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4-10-26 19:38 编辑
冬日归乡,恰好在村中长者的丧事上遇见雪莲,对任小泉来说,即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虽然十多年不见,但远在新疆的他还是能够断断续续地接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雪莲他们如今是方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唢呐班 ,几乎所有排场些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但令他意外的是雪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老,远远望去,还是一如既往的白净,连皱纹也不见。哦,她还是比年轻时更胖了一些,好比沾了白露的小冬瓜。
雪莲一眼就认出了他,笑了,这一笑,眼角便忽然挤出一堆深浅不一的小沟。“啥时候回来哩哎?”一转眼又瞅定傍在任小泉身旁的年轻女子:“这是谁哎?介绍下。”他略微有些尴尬:“我老婆,李素梅。”
“素梅”,雪莲惊奇的上下打量着李素梅,又扫视他一眼,意味深长。
这时候,事主为了摆阔一并请来的另一家唢呐班,忽然又先奏起了丧乐,原来又有贵客到了。雪莲抱歉的一笑,抓起了唢呐,呜呜哇哇的吹了起来,笙、二胡、板胡、电子琴 ……一起随之声势喧天。
任小泉带着李素梅远远的坐在一张闲桌子边,李素梅对这种热闹的场面感到很惊奇,问道:“你们这儿办白事就这样的?”“你们那儿不是这样的?”他反问。女人是个温柔性子,笑了一笑,不作争辩。
雪莲的唢呐吹得有板有眼,豫东的味道很正。这使久未曾耳沐的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伤感,更何况还有雪莲刚才那心照不宣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呢。“素梅!”他有些失魂落魄般轻轻的呼道。一旁的女人耳尖,盯住他:“你叫我?”
“没有。”他一时小小慌乱,便端起了茶杯小嘬了一口。
稳住了神,眼前却还是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槐花,素白浓香,哦,这应是故乡的四月。在三十年前的四月里,在这片豫东大地上,各个街镇上正是物资交流会最红火的时候。在这农村的狂欢节上自然离不开豫剧的添砖加瓦。任小泉那时读初二,就是这个时候见到素梅的,但她可不姓李,她是张湾的姑娘,姓张。她那时是剧团中的当家小旦,平日里所扮的都是娇媚的小姐闺秀之流,的确扮得好,脸蛋俊,上了妆,更俏,身材曼妙,穿上戏装,更是风姿飘飘,宛如仙人。
任小泉第一次看见舞台上的张素梅,就被惊住了,只顾如痴似醉的看她在台上飘啊飘啊飘,至于她那清脆的嗓音唱出些什么词句,一概没记住,只是觉得比黄鹂鸟婉转得更动听十分。
很快,任小泉就与张素梅偶遇在戏台的楼梯旁。说是偶遇,其实是任小泉提前等候在戏台下,那会儿天才放亮,街上只有做生意的人开始为一天的好收入做准备而忙碌着,袅袅的炊烟,随风四处悠荡,散入略为沉闷的空气里。任小泉来得太早,也就有闲心仔细观看这横在洪河堤岸上的巨大戏台,所用的木头梁柱,居然都用红色的颜料涂抹得鲜艳,在堤岸两旁杨树的浓绿映衬下,简陋古朴,却透露出一股神秘的味道。即使此刻无一人在台上,也恍如有仙乐在隐隐的飘荡。
张素梅出现的时候,任小泉一眼就认出了,虽然她没有带妆,但她扎住浓密长发的蓝色小手绢,似乎随意,却极雅致,特别显眼。张素梅也注意到了呆立在楼梯旁他,嫣然一笑,脚步轻盈像一只在油菜花上飘飞的蝴蝶飘入了后台,布帘一放下,便只能听见她清脆柔和的话语了。 任小泉呆立了许久,心中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去学戏。
那个时候,想学戏并不难。文革虽结束已很久,乡村的生活却还是延续千年的古朴未变,就连新兴起的戏班子,也全重拾起古典的戏目,一一排练上演。反正乡亲们也听厌了那些样板戏,重新看到舞台上花花绿绿的装扮,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裙裾飘飘耍刀弄剑,与熟悉的传说故事一一相印合,个个都喜得眉开眼笑。张素梅所在的戏班即是她村里的一位老艺人挑头建起的,她是第一批出道的学员哩。乡下人没有钱,所需的戏资,只有家家户户不大的粮仓中的粮食,小麦、苞谷,什么都行,来者不拒,扎扎实实的挖上一瓢,也就足够了。在集镇上演戏,则好些,除了各个大队交付的粮食,自有组织者挨着摊子收现钱,然后有一部分就作为戏资了。
雪莲,她很对得起这个名字。虽然那个时候矮矮胖胖的像个小冬瓜,却很白净,眸子很黑,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或许得益于她家是做小生意的,三集五镇的转场挣钱。雪莲早就去学了戏,不用交学费,却须自带口粮。学了许久,村里人问她学的啥,请她小唱一嗓子,向来大大方方的雪莲却忸怩了起来,只是笑,笑得眉眼弯弯如初月。
后来,还是在附近村里的一场演出后,大家才知道雪莲学的竟然是黑脸,个个吃惊不已:“顶老包的那个是雪莲啊?嗓子也怪亮哩!有劲,中!”
雪莲听任小泉说完要学戏的愿望后,眯眼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黑瘦矮挫的任小泉:“你中吗?”“我咋不中?!”任小泉不服气的横了她一眼。于是,她又咯咯的笑了起来,最后说 :“我说了不算。我带你去看师傅。”
师傅,也是班主,就是张素梅的那个同村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高瘦,短发,一身的打扮也平常,若不是那双深藏着锐利光芒的眼睛,也实在与普通的村人无异。班主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任小泉,吩咐:“唱两句。”于是,任小泉就唱了两句。班主皱起了眉头。任小泉赶紧说:“我还会武把子哩。”班主笑了笑,示意他练练。这点,任小泉可不惧,他真真的跟村里的小青年们学过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于是打了一套长拳,最后还饶了两个前空翻。师傅真的笑了,说:“中!留下吧。”
留下来的任小泉主要的学习任务,说来也不大光彩,除了跑龙套外,居然还要学习插科打诨的丑角。这让他很不爽。但这又如何,好在终于能天天看见他心目中的仙女张素梅了。
张素梅看见任小泉,感到有些面熟,使劲的想了想,忽然想起了初相逢时他那一副癞蛤蟆般的痴呆样,捂嘴一笑。而后,放下手,说:师弟。任小泉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的应了声:嗯。于是,她又笑了起来,像二月的桃花招展在春风里。
小癞蛤蟆!雪莲撇嘴道,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任小泉很恼火,自己向人坦露出心迹一回容易吗,竟然遭到这么不留情面的打击,而且还格外的加了个“小”。雪莲止住了笑,正色道:“你别瞎想了啊,根本不可能的事。”说完,又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任小泉后来才知道雪莲绝不是信口胡说,也没料到自己的舞台梦会夭折得这么快,竟然是在自己的学徒期。
他大约学习了三个月,有底子,进步也神速,很快就能踩住鼓点在舞台上飞奔,尤其是空翻,一气能连打三十个,还能稳住步。班主很看好他,说:“好!多练练,快能领工资了。”他们的工资,也是粮食,好东西,既能背回家吃,也能背到街上换钱花。
但任小泉不是为这个来的,他自己心底明了。可张素梅平日里也并不好多接近,除非外出演出,她是不与大伙儿同住一起的,她离家近。外出演出,她是主角,与龙套交流也有限,何况,还有几个师兄围在她转呢,那个献媚的劲头,让任小泉瞅见就莫名冒出心头火。
任小泉最后一次遇见张素梅,是在一个无月的黑夜,有个师兄弟发烧了,他去镇上买药。返回时,贪路近便走了一条小路,夜色昏暗,除了路稍显浅白外,一切都黑乎乎的如披上了魔鬼外衣。任小泉心底有些怯怕,闷不做声的轻抬脚步走着,似乎怕惊动了黑暗中潜伏的邪恶。
接近张湾的时候,须先从小路边影影幢幢的麦秸垛旁经过,任小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加快脚步走着,忽然,他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动静。不对,这还不仅是在说话而已。这应是从前方某个麦秸垛边发出的声响,是很大喘息声,夹杂一个女人的呻吟。“你轻点!”那个女人像忍受不住似的,忽然尖声的嚷了一句,很娇媚很委屈,伴随的还有捶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响。“好好,我轻点。”那个男人忙不迭的低声应答道。
任小泉停住了脚步,呆住了,心里难受得像是被沉溺在井水底。无需再往前走,他已精确无比的知晓了那个女人是谁。最后,他调转了方向,从茫茫的庄稼地里穿过去。
“你为啥不想学了?”师傅很奇怪,也很生气。
雪莲却心底很明了,对任小泉的离开,一句也不劝。
任小泉,就是打那一天起,再也不肯听豫剧,不,不仅止于此,他几乎连所有的戏曲都不肯瞅一眼。
自从随大伯父到新疆打工后,一晃又是二十年,他聪明,也肯干,早早的做起了废品收购的小生意,如今做大了,很不错。任小泉是在八年前认识李素梅的。那时候,他还是没有结婚,爹妈,包括大伯父,都为他愁得白发挠尽:“你想打光棍一辈子?那还挣恁些钱弄啥?”他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你们别管我。”
李素梅是来自甘肃的妹子,父兄都在工地打工,她便在小超市里当售货员。任小泉进了超市买烟,打开包装嘬在嘴上一根了,才发现没带钱。面对他的尴尬,李素梅说:“你回头送来吧。”说完,掏出自己兜里的钱放进了收银机里。任小泉没有立刻走,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李素梅,发现这姑娘长哩还真是俊,尤其是那一笑,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李素梅被他盯得羞红了脸,说:“你走吧。”他这才如梦初醒。
两人相好,一直到结婚,李素梅都追问着为什么会是她?任小泉编了段故事:年轻时候,俺家穷,没人看得上……
李素梅很满意他的这番回答,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但她不知晓的是,任小泉看了她一会儿,点燃一支烟又转向空窗外的时候,眼神飘忽了,心也飘忽了,随烟游荡直到天边。
雪莲说,自从师傅死后,戏班就散了。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任小泉也知晓。雪莲说,师兄妹们,差不多都各自组建了唢呐班。都时兴外出打工了,老家平日人也少,没人看戏了。这,任小泉也理解。雪莲说,她跟老公还有几个师兄弟搭伙挣钱,挣了钱平分,行情也就那样,反正能照顾家,过得去,也中。任小泉笑了,说,不赖!在家弄成这样不容易。 你咋还会吹唢呐啦?雪莲也笑了,艺多不压身哪。大老板,你不问问我,张素梅?任小泉低垂下眼角,沉默了一会,说:她好吗?”
“死了。”雪莲说。任小泉吃了一惊,猛抬起了头,正遇到雪莲泛泪光的眼睛。
“戏班散后,大师兄自己也拉了一帮人吹唢呐。可惜好日子没过多长,他染上了赌博,家里输得除了墙,啥都没了。后来听说,他两口子去了石家庄唱茶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大前年在街上碰见她一回,还是可瘦,脸上描哩画哩,差点都没认出来她。一说话,也可亲热。问她现在弄啥哩,她说瞎混哩。————不太像以前的那个她了……她前年死的,听人说她是得了那种病,不知道真哩假哩。”
“师傅家东面那个高台你还记得吗?对,就是咱吊嗓子的那个地,现在建了一座女娲娘娘庙哩,听说可灵了”雪莲转而笑了起来。
那座庙果然是在那片高地上,青砖琉璃瓦,在冬日灰蓝的天空下,在麦苗青青的大地上,分外显得巍峨。陪同任小泉进香的除了李素梅、雪莲两口子,还有师傅的小儿子,他握住任小泉的手晃了又晃,“哎呀,你现在吃胖了啊!白了!嗯,也高了。惹得任小泉不好意思了:“都快五十的人了,还长哩。那不成妖精了?!”当他听到任小泉介绍自己的老婆时,也同样神色惊异,并意味深长的瞅了任小泉一眼。任小泉苦笑了一下。
迈进了庙堂,师傅的小儿子介绍说:“这大梁还有柱,都是我家捐的,都是以前的那个戏台子的材料。”任小泉注目望定,果然,梁柱都还是暗红色的样子,似曾相识。
上了香,一行人出了庙门,便又重新站在了阳光底下。风不凉,只是望着这熟悉的一切,任小泉感觉眼窝热热的,有泪水要溢满出来。赶紧的用手揉了揉,就如同被强光刺激了的样子。
走下高台去,庙便越变越小,似乎要隐入天空里。不知为何,任小泉似乎又听见了仙乐隐隐,还看见有一位女子在飞舞着,飞舞着,直入了云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