怎么的,突然从盆子里跳出来,把上面的盖子和压着的一块石头都掀翻在一边。它在院子里蹦啊蹦啊,也不知道蹦了多久。母亲听到动静,出来看时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捉住,放回盆里,但是已经奄奄一息了。



弟弟负责把它宰杀好,整整半盆。我择好了芸豆削好了土豆,当院架上蒸馒头的大锅,烧了满满一锅。晚饭的时候香气四溢。母亲早早打扫了院子,泼上水,摆上矮桌,沏好了茶。父亲很满意,早早从屋里出来,坐在樱桃树下,等着孩子们回来就开饭。



我给父亲盛了一小碗。他说,好久没见到这么大的鱼了。那一年老山大坝的水干了,家家都推着车子去逮鱼。他逮到一条20多斤的,全家人吃了好几天。但是他没吃几口就开始剧烈的咳嗽,最后咳出了一口血。母亲忙去饭屋里掏炉灰给盖上。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吃饭,他按着心口窝回屋里去了。我们继续吃饭,也没人跟进去。没想到他这次进门,就再也没能站着出来。



吃过饭,我去到弟弟家里,把几个叔伯哥哥也叫过去。大家商量着得给父亲预备后事了。



整个晚上,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房间。那一天,北京奥运会进行到了第12天。我在外间看电视,听到里屋时不时传来父亲的咳嗽声,过去看看,他就朝我挥手,意思是没事。我躺在沙发上看完了女子篮球1/4决赛,已经是夜里12点了。我听了听,除了里屋父亲偶尔的几声咳嗽,窗外一片寂静。我在外间躺下,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母亲奇怪的声音叫醒。快看看你爹咋着了,快看看你爹咋着了?我跑到隔壁他们的房间。床单上,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他佝偻着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赤脚踩在血污里。母亲一脸惊恐,手足无措。我双腿一软,在父亲身后跪下去,紧紧抱着他。他就像喝醉了酒那样,一口一口的血块,吐啊,吐啊,然后垂下了头,一动不动了。我叫着:爹啊,爹啊。娘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冤冤地哭了一声,说,你爹没了。



这天是2008年8月19日,阴历是七月十九。







净身







我怀中的父亲,在渐渐失去体温,我用自己的胸膛温暖着他的后背。他的肌肉是那么结实,丝毫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我总感到这顽强有力的躯体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刻突然咳嗽一声,慢慢抬起头来。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停下了哭声,说,叫人吧。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上,像是抱着自己熟睡的孩子。然后在他面前跪倒,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的小儿子来了,咧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受了多么大的冤屈。随后是他的侄子们,他的两个哥哥。这就是可以面对他离去的那些人。



他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和慈祥,只是一直大睁着眼睛。母亲给他合了几次,终于合上。他要说的话还没有说,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他要看着长大的人还不谙世事,他一手经营的这个家还不完整,他这是死不瞑目啊。



娘将一枚铜钱给他含在嘴里,说,趁着你爹身子还软和,给他擦洗擦洗吧。



我们开始为他净身净面,拿一条崭新的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给他擦拭。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触摸父亲的身体。一生的劳动使得他有着一副年轻人都羡慕的好身板,细腰乍背,宽胸平腹,皮肤黝黑,浑身没有一点赘肉。先着一天妹妹给他刚理的发,他自己刮的干干净净的胡须。看起来是那么英俊魁梧,同时也看的人钻心地疼。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四季的衣服,一件件为他穿上,把皮鞋擦亮,把帽子戴端正,把领带打好,就仿佛他要去出席一个重要的场合。



在父亲头顶处放一碗“倒头饭”,床前摆上供桌,燃起素油的长明灯,盛上一碗新麦,焚上一炷香,桌前摆上聚宝盆,大家轮番一张一张往里面为他烧纸送钱。







请大总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微微亮了,窗户里映出那棵樱桃树枝叶纷披的影子,远处有狗吠和鸡鸣。我还以为天再也不会亮了。



大家商量该请谁主事。伯父说,我看大总还是请下崖头秃老亮吧,虽说这人铺排点,人都没了,就办得场面些,不在乎那三千两千的了。



我们这里丧礼的领导编制是一正三副,大总负责灵上,三个副总分别负责坟上、柜上、橱上。灵上的工作就是搭灵棚、司仪奠祭、路祭。坟上的负责修坟、下葬、圆坟。柜上又分里柜外柜,里柜负责收钱记账,包括收祭、收纸、收吊仪、写挽联;外柜负责花钱,包括买花圈、纸牛纸马、棺木、孝服。橱上负责安排采购食品、烧水做饭、借桌椅板凳、租赁肴货、开席。



不一会儿,大总领着三个副总来了,他们一阵风似地撞开大门,一个个铁青着脸,如临大敌。我们兄弟几个像遇到救星一样,窟通跪下,给他们一一磕了头。他们落座后也不问话,也不发言,每个人先狠狠地抽烟。屋子里一阵骇人的紧张气氛。约莫一刻钟后,大总扔掉烟头,伸脚把它狠狠地碾成一团黑,三个人开始商量。但是不知为什么,总是争论不休。后来终于有了结论,大总发话了:长子听着,我下面安排工作,一切周与不周到与不到,你点头说了算,别人不要乱插言。我知道自己从现在开始就算是站到这个家的最前面了。我点头说,好!



“丧礼两天,今天报丧,修坟,装殓,指路,备厨;明天发丧,当日圆坟,晚上谢客。我在灵上,三个副总分别去坟上、柜上、橱上。坟上的先联系挖掘机,带上10来个人去修坟,一坑两穴,男左女右。拿上5条烟,5瓶酒,买点花生米、蛹子罐头当下酒菜。里柜由三爷负责,钉账簿,写挽联,安排人报丧。外柜领上几个妇女买黄纸白纸,糊恩杖,缝孝袍,该裱鞋的裱鞋,该戴白帽的戴白帽。扁头去郭庄把棺材拉来,柏木的最好,实在没有就桐木的,注意一路上千万不要落地。另外买上一对纸马,红的到头马,白的上路马。我家后院还有几捆秆草,找人去推过来。



    厨上的大体根据来客、助忙的、自家孝子计算一下人数,列出帐单菜谱。今天正好王村集,一拨人去赶集买菜,一拨人借肴货、借方桌条凳。席就开在老二家,屋里安排亲戚朋友,孝子孝女、助忙的一律在院子里。对了,找几个人把大队里的开水炉抬过来,安排三个人蒸馒头,把扁头媳妇叫来,咱村里就数她蒸的馍馍好吃……”



    吩咐完了这些,大总点起一支烟。对着我说,老弟啊,你还有啥要说的?我连忙点头说,好!



   “好了,先用白纸封上门,没出五服的都要封门。大家伙子受苦了,四叔一辈子也不容易,咱得叫他走得体体面面的。各队开始工作了。闻讯前来助忙的上百口子都在大门口等候调遣,胡同里站着的,蹲着的唧唧喳喳全是人。







装殓





     父亲静静地躺在里屋他的那张大床上,四肢舒展,面容安祥。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得病以来,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睡过这样一个安心觉。他的床前,一张矮桌上点着一盏长明灯。妹妹跪伏在地上,一边嘤嘤地哭泣,一边给他烧着街坊邻居送来的纸钱。



堂屋里,父亲的棺椁用砖头垫着,停放在正中。楸木底,松木帮,一整块的老桐木做的盖。粉纸裱糊的衬里,两遍清漆,三遍大漆,前额处金粉刻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庄严肃穆。看上去结实又美观。



时辰一到,大总指挥着孝子孝女们将父亲移入棺内。并警告道,谁也不许哭啊,哭的时候还多着呢,更不许把眼泪掉到你爹身上。我抱着父亲的头部,大家依次托着腰、脚,把父亲轻轻从床上抬起,生怕惊了他的好梦。“男顶天,女立地。”把他的头部顶着棺的上端,安放好,盖上水被,用白布遮上脸。







破土







坟上的人员都集合好了,挖掘机也正在往这里赶来。单等我去为父亲的新坟破土。现在的祖父母的墓地,就是父亲选定的。这也是他为自己和子孙后代选好的最终归宿。那块地就在北山东坡的一个拐弯处,背靠青山面临溪流。仰望身后,是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脉;俯视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黄河下游冲积平原。



我穿着临时借来的一身孝袍,它是那么肥大,松松垮垮地把我包裹在里边。我要不时地提起下摆,挽起垂下来的衣袖,扶正倒下来的帽子,擦净因为泪水而肮脏模糊的镜片,一磕一绊地走在那条山路上。              



这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玉米因为阳光和雨水正在最后地疯长,田野里一片郁郁葱葱。我跌跌撞撞地钻进那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分开带刺的枝叶,趟着露水的杂草,踩着粘湿的土地。我走啊,走啊。突然看到脚下一株野菜,它匍匐在那里,青翠肥厚,硕大无朋。我说,就这儿了。我扁倒了近旁的几株玉米,点上三柱香,深深作个揖,插在地上。我窟通一声跪下,把头重重地磕在湿润的土地上。这松软的,温润的泥土,在撞击我额头的那一刻,变得是那么坚硬和冰冷。我轮起劂头刨了三下,“吉地吉时,破土大吉”。







指路







大总把我们孝子孝女集合起来,安排“指路”事宜,教我怎么说怎么做。反复强调,一路上不要回头,不要直起腰来,恩杖朝下,不要指着人,不要对着人,不要碰着人。



抬着纸糊的黄白两匹马,一路哀嚎着,我走在队伍的最前边。路两旁站满了人,她们当中有些很专业的看客。她们能从你服装上看得出与亡者的关系,还能从哭声中分辨出谁的悲,谁的假;她们会指点谁会哭,谁不会哭;当我直起腰来擦拭眼镜的时候,有个人立即鄙夷地挖了我一眼。



在村西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一把椅子立在中央。我爬上去,手里举着一炷香,往西方深深地做了个揖。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喊道:爹,往西方落啊!光明的大道,足足的盘缠!







守灵







夜幕降落下来,人群渐渐散去。父亲的棺停在屋子中央,一个高声大嗓,风风火火了一辈子的人,终于能这样安静的过上一天啦。屋场里散乱着谷子的秸秆,一家人蜷坐在上面。兄弟姊妹们轮流着拨亮油灯的棉芯,续上燃尽的香火,看着一张一张纸钱在瓦盆里被引燃,腾起一阵火光,最后痛苦地蜷缩成黑黑的一团。



我关掉了手机。自从父亲生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间关上手机。



厨上端来了一盆菠菜豆腐汤,一篮子馒头。大家都相互招呼着说,吃点吧,哭起来也有力气,明天还早着呢。我突然想起自己一整天滴水未进了,肚子里不知是饱胀还是饥饿。不知你有没有体会过,这两种状况带给人的类似于一种感觉。我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未等咽下,眼泪滚滚而出。



在这样一个夜晚,一家人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相互依恋过。大家陆续回忆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伯父说:你爹4岁那年,我俩跟着你奶奶上坡。半晌领着他回家喝水,忘了带钥匙。一般情况下都是把门板卸下来。我踩着门框把门板从门臼里往上抬,一下子没扛住,整扇门板倒下来。没想到你爹正站在门前,哐的一声就把他拍底下了。我吓傻了,掀开门板,他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连个哭声都没有。后来他在炕上躺了两天两夜,竟然奇迹般地活回来了。



堂哥说,俺小叔这一辈子可算下了力了。那一年修筑上河水库,他承包下了所有的石方。他领着三个人,从东山上往下推石头,整整推了一冬。那时候一车石头才5毛钱。

……

这是陪在父亲身边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大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奠祭





院子里高大的灵棚正在扎起来,供桌上摆着各样的五彩的供品,袅袅燃着一炷香。白底黑字的挽联,是我手书的:

常若音容在  一天雨雪凋椿树

永怀风木悲  满目云山惨棘人

大家都议论我写的文绉绉的,看不懂,不若通俗点好。我说,就这样吧。



女孝子们围坐在棺前,来人吊唁就迅速跪起来,把头埋在宽大的衣袖里陪着哭一通。各样的哭法,各样的腔调此起彼伏。伯母进来,批评几个年小的不会哭。说别只管抽抽啼啼的,要叫人听出哭的是谁,要哭“我的亲爷哎——”;没人来的时候不要哭,有人的时候要放开嗓子哭;哭得时候不要低着头,要扬起脸来,闭上眼。我的大堂姐表现最为突出:音调时高时低,节奏时急时缓;开腔似大坝决堤,喷薄而出,收声拖腔拔调,有好听的装饰音。细听还有内容:哭诉的是赞美父亲生前的劳绩和对他的眷念之情。但听外边一喊,住了。则戛然而止,脸上立即换了一副轻松自然的表情。另外几个就很不配合了,不该哭的时候一个劲地抽泣,该哭的时候倒哭不出来了。妹妹哭得最痛,也最没有章法。



男孝子们在灵棚两侧的秆草堆上跪着,手持恩杖——那是用纸裱束起来的一把高粱杆,一圈一圈的缀着流苏,儿辈是白的,孙辈是黄的。杆草太硬,咯得膝盖生疼。大家都拿脑袋杵在地上,以减轻膝盖的负担,或者干脆直着身子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我因为有点发福,屁股根本挨不到自己的脚后跟,疼得无法忍受了,就一屁股坐那儿,或者往左边到倒倒,往右边倒倒,看上去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院墙外面站满了人,门口也被挤上了。偶尔有人一下子闪进来,借口取东西或者问事情,迅速将趴在地上的我们研究一遍。远远地,还不时有哭声传来。那是父亲的侄女外甥们正在从四面八方赶往这里。她们在村头换好孝袍,一路哭着进村。



10点钟,奠祭正式开始。司仪高喊:来客啦。我们就伏地恸哭。从余光中看到他们作揖,斟酒,敬酒,跪拜。喊:谢客啦。我们就停下哭声朝着客人磕头。开始大家都哭得很痛,后来我听出有人在那里滥竽充数。客人献上祭品,喊:折了。就听到大盆里叮当响一阵。喊:封了。这便是女婿的,要原封不动放一旁,等会儿出殡的时候还要打路祭。



祭奠的间隙,司仪喊:歇了。大家如获大赦一般,一屁股狠狠坐在地上,纷纷从兜里掏出烟,我丢你一根,你丢我一根,纷纷点上。我没有接,我想把烟戒了。大哥说,抽根吧,等会儿就没功夫了。



突然有人报信,娘家人来了。喊:迎客啦。司仪拖着一条麻袋,男女孝子按次序排好,一队人马前仆后继跟在后面,一直迎出村。我的两个老舅,衣冠整洁,远远站在村头,迎风而立,表情肃穆得我都不敢相认了。身后跟着一个挑盒子的,就像是两人要进京赶考,后边跟着他们的书童。再喊:迎客啦。麻袋往他俩脚前一扔,我窟通一声跪在上面,后边依次趴下磕头,也不管你彼时正跪在泥坑里还是一堆乱石子上。然后司仪拖着麻袋,我低着头,虾着腰,领着大家依次调转马头回家。     



照例他俩要去灵堂巡视一遭,瞻仰一下死者仪容,看看哪里有不宜当的地方,可以有权终止出葬。但是还好,老舅眼泪汪汪地看了我一眼,说,很好。



我那天的样子是这样的:脸不洗,胡子不刮,头戴孝帽,身穿孝袍,足踩孝鞋,腿扎孝带,手执孝棒,全副武装,神情呆滞,两眼无光,佝偻着身子,涕泪四流,逢人下跪,见人磕头。没了爹娘,这三天里膝盖就不是自己的了。







出殡





奠祭完毕,天已过午。坟上传来消息,那边工作也已准备就绪。大总招呼一声,来客、孝子、落忙的都一窝蜂去吃饭。



下午两点,孝子孝女们被集合到灵前。先是净面。我们依次拿棉花绒子,蘸上酒,象征性地在父亲脸上擦几下。但是不能碰着,更不能把酒滴落到脸上。“爹,我来给你净面了,你可别害怕啊。”有人专门教我怎么说话。啥爹别害怕啊,倒是那几个年龄小的侄子手都哆嗦了。父亲很安详,就如同午睡还没有醒来。但眼睛随时都会猛地睁开,愣一下,说,你们这是在干啥?



然后是封棺。棺材的盖子一直是被移开错掩着的,现在要合上了,所谓盖棺定论。我一直没想出要怎么总结父亲的一生,我只在心里说:爹,你是一个好父亲。“吉日吉时,封棺大吉!”村里最好的木匠,举起了锤子。当当,当当,拴着五彩线的长钉被深深钉在木头里,父亲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门关上了。



接下来是兜福。棺盖上撒满五谷,玉米、小米、麦子、大豆、花生。孝子们按年龄挨个拿袖子从头往下一抹,自家媳妇展开孝袍接着,兜回家放到米缸里。轮到我的时候,没人接。大总说,媳妇呢?我说,还没有。他说,自己兜着吧,回头放到你娘的粮食瓮里。兜完福,棺头安上白布缝的五谷仓,这就准备起灵了。五谷仓的造型就像小丑戴的那种多角的帽子,我小时候见过,它的恐怖形象成了我幼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外面已早早拆了灵棚,16个村里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已经分两拨在门外等候。孝子们头朝着父亲的灵柩,在院子里跪倒一片。我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碗,单等一声喊:起灵啦,将它摔得粉粉碎——意思就是说父亲不再需要这吃饭的家伙了。棺木先架到大门外,放在两条长凳上。棺材不能落地,有点落地为根的意思。栓好绳子,插上杠子,8人一组,两班轮换。司仪喊:老少爷们,准备宜当了没有?起灵啦。我又摔了一个瓦。那意思是说,把父亲住的地方也给没收了。我这人平生小心谨慎,从来不轻易打碎什么东西,但是今天,我亲手把父亲吃饭住宿的家伙都摔碎了。



男孝子棺前,女孝子棺后。女孝子都有束头客,一般为两个娘家人。帮她们披麻戴孝,扎上头花,一路架着,让她们闭着眼睛也能走路,并且哭得淋漓尽致。我一手持引魂幡,一手持恩杖,也需要人架着。但临时还没有老婆,到哪里去淘换舅子。于是姑父自告奋勇,搀着我,然后一个劲地在我耳朵边上说:跪下!哭!起来!快走!



走不远就是一个路祭,闺女的,侄女的,孙女的,按亲疏、辈分、大小一直排到村头。每到一路祭,灵前安上方桌,摆上祭品。司仪高喊:路祭了。男孝子回转身,趴下磕头痛哭一阵。也不能抬头,也不能张望,只拿耳朵注意听。喊:起灵了。急忙爬起来,转身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这样反复十来回,到了村口,路祭结束了。女孝子住下,纷纷摘掉头上的麻绳和纸花。



男孝子继续往坟上走。“宝幡引领上天台”,长子的白幡和长孙的黄幡走在最头里。我四岁的侄子,由他舅舅一手替他扛着幡,一手连拖带拽的拉着他。他自始至终也没敢哭一声。抬棺的一里一换,听到后边喊:打桩换人——,立马回头跪下再哭;起了——,转头再走。抬棺的走得飞快,哭丧的被追赶着,都穿着长长的孝袍,不是这里踩着,就是那里绊着,非常的狼狈。







下葬





来到坟上,墓已修好,是一穴两窟。左边是父亲的,右边是为百年之后的母亲准备的。雕花的四壁,有门窗,有龛台,有水缸,燃着的一盏素油灯。



灵柩暂时横担在两柄铁锨上,孝子们纷纷跪倒在四周,一大片玉米被踩踏的乱七八糟。父亲知道了不知该有多么心疼。



“坟上的老少爷们辛苦了,都抽根烟歇歇,等会儿女孝子来了就下葬。”印象中大总总是在散烟,一位副总总是在训人,而另外两位,总是一刻不停地在争吵。



一会儿工夫,远处传来嘤嘤哭声,女孝子们白衣飘飘的来了。先清坟,大家挨个拿笤帚象征性的打扫一下。再巡坟,看看哪里还有不妥当处。待到我说,好,开始落棺。把两瓶好酒,一条好烟都放了进去。父亲自查出病来就没再抽一颗烟。我心说,爹啊,你到那边就放心大胆地抽吧!咱再也不用担心长病生灾花钱了。大家把恩杖,纸马,纸钱都聚拢到一起烧了,朝西南方向磕了三个头,纷纷摘下孝帽,脱下孝袍,扛上铁锨、扫帚、木杠。大总说孝子回去不能空着双手,我以为这说法是坟上那帮人想出来的。



一对人马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三三两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坡里刚收了工。大家都赞叹着说,咱村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大丧了。助忙的来了100多,亲戚朋友差不多有200,男孝子女孝子也够50,花圈摆了一胡同。这也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完成的第一件大事,想必他不会想到我能办得这样宜当。



夕阳正落在山顶那棵柿子树巨大的树冠后面,像是一下子点燃了它心中的怒火,碧绿的叶子,青涩的果实,拧曲的枝干,瞬间变成了一张剪影,被定格在青灰色的天幕上。







压福





下葬的当日,我们兄弟俩要在父亲的床上睡一晚,谓之压福。房屋内早已经打扫干净了,洒了香水;被褥全部换了新的,又拆了一本挂历,重新把墙贴了一遍;床也调转90度,由东西改成南北向。一盏100瓦的灯泡当空照着。场景、舞美、灯光,都变了。这样看起来,昨夜刚刚过去的一幕,就如同电影中被切换掉的镜头。



母亲说,咱们都在这里说说话,一会儿就天就亮了。我们就都围坐在母亲身,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父亲生前受的苦,说到以后怎么该打算;说到今天谁谁来帮忙了,谁谁没见到面;说到明天谢大总,拿什么烟拿什么酒。



说到这两天的花费,弟弟说,账上拢得总数是一万二。母亲说,你爹真是一辈子都算计到了。前几天他给我说:人活着得花钱,死了也得花钱,你看现在咋死得起啊。一副桐木棺材至少800,白布也得扯上几十丈,这又得花1000,现在修坟包工包料是3000,烟酒吃喝这一套得5000。要是请明方当大总,能给节省着点,得一万;要是找秃老亮,他铺排得厉害,恐怕得一万二。



话说到半夜里,弟弟在床里边响起了鼾声。母亲说,困了吧,要不你去外间睡吧。我说没事,我就睡这里。灯光煞白,照的人睁不开眼。我就那么和衣躺着,听着电流嗡嗡嗡嗡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困倦涌上来,但在眼皮合上的瞬间,父亲垂着头的样子一下子就跃入眼前,立刻睡意全无。



从那往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夜夜被那个场景折磨得无法入睡。亡父,带给人的不仅仅是悲伤无奈,还有内心深处的恐惧。

                 







祭日坟







   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就像没有了界线的跑马场,过起来没有参照,转眼父亲离开我们一周年了。妹妹先着一天就回家过了,她帮母亲炸好了菜,整鸡整鱼的。临走留下了20块钱,说是给父亲烧纸的钱。母亲坚决不收,说家里还有。妹妹说,这是做闺女的一点心意,不能代替的。



我晚上打电话,问母亲买点啥供?娘说,往着你爹喜欢的买上四样就行。我脑子里闪过了一遍父亲爱吃的东西:黄山商场里的老王烧鸡,盖庄一个回子煮的牛肉,东关菜市场那个豁鼻子王婶卖的肘子,再买上条鱼。父亲临走的这一年多里,这算是他爱吃的了。



坟在北山坡上,走路要半个小时。天上飘着濛濛细雨,似乎永远没有要停的意思。母亲给我换上了雨鞋,旧的裤子,说,坡里露水大,来回趟湿了没得换。弟弟挑着担子,弟媳挎着筐子,我跟在后边。我们两家三口,一步一滑往山里走去。



山路被荒草淹没,早已不辩踪迹。但是,藏在荒草下边的那条路早已经深深印在我心里,即便闭了眼,我也一定能够找到它。



玉米已经窜出了好大的棒子,穗子已然褪去,黄的红的缨子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我两手分拨着往前走。爷爷,奶奶的坟在石堰边,有大理石的墓碑。前边分立着两个坟堆,左边的是大伯的,右边的是父亲的。原来静悄悄的一片山地如今这么热闹起来。大伯是父亲走后半年多来到这里的,八十多岁了还扛着锄头上坡,他佝偻着背走在上山的路上,就像是一只油闷大虾。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坟前的荒草胡乱拔一下,用玉米叶子把供桌擦一擦,铺上一块桌布,摆上供品。前边是四样果盘,葡萄、苹果、香蕉、西瓜。西瓜太大,母亲说来回背着太沉了,你爹又吃不了,让我们切了一角。后边是四个硬菜,整只的鸡,整条的鱼,一块酱好的牛肉,一个肘子。最后边是新蒸的馒头,四个月饼。我给父亲斟上一盅酒,把一双筷子头朝外放在供桌上,点起两只烟,一只放在父亲坟前,一只自己叼上。



父亲病前烟瘾很大,晚上睡觉前先抽上两支,早晨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去摸烟。我是参加工作后学上的抽烟。回到家,父亲像是一个先知,竟然在抽烟的时候扔给我一颗。我没加思索,接过来就点上了。从此,我们爷俩就成了一对烟友。



我作个揖,焚上香。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在雨中立着。田野里一片寂静,只有细雨打在玉米叶子上,沙沙的声响。弟媳妇说:哥,你们也不跟咱爹说点啥?我们兄弟俩相视一笑,仍旧想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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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 16:5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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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 16:45 |只看该作者
                                           我们回家  
   
     最后一个疗程做下来,父亲的身体全垮了。又出现了下午低烧现象,夜里咳嗽声不断,腰上的疱疹越发火辣辣地疼;原来胃口那么好,现在见了油腥就恶心;气脉也短了,洗把脸都感到呼吸困难;半桶水都提不出去,手里一点劲也没有,力气就象水一样从身上流走了,再也收不回来。以前我曾想:等父亲出院后,带他出去旅游,给母亲买本菜谱,教她给父亲做菜。如今看来,这些如此简单的愿望也要成为泡影了。就是一个月前,大家还曾就如何做好他的思想工作而犯愁,现在好了,不用再担心他下地干活了。
   

    离开医院的日子到了。病房里,空气也变得不那么活泼,吴大爷躺在病床上,眼泪汪汪地向我们挥手。我们一起与医生、护士们道别,走廊里站满了人,大家都说着安慰的话。家属们帮忙拎着行李,一直将我们送进电梯。电梯门缓缓的关闭了,父亲无力地垂下他那只挥动着的手臂,叹了口气,说:患难见真情啊!
   

    回到家里,父亲激动地坐立不安,他房前屋后、院里院外的转了个遍。给鸡们抓上把米,给狗添上点食。然后就去打电话,先给医生、病友报了平安,又给亲戚朋友逐一通信。我就感觉到父亲自生病以来,对于亲人特别的依恋。最后一个疗程的时候,父亲坚决让母亲去陪他,他就是想两人多说说话。后来母亲告诉我,你爹啥话都和我交代了,他说,你要好好活着,我到那边去等着你。
   

    父亲出院以后,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重又收拾起手上的活计,毕竟日子还得往前奔啊!承包地大部分都退了回去,蔬菜也不种了,猪也不养了,家里燃起了蜂窝煤炉子,沙锅里整日煎着中药,母亲负责父亲的起居饮食,弟弟下班后也不再迷着打牌了,他逐渐坐回到父亲的身边,像个男人那样陪他说说话了,两岁的小侄子须臾不离爷爷半步,跑来跑去的像父亲脚边滚动着一只皮球,我跟妹妹轮流着每星期回去一次,把孩子们都带上,在家热闹上一天,父亲虽然对每个周末都很期待,却在我们每次临走时叮嘱:下周不要来了,你们都忙,我也没有啥事,不用挂念着,啊?已俨然不把自己当作病人,
   

    关于父亲的病情,我心里最清楚。工作忙起来,有时候就将这件事情放下了,可是每到晚上,恍惚间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脑子里常常会飞速的闪过父亲的影子,于是猛然惊醒,久久不能入睡。
   

    父亲的病,带给了我最最真实的人生体验:关于生命,关于痛苦,关于亲情,关于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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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5-1-2 16:43 |只看该作者
                                            飘雪的元宵夜   
    飘了一夜的雨,十五那天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给这所干旱已久的城市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
   

    我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在病房门口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推门进去,屋里热气腾腾,父亲盘腿坐在床上和吕大爷两口子吃西瓜。三个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这场雨雪,父亲拍着腿说:这下麦子有救了,天上下得可都是钱啊!父亲是怎么把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倔老头搞定的?我不得不对他的交际能力刮目相看。
   

    晚饭我特意做了萝卜羊肉汤,凉拌豆腐皮,还有姜丝桔梗,饭后又煮了元宵。天一黑下来,外面就陆续响起了鞭炮声,腾起的烟花也映的窗玻璃上红一阵绿一阵的。我们爬到医院主楼15层上去看夜景。站在窗前鸟瞰夜色中的城市,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万家灯火。济南,这座古老的城市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展现在我脚下。蔼蔼雾气笼罩在它的上空,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它仿佛是一片微云的夜空,繁星隐隐,浩淼无垠;它仿佛又是一面沉睡着的海,萤萤灯火如同漂荡在水面上的浮光。烟花,在远处无声的绽放,旋既消逝,如同一个人短暂的一生。我坚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不会恐惧。因为置身于如此虚幻而又浩瀚的世界里,你会感觉自己不过是一片羽毛。风不知道会把你带到哪个地方,而你,永远也没有落地的那一天。
   

     晚上睡不着,我就去办公室找窦主任说话。他值夜班,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地吸烟。本来父亲一查出病来,我就打算把烟给戒了,现在,那个愚蠢的想法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先谈了父亲的病情,又谈到了工作和家庭,这是头一次谈论医院之外的话题。最后,他说:不管怎样,你是家庭的顶梁柱,只要你不倒下,就不怕。
   

    从那里出来,我感到胸口憋闷,就到大厅窗口那里去透透空气。风象蛇一样从玻璃缝隙钻进来,咬得脸生疼。我在心头憋着一口苦水倒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在不锈钢管的栏杆上,叮叮当当的像在敲打一支快乐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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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 16:41 |只看该作者
父亲的春节
   
    父亲一回到家里,整个家庭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快与热闹。孩子们都聚拢了来在他身边,邻里乡亲也陆续来探望,父亲忙了个不亦乐乎。他视察了包括鸡狗鹅鸭在内的全体家庭成员现状,检查了里里外外春节的准备情况;还抽空向乡亲们发表了几次演讲。颇有些凯旋归来,衣锦还乡的味道。
   

    我明白父亲的病情,劝他不要忙活,于是借口说,今年天气暖和,准备多了东西要白白浪费掉。他就很不高兴,说,过年你们都回来,就是十几张嘴,一点半点的东西能填起来吗?又说,初二谁谁要来,初三谁谁要来,咱可不能寒了客。
   

    其实我何尝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为着自己的。姨妈曾经跟我说:知道你爹为啥不来看病吗?当时他手里只有1000块钱,刚买了600块钱的猪饲料,说剩下的400块钱等元旦你们都回家了可好过节,要是花了这钱,不就没钱过节了吗?还是你娘催他:快去吧,不然,你大儿子打回电话来又要发脾气了!就这样,你爹才揣着那400块钱去看的病。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沉重的一个春节,除了在家照看父亲我几乎哪儿也没去。
   

    三十上午“请老祖”。在父亲的教导下,我举着香,去村头朝着祖坟的方向作了个揖,把爷爷奶奶的在天之灵请了回来。正屋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四样水果、四样点心、四样炸菜、整鸡整鱼,袅袅燃着四柱香。听说空荡荡的椅子里有老爷爷、老奶奶在喝酒,孩子们嘻嘻哈哈的都当是奇事。母亲领着一帮女兵在里屋包水饺,我在厨房里最终确定年夜饭的菜谱。我对于做饭有天生的兴趣,是我们家副其实的大厨。吃罢了水饺,一家人轮流给老祖磕头。父亲最后一个跪下去,很慢很慢的,每一个头都磕在地上,然后起身,深深地作了个揖。祖父母去世才十几年,音容宛在,笑貌犹存;孰料人生无常,转瞬之间,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父亲教我领着孩子们去送老祖。我端着已经花好的黄纸,孩子们捧着酒杯,挑着鞭炮。往年,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去做,我们兄弟俩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今天,他有意地把这些事情交代给我了,我就要走在这个家庭的最前面了。
   

    春节几天转瞬即过,整天人来人往的倒也没感到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初六那天早早的车来接,母亲又是大包小提的往车上搬运东西。父亲突然对母亲发起脾气来:年不是还没过完吗?都把东西拾掇上干啥?家里就没了人了吗?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他一连问了四个问题,但没有一个得到答复,大家都沉默着。汽车发动起来,缓缓的驶出胡同口,往右一拐,就望不见家门了。父亲仿佛后悔自己刚才的言语,换了副口气说:年,就这样过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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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5-1-2 16:38 |只看该作者
年货专家
   
    年前的济南根本感觉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除了大商场、大超市门口的促销活动,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春节似乎无动于衷,城市人对于节日的冷漠一如农村人对于亲情的冷漠。
   

     然而病中的父亲却沉不住气了,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楼下给母亲打电话,询问这个买了没有,那个做了没有,遥控指挥着家里的忙年活动。待到疗程过半,时间更为宽松,我们就早早吃罢了午饭,分头行动。我去泡书店,他去逛市场。医院后面的菜市场里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与小贩们讨价还价,在称上拉拉扯扯,还将这里的行情同家里的作了一番比对。比对的结果是,他大包小提地拎回了一堆年货。计有:猪肉十斤、牛肉十斤、香烟两条、瓜子三斤、海米、木耳各半斤,一兜松花蛋,一大包粉丝,莲藕、蒜薹、芦笋、黄瓜等蔬菜若干,另有“福”字一对,鞭炮几挂……,对于自己置办的这批年货,无论哪一样,好,好在什么地方,便宜,便宜了多少钱,父亲都是如数家珍。这堆东西足足排满了大半个阳台,把病友和护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年货采购专家,即便在生病住院期间依然显示了他不凡的身手。
   

    在家里,父亲还早早定下了一座豆腐和两套猪下货。他说,你不知道,人家西庄豆腐就是好,炒菜细嫩,炸菜启发;还有老六煮的下货,下了功夫,捣持得干净,价钱也不会太黑。
   

    那天我从小市场走过,干果店的老板娘拉住我不撒手,感觉就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我看到有“开心果”与“美国大杏仁”在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玩意好吃,就狠狠心各买了一斤。回来给他放到床头上,他吃了几粒,说,这东西挺贵的,得七、八块钱一斤吧?护士在一边咯咯笑起来,“什么啊,都是二十多,“家乐福”卖到30呢!”父亲当时就把手里的几个丢回去了,“买这个干啥,有其名无其实,也没啥吃头。”结果从那以后就没见他再动过。倒是回家后,我在小侄子的果盘里看到了这两小袋干果。
   

    父亲前些时间到我那里去,我曾给他做过羊肉火锅;谦虚地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父亲念念不忘,回去后就着手解决年夜饭的火锅问题。先是买了一个锃亮的铜火锅,又找木匠给家里的方桌配上了一个圆面,也不知从哪里拎来了半口袋木炭,还特意跑了趟大集,弄来了各种各样的调料。前几日又到医院后边的菜市场上同一个回民谈好了价格,定了10斤羊肉卷,准备出院时一并带回家。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原因在于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汽车驶过菜市场的时候,父亲往那边瞅了一眼,说,那个卖羊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七,护士们开始紧张起来了,长长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她们忙碌的身影。她们爬上爬下地布置墙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一上午的功夫,病房的大厅、长廊都变了样子。顶壁中央是一串大红的灯笼,四周装饰了翠绿的藤蔓,点缀着黄的、粉的、白的小花;每个房间的门上都贴上了一个倒着的福字,齐身高的四围则是一排喜气洋洋的小猪;就连护士站大理石的台面上也挂满了串串红灯笼;留言板上,一行端庄秀丽的小字,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祝各位病友早日康复,新春快乐!
   

    开始有病人陆续出院。大家在楼道里互相打招呼,一脸的依依不舍。父亲逾发沉不住气了,一遍遍地催我去办理出院手续。二十八晚上,我开始收拾行李,将大大小小的箱包一一合并归整,能不带的东西则全部丢弃,就这样还是弄了十几个包。二十九日一早,我去办公室领里医嘱,又去护士站填写了请假条,被允许暂时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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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5-1-2 16:35 |只看该作者
新来的吕大爷
   
   

    马大爷出院了,他端坐在轮椅上向我们挥手道别。
   

    新来的吕大爷可谓病之集大成者:胸积水、气管炎、糖尿病、肾结石、肺气肿、胃溃疡……反正到了内科他就算到了家。他大声嚷嚷着进到病房,护士长在后面陪着小心。后来我听明白了,他要住单人间,暂时没有空房,又嫌弃三人间里人多嘴乱啥病人都有。老头真有意思,这房间里谁不比他结实啊!其谦虚精神可见一斑。
   

    吕大爷瘦高个,对谁说话都一副训导主任的口气。他整天阴沉着脸,就好象赶上了江南的梅雨季节。小护士们惧他,给他打针的时候都紧张得要命。主治大夫劝他:吕大爷,高兴点,现在医学发达了,这点病算什么?
   

    “别给我灌迷魂汤,说明白了我这就是一个死缓,有啥可乐的!”

    开始我还想,谁要是找这么个倔老头,还不得受一辈子气。没想到大妈一来,他立刻蔫茄子了。大妈交代他什么事情,他只会一个劲地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有一次,他好象高声反驳了一句,大妈立即回敬了他50句,把他数落了个体无完肤,羞愧得他垂头坐在床沿上,一下午没吭声。大妈对谁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就是对他毫不留情。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吕大爷因为气管炎、胸积水,夜里就休息不好,醒着还算安静,一睡下就开始制造噪音。时而呼哧呼哧地喘吸,象拉动风箱;时而咕噜咕噜地咯气,象疏通下水道。所以父亲必须赶在他前面入睡。当自己震天的呼噜声响起来,就是发生五级地震也不怕了。
   

    深夜,两位“呼噜”大师沉沉睡去,我搬椅子到阳台上,掩上房门,把窗户开一道缝隙,凉风习习送入。沏一杯茶,将香烟打开,连同那只zeibo的打火机一起放在手边。读书,是董桥的《记忆的脚注》。对面楼上亮着几个窗口,穿着紫色坎肩的护士时隐时现。院里高大的法桐,在枝间挂着最后几片残叶,哗啦啦作响。要不是父亲一阵阵的鼾声提示着这残酷的现实,我真要“梦里不知身是客”了。
   

    人都是以同样的方式来到世上,却最终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他们对于人生的体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亲情。一个人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首先得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亲情,然后他会在亲情中长大,在亲情中老去,他享受亲情也付出亲情。当他走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不是权利,不是金钱,也不是所谓的荣誉,也只是亲情而已。有人曾经对爱情做过生理上的研究,他说爱情存在于两个人心中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然后,有的蜕化为仇恨,有的升华为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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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4-12-29 22:31 |只看该作者
额,这个好像还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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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4-12-26 22:59 |只看该作者
邹平县临池镇东高村,地处泰沂山脉北首之白云山南簏,四围又有北山、东山、独山、茶叶山环抱,虽地属滨州,而西临章丘,南接淄博,基本上属于那种天高皇帝远、地偏三不管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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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度地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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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6 22:57 |只看该作者
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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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发表于 2014-12-26 21:30 |只看该作者
                                                  “咱村的风水破了。”
    那晚,我们爷俩一个看书,一个听广播。父亲突然关上收音机,以这句话开头,发表了他对于我们村十几年来诸多变故的最朴素的看法。这是父亲住院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段话,它对于我们村的历史、现状与未来都做了深刻地思考。他语句流畅、娓娓道来,就好象早已经打好了腹稿。
   
    在记录父亲的这次重要讲话之前,我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我村的情况。邹平县临池镇东高村,地处泰沂山脉北首之白云山南簏,四围又有北山、东山、独山、茶叶山环抱,虽地属滨州,而西临章丘,南接淄博,基本上属于那种天高皇帝远、地偏三不管的情况。历史上被称作“高家庄”,其实村里并无一户“高”姓,均为清一色“由氏”人家。而再看四周村庄,并无此姓,这就有些另类,似乎揭示了这个村庄的独特的历史沿革,它的背后必定尘封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椐村里老人讲,我们祖上远在山西,其中一支辗转万里,在此安家落户。至于为何而来,逃荒?躲债?遁世?为人追杀?无从考究。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桐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其实,我们祖上属于明代移民,是从山西洪桐大槐树迁来的。他们翻山越领路过这里,看中了当地的风水(老一辈人建村不是随随便便就找个地方的,那得要请教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我们村地势较高,西面平坦开阔,南面田地肥沃,北面山深林茂。东面一山,状如卧牛,头西尾南,成环抱之势。山上常年流水,山下清溪贯村,于是在此安家落户。开荒辟野,繁衍生息,历经千年,最终发展成了一个近千人的大村。”
   
    “没想到,这个山村的宁静在十几年前的一天被打破了。那天,东头老五从东山上背了块石头去了济南,三天后回来,带回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们村出宝贝了。就是东山上的石头,表面上普普通通,拉开磨光却是乌黑锃亮。专家说那是一种罕见的大理石,叫“墨玉”,又称“亚洲黑”,目前我国只在新疆发现过。于是,开发商争先恐后赶过来了,挖掘机轰隆轰隆开进来了,工人昼夜轮班,炮声整晚不停。十几年的工夫,你再看看:原先青山绿水的小山村,现在变得少皮无毛,就像开春后换毛的狗。“卧牛山”牛头被挖走了大半拉,牛身上到处都是矿坑;山上的树都被炸起的石头削光了枝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树干;鸟也被吓散了,兽也被撵跑了。有一群老鸹被吓破了胆子,直直地落在当街上,像天上掉下一堆石头。”
   
    “想想这十多来年,咱村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活过了70岁的先不说,突遭横祸的就20多口。先是村里的三害:立冬、连旺、周村。其实啥三害啊,都二十七八的年纪,家里穷找不上媳妇,也不过就是嘴谗点,人懒点,爱耍个酒疯,偷个鸡摸条狗的事倒也有,但他们不欺负邻里乡亲,谁家出个粪、杀个猪,他们也都来帮忙。连旺跟邻居一个媳妇相好,后来不知道为啥闹僵了,正好喝了酒,就拿刀去杀她。当时她正在村口湾里撅着腚洗衣服,水声哗啦哗啦的响,还没反应过什么事儿,刀子就从后面捅进去了,人一头扑在水里,像一堆湿衣服摊在那里。连旺也没想到那么轻易地就杀了人,就是一只鸡还要扑棱两下的。他那时肯定吓坏了,就拔出刀来在自己肚皮上砍了一下,肠子露出来,血顺着裤筒往下流,却就是死不了,一路踉跄跄踉奔回家。等派出所来人的时候,已经吊死在门框上了。周村子是因为喝酒起了争执,说着说着下了手,被军子兄弟俩追杀。后来逃回家,仰面摔倒在当院一堆剥光了的玉米棒子上。弟弟一菜刀砍下去,脑袋上就剩一块后头皮连着了。脖子掀开,露出白生生的喉管,像是咧着大嘴在笑。他两个死得惨,可没遭多大罪,立冬可就不一样了。听说是替人家打架,没想到对方也请了人,据说还是会内功的高手。当时一掌拍在他心口窝,二话没说人家都撤了。咱这边当时还以为打赢了呢,回去庆功,酒喝到一半上就疼得不行了。后来听人讲,是被人用内功震破了肝胆。这样在床上滚了三天,撞得墙上到处都是血,硬生生疼死了。”
   
    “他们那时候都还没有媳妇,二十多岁,现在看起来都还年轻着呢!”父亲端起床头上那个硕大的不锈钢的杯子,咕咚咚喝了一大口。那里面是我给他泡的百合片,专门润肺的。医生嘱咐放疗期间要大量饮水,父亲就总是捧着他那只大缸子。
   
    “文昌家大儿、俊麦、翠珍、明永家孙子还有庄南头外号叫老道的,都是车祸死的。明永家孙子刚娶了媳妇不几天,骑着摩托车,一头撞在收树疙瘩的驴车上,车把从前心窝穿进去,摩托车飞出去,人就给挂在那里了。明贵是失足跌入桥下摔死的,那时候河里还没有干枯,血水一直流到南边的水库里。文秀叔死得最冤枉,在圈里喂羊,冷不防山上放炮,一块石头飞了五百多米,准确地穿破他家草篷,将他砸翻在地。俊岭是投河自尽的,他去医院查出得了什么癌,说是换个好的需要七万块钱,换个一般的也需要五万块钱,他心疼自己的孩子们,怕给他们添难,瞒着他们走了绝路。其实孩子们早就知道了,也正瞒着给他筹钱呢。他这一死,成了我们村的榜样了,明栋查出病来,先回家把钱给孩子们分了,上午还站在街上看人打扑克,下午就在房梁下钻了绳套了。还有明伦,到山上给自己选了块地,请人刨好了坟,买了老衣裳,还穿了穿看看是不是合身,然后就在家等着,不出一个月,死了。文峰是胃癌,当了几十年的医生,自己治不了自己的病。文布家爷俩都是肝癌,他儿子不是和你同学吗,查出病来就在家等着,老婆也不给治,说是没挣钱使什么看病?拉下饥荒谁来还?后来还是他叔死活把他弄到医院,待了不到四天,她老婆就把她强行拉回家来了。这一折腾,气也把他气死了。说死的时候都瘦得没了人样了,两只眼睛瞪瞪着,就好象要从眼眶里滚出来。明民是干粉碎,吸入粉尘得肺病死的,俊宽死都不知道得的啥病。明现家儿媳妇,走娘家半路被人拐跑了,半年后找回来,眼珠子却被人挖走了。她还记得最后看到的是在医院里。听说眼角膜也能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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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4-12-26 21:24 |只看该作者
腊月廿三是小年
   
    年前我又回去一趟,一直等到放了寒假,才匆匆赶回医院。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往常这个时候,家里正是一派繁忙景象:母亲整日忙在灶间,下酥锅了,煮下货了,打年糕了,出豆腐了;父亲奔走于集市之间,大包小提地往家里购置年货;孩子们则把书包一扔,全身心地投入到吃与玩之中。现在可好,父亲躺在医院里,我于两地奔走,家里大门紧锁,孩子寄在他处,一家人都对于过年没了心绪。
   

    这次在医院门口,我又意外看到了那母女俩。母亲依然匍匐在地上,孩子依然攀援在她身上。我摸出兜里的所有零钱放在她面前的饭盒里。就在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有张一元的纸票竟被吹动了。它从饭盒里跳出来,在路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一头扎到路边的绿化带里去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一时僵立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去捡回来还是放弃它。然而,那个小孩子却极快地从她妈妈背上滑下来了,她紧盯着那张纸币,张着两只被冻的通红的小手追过去,她摇摇摆摆穿过路人和自行车,奔到那里的时候,就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它摁在怀中。这时候,她的妈妈,那张埋在草堆里的脸,突然扬起来了。她的额头又灰又紫,是和地面一样的颜色;她紧张而又毫无目的地张望着。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里只有一双眼窝,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父亲又开始紧张起来。不过,他比以前听话了许多:让他多吃饭,他就将碗打扫得一点不剩;让他勤喝水,他就整天端着个大杯子不离口;让他不要出门,他就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呆着。其实,人生的两头都像是孩子。
   

    晚上,他还会偷偷地溜出去给母亲打电话,指导她该怎么置办年货,询问孩子们的考试成绩。他怕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就说露了馅子,我也不去揭穿他。
   

    有亲戚来探望的时候,父亲胆子就大起来,也不再看我的脸色。他忙着倒水、洗水果、搬凳子,然后再把自己得病的起始、看病的曲折详实描述一番。说到激情处,插着针头的右手也要抬起来,在空中挥舞几下。最后,父亲还要引用赵本山的一句台词作为结束语: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余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以前论天过,现在是论秒了。他对东北的那帮小品演员情有独钟,这或许与他在东北出生有关。当年爷爷逃荒下关东,奶奶长年拉扯着几个孩子奔走在山东至东北的铁道线上。父亲就是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电器元件四厂”一间阴暗潮湿的平房里出生。不过今天,父亲的幽默只会让大家感到一阵阵心酸。
   

    他就是这样,哪怕是别人的一点点好,也承受不了,就算躺在病床上也怕冷落了人。不过我发现,他对于细节的表述能力远远在我之上。
   

    其实对于自己的病情,父亲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有天晚上,父亲突然对我说,将来把你娘接到你那里去吧。你弟媳妇那个脾气,恐怕也不能容她。她又不贪吃不贪穿的,做了饭给她一口吃,替换下来的衣裳给她一件穿;她又闲不住,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干点家务活还行,也不会给你们增加多少负担。我笑着说,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转过身,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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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4-12-26 21:23 |只看该作者
                                          今天的话题   
    6:30。起床,洗漱,早饭。保洁员戴着长长的橡胶手套进来,与父亲寒暄,收拾房间,吭哧吭哧拖一遍地。两个实习护士有说有笑地推开房门,“大爷,铺床啦”。病员们各就各位,洗净水果,冲上茶,将床头高高摇起来。主管护士托着瓷盘,挨个给他们仨挂上吊瓶,取走体温计。医生查房,主治大夫走在最前边,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听诊器,其余人等众星捧月般紧随左右,一实习医生推着铁车哐啷哐啷跟在后面。
   

    9:30。一天里最忙碌的时段过去了。
   

    吴大爷没有多挨那一针(他两手血管都快被扎烂,护士经常要扎好几针才能成功),吕大爷的稀饭里也没有吃出沙子,父亲查看了昨天的费用单据,竟破天荒的没有发现问题,窗户里早早射进阳光,大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一天里最重要的谈话节目就要开始了。
   

    今天我们谈论的话题是:当今社会,谁最吃亏。话题由父亲引发开来,他说,我今天输的是“艾素”和“力而凡”,看到没有,这一小瓶就一千多。种上一季子的白菜,赶上个好收成,还得卖个好行市,就是这一针药钱,你说穷人还能看得起病吗?现在我们村里,十个癌症九个在家等死。
   

    吕大爷说,你那还算贵,亏你是自费,我这个哪一天也掉不下来三千。前几天急救中心来了个病号,好家伙,一针下去就是一万三,病人还没咽气,家属先翻白眼了。
   

    吴大爷说:现在啊,社会分配对年青人不公平。象我们两个,我每月五千多,她(他指了指正在削苹果的老伴)也三千多,一年十来万块钱;看病是实报实销,医院直接同单位打交道。去年我住院花了十八万,今年估计没十万块钱也下不来。我们老两个家里医院两点一线,有钱都没地儿花。刚参加工作的,来城里打工的,一个月千数块钱,又是学习,又是工作,还得结婚要孩子,拉家带口的那两个钱根本不够花。
   

    然后,父亲做了最痛快的一次发言。他说,不是有句老话嘛,越冷越尿(niao)尿(sui),越穷越吃亏。现在社会是发展了,可是贫富差距也拉大了。没看到那些大医院、大酒店、贵族学校、娱乐中心,出入的都是有钱人。原来我们走的路是窄了点,可是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正中,那是我们自己的路啊;现在路宽了,可开着汽车在上面跑的都是有钱人啊。我们得贴着路边走,闻着他们汽车排出来的尾气,躲着他们汽车扬起来的沙尘,还得留神别让哪个醉鬼司机撞到沟里去。我们好不容易顾车拉趟煤,中间还得交过路费,我就不明白了,想当年,这条路是我们一镢一锨挖出来的,怎么走自己修得路还收起费来了呢?以前我们喝的是井水,虽说得下力去挑,可是清澈甘甜,随便使用。现在把井口篷上了,拿管子把水给接到家里,对不起,2块钱一方,干啥都得节约着了;再说,那味道也不正啊,做出饭来都是一股煤油味。以前我们到后山上挖野菜、摘野果、采蘑菇、套兔子,现在成了什么风景区了,拉起围墙,盖上大门,十块钱一张门票。我们世世代代在这山上劳动,孩子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现在只能站在门口看那些城里人进进出出了。那些有钱人污染了我们的空气和水源,砍了我们的树,开了我们的山。然后他们可以花钱喝没有污染的矿泉水,吃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而我们没有钱啊,照样吃着他们污染了的那些垃圾。

    你说,这个世界上,可有公平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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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4-12-26 21:22 |只看该作者
                                          迷失的自我   
    这几日进出医院的大门,总想把方向给调整过来,然而都是徒劳。本来在大门外好好的,一脚跨进来,就“忽嗒”一下子掉了个过;退回去,就又变过来。就象出入于两个不同的空间。这样反反复复若干次,直到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也是枉然。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在医院里我的方向感才是正确的。只有在这里面,人对于生活才有个正确的认识,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计较,乐观、平静、宽容、知足,才懂地珍爱生命,重视亲情,明白钱是身外之物,权是欲望之渊,这即是人生正确的方向;而一脚踏出医院大门,便立即迷失了自我,堕入滚滚红尘,追逐名利而去。
   

    化疗的后半期相对轻松。下午输完液,我跟父亲打个招呼就去逛书市,尽管累得腰酸腿疼眼神恍惚,却颇有收获。在英雄山图书市场,我淘到了7本被列入我07年读书计划的好书。晚上我把它们背回来,一股脑儿地摊在床上。里面最醒目的是那本《瓦尔登湖》,湛蓝色的封面,大32开本,仿古纸印刷;《在路上》则是通体雪白,只在左下角一行老式打字机字体,斑驳简洁,提示你作者当时的年代气息。王小波的两本,一本小说集一本散文集,萨特的《词语》,林语堂的《苏东坡传》,都是我喜欢的灰色调子;又买了本余华的《活着》,全新的小32开本,凸起的黑体标题,压光的深红封面。望着这些书,真是又温暖又塌实。
   

    在东方图书大厦,寻到了倪元璐和白蕉的两本帖子,如获至宝。还有文物出版社的一套字帖,版本相当好,尽管大部分家里都有,还是忍不住又抱了回来。在医院对过的医院里,我终于买回了刘亮程的那本《虚土》。这本书我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没舍得那三十块钱。现在到处是在打击盗版,可是正版的书能有几个人买呢,十块钱一斤的书市非常受人欢迎,看来不是缺乏读书之人,是昂贵的正版把人们挡在新华书店门外了。一本清人棋谱也被我收入囊中,临走,我还将王小波书的一幅照片和一枚书签夹在书里带了出来。多年来泡书店落下的老毛病,真的很难改。
   

    那枚书签上有段文字教我震动:在西藏有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是如此,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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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4-12-26 21:1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6 21:20 编辑

                                    两位老英雄的友谊   
    一夜没有睡好。白天熙熙攘攘的医院,夜晚是死一般的沉寂,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显得那么夸张。隔壁的老人整宿没得安生,先是低声呻吟,既而大声嚎叫,最后是恶毒地咒骂,听起来他是那么得恨自己的亲人,恨这个世界。我知道,病中的人,尤其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理上有些扭曲,象父亲这样无私与坦然的真是很少。
  

    太阳倒很好,从窗子里射进很大一块光亮,铺在地上,象是父亲在那里晒了一片金黄的稻谷。这是我们来济南后不多见的好天气。12床的吴大爷也许是因了这好天气的缘故,竟然小声唱起了军歌。
  

    吴大爷叫吴宇宽,原名乌里定克宇宽,赫哲族,抗美援朝一等功臣,炮弹专家。他在朝鲜战场上有两大壮举:一是排掉了第一枚定时炸弹,二是跳入冰窟救起一落水朝鲜儿童。这第二个情节你是否听起来耳熟?那就对了,所以他又被誉为“活着的罗盛教”。那次救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寒冬腊月,水里远比岸上暖和;又因之从小在乌苏里江上长大,深谙水性,于是离休后,组建了济南市第一支老年冬泳队,他是常务副主席兼教练。后来队伍不断壮大,一度到了400多人。他带领这帮老头、老太曾经6次夺得全国冠军,现在50米蛙泳的全国老年冬泳记录依然由他保持着。他还喜欢摄影和作诗,老干部诗集多有选录,后来我还获赠一本,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说起吴大爷的写诗,那可是有家承的。他哥哥乌里定克宇洪,后来改名做乌白辛,是当年唯一与老舍齐名的少数民族作家,《冰山上的来客》、《赫哲族的婚礼》都是他的作品。却不幸于文革期间被江青点了名字,自投乌苏里江,享年46岁。
  

    父亲说起来也是战功赫赫。当年黄河出夫,一推一拉往大堤上运土,他无须帮手,自己就能把车子拱到大堤上,是整个惠民河段上的劳动标兵。他曾干过六年村长,年年是镇上的优秀党员。前几年他在山里看防空洞又看出了名堂,被解放军总参谋部授于“全国国防工程管护工作先进个人”,还去北京领了块金牌回来。不过后来有一次去县里录节目,回来的车上被人偷走了。我在这里加上句话:如果您能看到我这篇东西,好心的小偷师傅,请把父亲的金牌还给他。
  

    两位老英雄真是一见如故,每天打上吊瓶,就都把床高高摇起,开始发表自己的演讲。他们通常是一个说一个听,等到中间护士来换吊瓶的时候就休息片刻,然后交换角色继续。吴大爷毕竟年龄大了,有时候,听着听着鼾声就响起来。父亲发现没了反应就在那里等着。片刻工夫,呼噜声停下,吴大爷睁开眼睛,唱个题目《赠护士小王同志》,便吟出四句诗来。父亲惊奇地说:大哥,你是在梦里作诗啊!
  

    我不在的时候,吴大妈就是父亲的生活顾问和思想导师。她原来在航天工业部工作,后来随军调到济南,是单位的工会主席,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每当父亲有什么消极、悲观情绪的苗头,她总能及时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她还是个美食家,他们俩每年的工资收入基本上都用在了厨房里。吴大妈心地善良,她曾说过:现在的分配制度啊,对年轻人不公平。象我们老两口,吃不动,穿不动,跑不动,一年将近10万块钱的工资,根本没地儿花;年轻人刚参加工作,买房结婚生儿育女交朋友孝敬老人,每月千数块钱够干什么。逢父亲做化疗,吴大妈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肉陷粽子,水晶饺子,红烧猪蹄,酶菜扣肉。父亲过意不去,就嘱咐家里来人给捎点家乡特产,小米啦、地瓜啦、核桃啦……。
  

    本来吴大爷是等着调单间的,因为父亲在这里,他哪里也不愿意去了。有几次,他应该出院了,却也赖着不走,说回家闷得慌,就陪父亲又多呆了几天。出院的时候他也不退床,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是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再者他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哪天回来,还要同父亲住在一起。
  

    事实确也如此。他们走后两三天,我们吃过早饭正等护士来输液,房门一开,老两口走进来。一个怀里抱着给我看的报纸,一个手里提着为父亲做的午饭。吴大爷哈哈一笑: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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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4-12-25 09:55 |只看该作者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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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4-12-24 07:52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55
哎,人的思想   
    再次回来济南已进了腊月,这是一个暖冬, ...

但愿快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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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4-12-24 07:50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52
母亲要来了   
   
    有段时间父亲精神很好,原因是母亲告 ...

    看来,还是父母亲有共同语言。
  
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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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4-12-24 07:48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51
在医院的日子里   
    我们这间病房是医生特意照顾安排的。两位 ...

父亲尽日里研究那些门缝里塞进来的小报纸,几乎快成了半个肿瘤专家。

久病成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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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4-12-23 23:24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48
马大爷家的老二
   
    ...

这个马老二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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