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女儿追着她妈在客厅里乱跑,目的是为了争夺妻子手里的一根雪糕。
农历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今年的气温是有些反常。女儿的理论是:“你刚才已经吃过一根了,再吃会肚子疼的”。
母亲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她们。桌子上,我简单地炒了几个菜。
于是,被抢下来的半根雪糕被交到了我的手里——我是从来不吃雪糕的,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牙齿总无法承受雪糕的冰冷,但对于女儿的这份善意,我却不能拒绝,她对我说:“我刚才也吃过一根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发现雅雅长大了,十二岁的小姑娘,总能让生活充满了温情和欢笑。她会对我说:爸爸,我考了全校第三名,你送我什么礼物?
我说,送你个抱抱熊吧。她说,太贵了,能买多少羊肉串呢。
她也会评头论足我炒的菜,她说:“爸爸炒的土豆丝比奶奶炒的好吃”。
我这时就会很得意,然后说:“爸爸炒的土豆丝不光比奶奶好,简直快赶上爷爷了”。
而大家都明白,她不让提,只是不愿意再面对思念的忧伤。
讲这么一个场景,有感于论坛上蔷薇一篇记述父亲的文字。而如此开篇,也并非想渲染父爱如何之深,思念如何之痛。事实上,父亲去世后,我曾对八岁的女儿说:“你以后没有爷爷了”。而她,突然哭了,转瞬间,又因为别的事情破涕而笑。这一幕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对于我来说,说这句话时的痛,要远远超过孩子的伤心——因为,我没有父亲了。而孩子,可能更直观地表达了一种意愿:生活,还是要继续。
儿时的父亲,以及父亲这个称呼,在我的印象中是陌生的。而我对他的记忆,只能追忆到十二岁。十二岁之前,只有一个模糊的片断:是他厂里空地上那一片梨树,春华秋实,曾带给了我童年最大的乐趣,而我总喜欢在树下玩耍,以至于从来记不起时间,直到他急匆匆赶来——他回到家里才发现把我落在了厂里……
那时候的父亲,就像时常到我们家来的亲戚,陌生的让当时的我不能够理解。那时候,我因为是家里的男孩,倍受外祖母疼爱,而她训斥调皮的我常说的一句话是:再不听话就让你爸把你带走。
这句话有一些大家并不能理解的内涵在里,而不能理解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父亲和蔷薇的父亲有一个相同的身份——赘婿。我不并想讨论这个身份有什么历史和社会方面的因素,这样的话,需要很长的篇幅,我想表达的是,也许,我更能理解蔷薇父亲的一些心态,以及社会众人的某些心态——非常的理解。
年幼的孩子,总会因为疼爱自己人的言行对事物有一些看法,而我们的家,也确实有一些当时看起来奇怪的东西:我们的厨房有两个,我、母亲和姐姐以及外祖父母在一起吃,而父亲在另外一个厨房自己做饭吃——我想,这应该是陌生所存在的根源。
现在想来,这种陌生其实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而我,当时对于父亲的去世,却不悲伤,甚至没有流泪。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不悲伤是因为我一直被另外一种情绪深深影响,这种情绪是恐惧,巨大的恐惧,一直深深压在我心头,直到如今。
这种恐惧也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父亲,对于孩子其实有多么的重要。而对父亲的爱,其实更植根于基因和遗传的深处。这并不难理解,因为父亲的存在,会让人永不用去担心应该做什么事和如何做。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和支持。
对于这句话,我想,同时献给蔷薇,我相信她是认同的。
很奇怪的是,我和父亲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甚至在他去世之前躺在病床上,我们也只会说一些并不相干的话题。而父亲在我成长的经历中几乎很少管束我,母亲曾在闲聊中表达了父亲对我的看法——当她一再认为我调皮应当管教而求救于我的父亲时,我的父亲说,你放心,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
所以当我很奇怪父亲去世前没有什么遗言和我留下时,我又在想,或者,他对我是放心的。
外祖母在我十二岁那年去世。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一点点知道父亲一词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象征,而我也并不想去追究父亲和外祖母之间有什么恩怨,因为这些没有任何的意义。理由是到目前为止,我也并不清楚这些恩怨,而不清楚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父亲根本就没有介意。
我的外祖因为战争和性格的原因,神智从我记事起,我一直认为并不是十分清晰,而且随着他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明显。那时候的父亲,正逐步通过他的言行建立在家中的家长地位。他并不争论,也极少指责,但他的一言一行却被逐渐长大的我认同,这时候的父亲,就是我心中的参天大树,并且在他去世之后的几年中,这种感觉与日俱增。
很有幸读到了蔷薇另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这篇文字里,我终于能感受到一个“别样”父亲其实并不别样的人生。我需要说的是:对于父亲,我们需要理解他所经历的苦难。并且相信这种理解只要我们愿意,其实并不是很难。父亲的苦难,其实是一个时代所赋予的,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或许有些难于理解。比如说,我童时偶尔会被惊悸中的外祖惊醒,听着他含糊不清的梦魇害怕——他在喊:杀,杀……
比如亲戚们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起,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曾经将一个孩子送给别人,将另一个孩子遗弃(我想半天,还是用一个看起来比较温和一点的词吧)。是她不爱自己的儿女吗?显然不是的,她一共养育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五个子女。所以,我其实很容易理解所谓“别样”父亲的“别样人生”。事实上正如所看到的“温情”的父亲一样,他内心有着自己的信念和尊严,这种“别样”,是历史和苦难强加给他的,或者出于自身修养的原因,他表现出来的有些极端,但我们却没有理由和资格前去指责。
顺便说一句,两任“母亲”的善良,其实印证了中国一句古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你相信母亲和自己的善良,那请相信父亲的善良,因为我们无法抹杀基因深处所继承的情感和认知。
回到我的父亲,印象中最深刻的来自于他的两次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流泪。一次是在闲谈时听我的亲戚说起的:我的弟弟十五岁那年突发精神发裂,他的狂暴整夜整夜地进行,而我外祖则当时因为厂子效益不好,工资以床单布代替。我外祖是一个离休干部,很相信组织,所以他的不满仅局限于躺在床上生闷气,然后病倒,或者会十分生气与不解地和我那精神分裂的弟弟理论,然后被一脚踢倒在地。而我和姐姐,正值高考……
亲戚说,有一次他抱着来看望的祖母哭了——在自己母亲的怀里。而我知道这些,是在很多年以后,我印象中的那几年,能支撑这个家进行下去的,也唯有父亲。
另一次,是我曾头部受轻伤,他来看我时半开玩笑地说,他在梦里听说我头受伤了,然后,在梦里就哭了……其实生活并不残酷,残酷的是我们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去面对。
然后就是,我回到他的故乡,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乡亲会在第一时间把我认出来,而母亲和姐姐时常会说她们听到父亲在说话……
我的身上,其实深深印着他的影子,声音和外貌,并且逐渐继承了他的性格与认知。他从来没有给过我玫瑰园,但正如十多年前,我独自在太原打工,他来给我送冬衣分别时在车上看我的眼神一样,我和他,其实永远不需要什么沟通。
其实四年前,我就没有勇气再写什么文字。这方面的情感,已被父亲的故去随之而来的恐惧所压抑。不过蔷薇的文字,到是让我很有勇气去怀念父亲这样一个我在刻意压制的称呼。所以,当写下如下文字,印象中浮现的是那年雅雅出生,由于事出突然,家中没有电话联络(我和妻独自住,预产前母亲来陪妻),他半夜预感到,深夜在医院病床外的窗户徘徊……
女儿现在个头已经和她的母亲平行,新雁时常会不满孩子身上的两个毛病:冲动和挑食。而我,则很注意孩子身上两个优点:不攀比、不嘲笑。第一个优点是我的母亲给予她的,表现为我给她买在她看来贵重一些的东西(超过二十),她总是拒绝。第二个优点,我想来自于继承吧,这一点得益于父亲。
所以,我总是象父亲当年对我那样对新雁说: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是为此文,算是对蔷薇文字的一些感悟以及对父亲的一些记忆。临屏而就,蔷薇以及各位海涵。
另外,贴一篇旧文,与这篇有一些连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