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一) 故乡在一个偏僻的山村,这里距邻县县城的距离远远小于距本县县城的距离。过去,这里属于邻县的管辖区域,人们习惯肩挑手提走几十里山路去邻县的市集或县城交换点日常用品,即使后来被划入了另一个县,但人们还是愿意从邻县出入,沿着一条晴天尘土弥漫雨天泥泞不堪的盘山公路。人为的行政区划改变不了历史形成的人际渊源和交往习惯。 - 邻县的湘运车站里,车挤挤,人攘攘,我将从这里开始我回乡旅程的最后一站路程。我提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才找到开往老家的客车——一辆锃亮的蓝色影视空调巴士。早就听说家乡进行了客运市场的整顿,以前的报废客车和货运小四轮都被强制退出了营运,现在看来一点不假,我不禁由衷喜悦起来。想起以前,一辆报废车或人货混装的小四轮挤满几十人(有时还有人攀吊在车顶或车门外),摇摇晃晃前行在盘山公路上情景,常后怕不已。 - 一上车,顿觉气温升高,仿佛进入了一个烘烤箱,早就汗津津的身子顿时汗如泉涌,一抓一大把。车上的冷气并没有开放,根据经验,车子开动起来后也是不会开放的,这在一些县际交通线上早是惯例,这开往乡下的车就更不用说了。车主买这种车营运,是因为同一线路上影视空调车的营运票价比普通巴士高几块。至于是否名副其实,核定票价的人是懒得管的,而车主早就看准了这点,不钻点空子能发财吗?乘客呢,就是有点不满,谁又能较得起真来呢?只有在心中郁闷一阵,下了车也就忘记了。至于乡下的人们,报废车都坐得乐呵呵的,自然更不会较真了。 - 车上早已经有了十来个乘客,正在一边摇着扇子或类似扇子的东西一边交谈着什么。一打听,离发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知道。由于只此一趟车,乘车的人又多,为了占个有利位置,大家只好咬牙坐在这里。我选了个临窗的座位,向小贩买了一把纸扇,无奈地摇起了这分别十多年的纸折扇来。 - 几位乡亲正在谈论着物价的话题。一位六十开外的矮个老人,嘴角夹着白沫,撩起灰黑色的圆领汗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愤愤的骂道: “今年不幸运,鸡鸭都没喂几只出来,一头猪早卖了半个多月,就亏了两百多块……差了两块钱一斤呢!” “三叔,钱亏点不要紧,只要身体硬朗就行了,破财免灾嘛。”一位络腮胡边说边在赤裸的背上抓了一把汗甩在地上,“操他娘的,这肉也涨得太快了,养猪的呷不起猪肉啦!” - 我接了一句:“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 - 矮个老头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说:“15块钱一斤啦!比县城还贵一两块呢!” - 我心里不由一惊,以前可是比城里要便宜一两块钱一斤的。前几天在网上看到农村物价上涨快于城市的说法,还有点不信,没想到今天得到了印证。 - 我安慰老人似的地笑着说:“肉价涨了,大家的腰包不就更鼓了吗?” - “鼓个屁!”一位剪着平头的壮汉粗着嗓子抢白了我一眼说,“肉价钱涨得快,吊价(批发价)涨得慢。赚饱了的是屠户!再说什么都在涨!”边说边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 从络腮胡手里接了半块西瓜正要啃的矮老头停下动作,补充说:“现在吊活猪价不足9块,卖肉价是15块,以前肉价7块时,吊价也有4块多……”然后指了指络腮胡:“听我这侄儿做屠户的妹郎说,那时杀头猪就能赚个一百三四十块,现在就更不得了啦!” - 看来农产品价格上涨,农民并没有得到多少实惠,流通领域却占了大头。 - 一个似乎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姑娘接过话头不满地说:“我们那里15块钱一斤的肉还是一刀落,没有你挑选的余地,几两半斤还不卖,人家城里精是精,肥是肥,随你挑,,买多少都行!”语气中充满了对城市的向往。这话似乎引起了车上人的共鸣,大家都七嘴八舌地羡慕起城里的好处来。 - 这时又上来六七个人,闹哄哄的争着座位,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座位已经坐满,还有几个站在空道里。车上更热了。 - 络腮胡似乎谈兴正浓,仍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他把手中的西瓜皮往车外一丢,抹了一把脸,回头对矮个老人惋惜地说:“三叔,要是你那母猪不卖,现在可有赚的了,14块钱一斤的猪崽,一窝起码能卖三千多!” - 矮个老头嘴角的西瓜瓤碎屑取代了原来的白沫,懊恼地回答道:“谁知道现在会有这么好的价钱呢?当时猪崽贱到只有块把钱一斤,我那里亏得起!我连母猪本钱都没卖回来!” - 一个刚上车的红脸膛汉子把左手中化肥袋子改成的手提袋换到右手,神秘而兴奋地说:“我在乡政府看到有文件说要给喂母猪户补贴几十块钱一头呢。我回去就买头母猪喂。” - 络腮胡似乎不信,望着红脸膛说:“要是真的,我回去也喂头母猪赚点钱。”众人都期待地望着红脸膛。 - 红脸膛得意洋洋地说:“我姐夫是乡里的副书记,你们说能有假吗?……” - 原来那个抢白我的壮汉停下手中摇动的扇子,粗声粗气接过他的话:“兄弟,喂个母猪出来不是一两个月的事,只怕等你明年卖猪崽时又不值钱了!到时,那几十块填牙缝都少了!”这话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这谁能说得定呢?况且现在猪的成本也高了几倍。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这种不正常的涨价让谁都心里没底。 - 矮个老头象是想到了自己亏本的事,安慰自己一般的高声说:“不管怎么讲,现在的日子比从前要好多了,交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都不用交了,还拿钱请你种田喂猪!” - 络腮胡点了点头:“上头的政策确实要得,只是到下面就走样了。这物价国家怎么就不控制一下呢?现在收一季稻子,光农药就至少要三担谷钱,还不算化肥和用的工。” - 这话让车里多数人都愤愤起来: - “不交皇粮国税?其实都交到农药化肥中去了!” - “反正历朝历代的农民都没有个好!” - 壮汉粗声粗气的声音自然又响了起来:“我听说领粮食补贴的存折又要收上去了!去年说是换折子,扣了两块钱一个!我是硬没交,后来自己到信用社去换,没花一分钱!”言语间颇有点庆幸。他的话招来许多咒骂干部的声音。我也觉得很气愤。 - 红脸膛打断众人的咒骂说:“那是有的村的村干部搞的鬼。我们村就没这事。这次收折子是想收修水泥公路的集资款,100块钱一户。”他似乎为自己的姐夫是乡干部而有点尴尬,本想转换一下话题,没想到招致更多的愤怒: - “怎么又要交钱啊?这条县际公路上面不是有专项资金吗?” - “钱肯定被那些贪官吃了喝了贪污了!” - 壮汉这回没那么粗声粗气了,揶揄着说:“现在什么提留都不准交了,不想点办法捞点钱人家干部吃什么喝什么呢?” - 红脸膛觉得自己弄巧成拙,脸更红了,急忙解释似地说:“听说是国家拨一点,县里乡里自己出一点,乡里没钱……” - “红了黑了只能由他们去说了,反正我们看不到文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得到一片附和。 - 红脸膛把右手的袋子换到左手,似乎还要辩解几句,络腮胡解围似的接过了腔:“路修好了方便的还是我们自己。我们组里都还要修一条路呢,几个在外的老板多的出两万,少的也出五千,我们其余的每户都集资一千块钱,就是要把路修到家门口!” - 是啊,要想富,先修路。可这种没经过规划的路除了占用不少耕地外,实在是没有多大经济效益。没容我再多想,壮汉抬杠似的话又响起来了: - “那是你们组里自愿的,比不得你们有钱。可这条路,上面是拨了专款修的,要我们农民出钱,没有这个道理!”停了停,又补充道:“这条路要是也修到我家门口,我也愿意另外出钱!”引来一阵哄笑。 矮个老头嘴角的白沫这回更多了,他叹着气说:“只怕抗不住呢。” 车厢里沉默下来。开始有人咒骂起天气的酷热来。这时司机来了,嘴里吆喝着要发车了。众人顿时像卸了重负般轻松起来。 - 车行在青山秀水中,凉爽清新的山风消解着车里的闷热和汗臭,大家开始昏昏欲睡了,车厢里的谈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 公路两旁,东一堆西一群的砖混结构的房屋,把原本一个整体的绿色良田切割得零零落落的,隔不多远就有一条简易公路掀开一片绿色,走向远处稀稀落落的几户或十几户人家,总缺少一种和谐的美。 路还远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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