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017】——家族传说系列之家神

陌上有灵

    在西部农村，家族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它如同我记忆里村庄身后半山腰的那棵柏树，几十年了，今年春节前回老家，又一次看见它倔强的影子，桀骜、孤独却不失温情地在寒风中摇曳。

    这次回村的原因是：去年，我们村家神庙里的神像被人偷走了。偷走神像的贼，把那几幅画家神像当成了古画。其实据老人们回忆，那几幅画像的年程没有超过200年的，更何况画像的“画娘”，也并非名声卓著的画师。笨贼输眼了。这里要解释一个词——画娘，在本地的风俗里，把画神像的画师，叫“画娘”，意为神的娘家人。

    神像的被盗，在家族里，是一件大事。于是，出动族中的老人，联系族中在外的子弟，为画新像筹款。我们兄弟（我哥和我），也在被筹之列——呵呵，2009年网络上的被式语录，很火很威猛，如“被自杀”、“被增长”、“被代表”等，但在“火”和“威猛”的后面，映射的却是“被们”的无助、无奈和不满。而我这里的“被筹”，不仅无一丝不满，反而很有些自得——兄弟我虽然不是凤凰，但也是江湖上有传说的鸟！

    族中老人的到来，不是大事，但你决不能当小事。农家出来的子弟，应该都知道，你敢慢待乡亲，下次你回老家，长辈就敢当众让你下不来台。于是，大哥很隆重的安排宴请老人，我作陪。酒酣饭饱后，大哥超越老人的要求，答应了老人一个不敢想象的数目，占画像作业整体预算的70%左右。于是老人很高兴，力请我们兄弟在神像画成挂出时，回老家。我们答应了，老人也喝醉了。请朋友们理解我的乡亲，他们实在是太贫穷了，一个家庭一年的总收入，也不过数千元而已，而大哥答应的数目，已经超出了他的年收入。

    在我们西北农村，稍有点历史的老村，都有家神庙，庙里供奉的，一般是本族已故的先贤或者在家族发展中作出贡献的先人，譬如我的老祖“土匪”、“师公”。对于入了家庙的先人，家族后辈通称他们——家神。据说，家神是保佑本族繁荣昌盛的神，所以一个家族的家神，只会受到本族子弟的爱戴，对于外家族而言，就不是神了。人家更不会拜祭，有出言不逊者，还会称之为家鬼。

    关于家神，我是这样看的，一个家族的家神，既然是这个家族历史上很有魅力的人物，后辈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予纪念，也无可厚非。其他外家族的人，鉴于其曾经的人格力量，给予必要的尊重，也是应该的。其实话说白了，我们民族的一些神，何尝不是历史上于民族有贡献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关羽因义而成财神，秦琼、敬德因勇猛而成门神、、、、据说在有些地方，毛泽东同志也被当神供奉，说他老人家是天地间最大的神，很灵验。灵验不灵验我不知道，但这种朴素的感情，我还是很认同的。对于今天的共和国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一尊镇内邪、驱外魔的神！

    按常理推之，我们董姓的家神，应该都姓董才对，但我在这次回乡中有惊人的发现，我们的家神庙里，除了供奉着通称“董公”的家神外，还有俩位异姓的家神 ——张喇嘛、吴喇嘛。经介绍才知道，在这俩位家神的身上，隐藏着民族一段痛苦的记忆。

    1862-1877年，同治年间，陕甘回变，这是一次由回族和其他穆斯林民族发起的一场与汉族之间的仇杀，时间持续了十多年，地域范围波及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和新疆等地区，最后被多隆阿部队和左宗棠的湘军镇压。战乱对西北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人口损失高达2000多万。

    西北回汉之间民族冲突引发的对汉族的大规模屠杀，招来左宗棠及其湘军在平定回变后，对西北回民展开报复性杀戮，陕西回民最后人口损失率高达90%以上。只有西安城内未参加作乱的3万回民得以幸存，其余人多死或逃。甘肃回民在战争中的死亡率也相当高，少数回民为逃避报复，几千人随白彦@虎（回军后期主要领导）逃至俄国，成为今天的东干族。

     战乱后的西北，用左宗棠的话说：远近城邑寨堡，惨遭杀掠，民靡孑遗。千里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被祸之惨，实为天下所无。汉回两族，在这次变乱中，都付出了惨痛而沉重的代价。大量的人畜死亡，未能及时掩埋，后引起瘟疫流行。西北民众，在经历人祸之后，还得接受因人祸带来的天灾。

    藏传佛教黄教为灭瘟疫，遣出大批弟子，从各寺院出发，奔赴西北各地。“张、吴二位喇嘛”就是来自拉卜楞寺（藏传佛教圣地，地处甘南）的僧人，在奔波千里之后，倒在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我们可以想象，那些远足的僧人，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用自己的双足，丈量着西北这片劫难后依然充满死亡的土地。每一步留下的脚印，如一个个的印戳，标识着人性的光辉。我的先民是知恩的，他们把两位异族异姓的僧人，供奉在了自己的家神庙里。我不知道，藏传佛教在那次行动中，到底有多少如“张、吴喇嘛”一样的弟子，埋骨异乡，但我在很多熟知朋友的口中知道，他们的家神庙里，多供奉有“喇嘛爷”的神像，想来他们该是同门的师兄弟了。

    数百年的时光，洗涤了多少曾经的武功，以致不留丝毫痕迹；唯有爱，张、吴喇嘛代表的民族间的大爱，被默默的珍存于一个个家族的记忆里。

后记：2009新疆暴乱后，就打算写点东西，以寄托我对在那次暴乱中死伤的汉维民众的哀伤，蹉跎多时，一直没有成文。后来写“家族传说”系列博文，了解到一些史料，遂成此篇，就把它当做我迟到的哀思吧。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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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记

复议板凳题

你说我记

如读历史。

菡萏

照片呢

陌上有灵

本篇写于2009年，后记中提到了写作动机，这次发出来，我觉得依然有很深刻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