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4-9-16 16:55 编辑
“嫂子、嫂子,俺那个大家伙骂我是张飞,你看像吗?”他不无委屈的闷声问我母亲。
“像!”我母亲一笑,答得极为干脆。
……
这还是母亲来我这里时讲的一个桥段,我侧耳听着,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残雪遍布的豫东田野上,一只杂色的土狗吐出长长的红舌头,眼珠努出眼眶、飞舞着柔软的耳朵,正舍命的狂奔而逃,偶尔惊惶的回头瞅一眼,在自己屁股后面紧追不舍的那个同样将眼珠努出眼眶怒气冲冲的汉子,还有他手中拎着的那杆长长的猎枪----这真真的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想到这里,我也终于止抑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不过,若将笑声收敛了,说真的,我至今仍然对他怀有那么一点点的歉疚,只为我彼时的顽皮。
我八九岁的时候,我这位同门的小叔叔已然是个小青年了。大概是在一个深秋的早上吧,艳阳天气,我跟几个小玩伴在村东大路上玩耍,然后就看见他骑一自行车过来了。他那天的心情大概特别好,所以竟然主动的跟我打了个招呼。我呢,先是被他一身簇新板正的西装革履还有一丝不苟油光闪亮的偏分头给震呆了,然后是忽然的就起了捣蛋的心思,弯腰抓起一把尘土,嗷的叫一声,就朝他砸了过去,然后就笑着逃远了。觉得没危险了,我才站住脚回头看他,却发现他也丝毫没有追过来的意思,将自行车扎稳后,正低头细心掸衣服上新绽开的那些灰白色的花,神情颇为的懊恼。
我后来才知晓,他那天之所以忽然打扮得人模人样,喜气洋洋的,是因为要见对象去咧。我的天!瞧瞧我都干的啥好事!
可这也并不能完全怪我,他平日里又何尝是这个能惹动我添乱的样子呢?
他有许多朋友, 个个都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留凌乱的长发,着破旧的牛仔服,抽烟,喝酒,打口哨,嚎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每逢哪个村庄放电影,便结伙去看姑娘、寻机打架,在暗夜里混战成狗咬鸡跳……在当时尚且静如塘水的乡下颇为的招人侧目,不过,这也许会讨得姑娘们的喜欢。谁知道呢。
他当时也是这么一副狂傲的目空一切的叛逆模样,而且更为的出彩,这是因为他个高肩宽、手大脚大,虽瘦黑却也显得孔武有力;脸孔有棱角、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虽然经常胡子拉碴的,但也很精神;说话调门高,声音洪亮,走路步伐有力,颇为的铿锵……帅!
也或许正如此吧,没过好久,他便如愿的娶得我的那位花婶子入了洞房,明眸善睐,很漂亮的一个女子。
有了老婆的男人,好比野马套上了笼头,甜甜蜜蜜的享受柔情的同时,责任义务也就随之而至。况且他的兄弟又多,家又穷,只好先把他分了出来。我想,我们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才认识到他原来是多么有心劲追求好日子的一个人。
过年的时候,照例写春联。他是自己写的,虽然笔力拙劣,却明白无误的表达出了一份巨大的热切。比如贴在房梁上的“抬头见喜”,他偏多添了一个“大”字在其中,于是乎,便成了“抬头见大喜”。如此类推,“四季发大财”“出门见大喜”“满院大春光”等等也就相继出炉了;三十早上一经贴出,立刻轰动全村,老少爷们争相一睹这难得的奇观,个个喜得呲牙咧嘴。他也呲牙咧嘴的招呼着大家,不恼不羞。
这一波笑潮尚未退尽,初一的早上,他又给助上了一波。原来他在给门神献祭烧纸时,过于认真虔诚,没留神到一只口水长流的土狗偷偷靠近来,等他回头看时,那狗已从盘中叼起油光光的刀头肉跑了。这简直是太触霉头了,他登时大怒,然而这四个蹄的畜生跑得飞快,并不好追上。他更加的气急败坏了,也就完全不顾村邻的面子了,借去了我父亲的火药枪,便追到那家去打狗。狗却也不傻,见势不妙立刻就窜逃出村了,他也用力的甩开长腿紧追了去。
望着在原野上愈去愈远的一对儿,半个村的人都站在村前咧嘴哄笑,笑到脸抽筋。
撵过三村五寨后,他也终究没有如愿了结这条狗的小命,于是便灰塌塌着脸丧气的回来了。而后的时间证明,“四季发大财”的美梦果然像被狗叼走了,到了年底终于还是不见半点踪影。
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追梦的脚步。可他又不肯与同龄人一起踏实的干泥瓦工,于是格外的获得了“犯条”的“美誉”。(豫东话:不安分,异想天开能捣腾。)
我们村里第一辆解放小卡车,就是他买的。军绿色的,破旧成斑斑驳驳的样子。可是它还是能发出怒吼的声响,也能承载住我小叔叔沉甸甸的希望,在绿色的原野上呜呜的飞奔,荡起很大的一股尘土。然后,又换了一辆小中巴……我该怎么说它们呢?虽然我那时还小,却也对这充满力量的钢铁怪兽很感兴趣,对坐在驾驶室紧握方向盘的小叔叔敬畏膜拜有加。但他似乎一直也没有挣到什么钱,而且,这些二手车们也个个不争气,会经常的趴窝,害得小叔叔只得耐住性子,满身油污的修理好它。这又令我很佩服。
爱“犯条”的小叔叔是哪年离开小村远赴宁夏的,我已不记得了,反正从此见面稀少。他但凡回村,总爱寻我的父亲坐一坐喷喷阔(闲聊),所以我也能偶尔的得知他那不断变化着的际遇,好像一直也不是太好,只是比在老家强。
他是爱车的,也就一直与车在打交道:“跟回子(回族人)打架,人多我就怕了吗?!我把摇把拉出来,抡开了,一个人干倒他们十几个。”
“那一帮子贼,你知道多厉害吧?到工地上先将看门的捆起来,然后汽车开进去,大门关上,开始装钢筋……挣钱容易,一夜一两千块……神仙哩很,铁卖了,钱一到手,吃饭喝酒唱歌找小姐,这日子神仙……”我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就是那个将车牌遮起搞出租的司机。“我只管开车,别的不管”他不以为然,拒绝将自己划归到贼团里去。
而后,他开了一个货车修理部,从村里带去了两个后生当学徒,日子好像渐渐的安稳了下来。
他的发大财,是近几年的事,开始时只是传说,并无多少人相信,直到他开回越野车,在村里意气风发地大摆筵席宣告自己的荣归,这才真正的轰动了起来,并远远的波及到散落全国各地的村邻那里。
“他一年能挣二百万,卖大货车零配件哩。”我父亲告诉我说。我相信。
村里前几年忽然接二连三的死了几个人,据说是应了某条村谚,这引起了一片恐慌。于是在几个热心人的领导下,集资在村东高地上建起了一座女娲娘娘庙。我虽然久处塞北,离家千里,也有村邻打电话通知了捐款的事宜,也正由此才得知正是小叔叔特地跑回老家亲自张罗了此事,跑前跑后的很热心,包括请半仙、选址、盖庙、祭拜等等。
前年春节我也回家了,初一那天,在村东路边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他,我惊讶极了,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他吗?衣着很庄重,身材却臃肿,也就显得个头低矮了;虽还是偏分的长发,脸却腻白肥大,眼袋低垂……廉颇老矣!他也认出了我,先笑骂了一句:这个熊孩子……我一笑,不晓得他是不是又记起了我幼时的顽劣。
多年锲而不舍的努力后,他终于跻身到成功者的行列,这很好,也算天随人愿了吧。唯一让他烦恼的,也许是跟孩子们的相处并不融洽。尤其是那个博士生的大儿子,处处都与他不太对付,吵过闹过,就差动手干一架了。气急了,他的大儿子便蹦出了一句:你是个啥人哪?张飞!
我却在忍俊不禁的大笑后,仍然想起他拎着火枪在原野上狂逐那条狗的倔强模样来。真是一条好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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