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4-4-20 08:07 编辑
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家娘子忽然问我：“这次回家看俺姥爷不？”
忘记了当时我正神思游离在何处了，难道是因为那渐行渐浓的春色么？所以只是下意识的反应道：“啊---？”
她有些不满意了，却还是含笑道：“别忘了！当年谁都看不上你，只是俺姥爷说你中。”
切！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我汗！
不过她说的是事实，谁叫俺当年一副没长开的青皮毛桃模样呢！见生人未开口便先脸红。----嗯！是哩！头一回见她姥爷，我们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关口，却已普遍的被她的亲友不看好，尤其是她爹-----咋看我咋都不得劲，眉头不由自主的就拧成一大疙瘩！只有她的姥爷，第一眼瞅见我，便给出了中肯的评价：“这孩子,中!比以前的那几个都强。”我自然也对这位老人家感激得很，于是伴他到村后的小河堤上闲遛了一圈。其时，他已是年过七十，面容清瘦，却精神矍铄，腰不弯背不驼，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那携词带句的不凡谈吐，明理通情，令人惊讶不已：难道这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么？
当就这个疑问向八字才得半撇的我家娘子悄悄求证时，她却浅笑起来 ，不无得意的说：“俺姥爷读过私学，没教过书，不过俺大舅是教书哩。我小时候在他们大队小学念过书，学写字都是他们手把手教哩！”----哦！怪不得她拥有一手娟秀有力的好字，原来是这么个出处。回头再看看俺写的字，个个如鸡挠的一般，真要羞死个人了！
结婚后，我和娘子曾相伴到她姥爷家走动。过了村前的小河沟，左转便望见他的小院了，紧靠在他一个儿子院落西墙外。一间正房，一间低矮的厨房，小小的院落中有两棵杨树，杨树下边荫罩着一个压水井，没有南墙，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高大竹林，一直延伸到河沟底，院门朝西开，门外是一片扎起篱笆的菜地。站立在小院中，静听风打竹叶发出的细微吟语，以及鸟雀无忧无虑的欢叫……，觉得自有一股幽静的气息漫延开来。在老人家的招呼声中，进了狭小却收拾的还算干净的小屋，我的目光立刻被四壁张贴的毛笔字粘住了，都是一些文字浅显内容深刻，与为人处世相关的俗语名言，写在很普通的纸张上，有的分明就是从作业本上扯下的。这些词句，有的我知道，有的却很生疏。见我读得饶有兴致，老人家也很高兴，与我攀谈起来也就更为投机。而我家娘子已亲亲热热的与她姥娘互拉着手叙起家常来。
姥娘是一个裹小脚的老人，极瘦，脸颊都凹了下去，而且眼瞎。据我家娘子讲，她老人家原本不是瞎子，只是在年轻时害了一场病才失明至今的。但好在姥爷对她照顾得一直很周到，也就健健康康的活到四世儿孙满堂了。只是后来这些晚辈们，她一个也不曾亲眼目睹，只能一一的用手将嘴脸摸摸，借以表达自己的疼爱之情。“俺姥娘眼瞎心明，还能做饭洗衣裳哪！下地是下不了，由咱姥爷下。你没看见他家藏的有好些盘子碗的吗，那是供红白喜事租赁用的。咱姥爷还放有几只羊……”，俺家娘子如是的言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在十数年前。后来，……我们都渐渐远离了家乡，四散到天涯海角。这当然也包括他的那些儿孙们。
……
好像是今年二月的时候，妻子通完电话后，抹起了眼泪：“俺姥娘死了。-----葬事简办的，在外边打工的谁也没通知。”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事情：人老到水米不能进了，再撑还能撑多久呢？！
“咱姥爷咋样哎？”
“说哩也不太好！还能吃饭。……他们相依为命一辈子了，咱姥娘走了，他会活长了吗？”她不无忧虑的低声道，语气颤颤的。
“哪你回家看看去？”
“我回家？孩子咋办？”她白了我一眼，“现在他三个儿轮流照护着哩！……”
然而，我们还是得到机会踏上了归乡路，在这阴晴不定的三月里。这当然是因为有别的急事逼迫所致。好在事情完成的出奇的顺利，我们立即按照计划好的返回到了乡下，按照我岳母的指引，凭照妻子模糊的记忆，终于在有一小片竹林的陌生院门前停住了脚步，妻子重重的拍门喊人，我则仰望这被雨水冲刷一新的竹林，在阴霾重重的天空背景中极其的苍翠。
过了好久，院里才有人作答，门开后，一个白而瘦的六旬上下的老人迎了出来。“二舅，”妻子叫道，回头又给我介绍：“这是我二舅。”
可那老人虽说脸上挂满了笑，眼神却分明的疑惑不定。于是我家娘子继续说道：“二舅！----我是东庄的小霞啊。”
他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哦！哦！哦！小霞吗？！你看，都多少年没见面了，光光得有二十年了吧。我都不敢认唻！”一边热情的往院里让。
“那是哩！你去乌鲁木齐也早。-----俺姥爷哩？”
“屋里哩！-----今个天阴下雨唻，也没啥事，俺们都睡了，也没听见你喊门。”
堂屋门大开着，进去后左转进光线昏暗的东屋，一眼就看见那位老人正坐在小椅子上用一条毛巾擦脸。看我们跨进了房门，他极力的打量着我们，目光里却透着茫然。
“姥爷---！我是小霞，来看你来啦！”我家娘子往他跟前凑近了些。
“啥？-----谁呀？”他嗓音黯哑的追问。
一旁的二舅笑了起来：“他老了，耳背。你说话声音小了，他听不见。”
于是，她便大起声来，像喊的一般：“我是小霞啊！小霞-------。这是小坤。”
“嗷！小霞吗？你咋回来唻？”
“来看看你----！……”她还在用力的喊。
我一笑，拉她起来，自己坐在老人的跟前，握住了老人绵软无力的手，“姥爷------！”
他却立即的说到：“ 这都不是二流子哪！这手上都起的有茧子，这是在外边好好干啦！”
二舅，我家娘子，我，一起笑了。妻子说：“你看，俺姥爷还不糊涂哩！”
“ 糊涂是不糊涂。”二舅点起根烟来，“人老了，反正难免毛病多。这--谁也没办法。”
望着他黑斑点点的脸皮紧贴在颧骨上，眼窝深凹，我觉得老人的手也在一直的微微抖颤。但我却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了。
他也任由我紧握住手，过了好一会，才在二舅与我家娘子谈家常的停顿中开口：“我想着啊，可能是恁姥娘催我哩，说是小霞来唻，咋睡都是睡不着唻。叫老二起床吧，不睡了，不睡了……。”
我们望着他，又笑了起来。
然后，他又说：“谁知道，人老了，咋恁难受哩！我这腰疼哩，恁姥娘啊没多沉，我都抱她上床，抱不动，也不知道咋一弄，就落下这个病根唻，不睡下，也疼，睡哩时间长了，也疼，咋恁难受哩！”
我扭过来看过去，我家娘子眉头已蹙成一疙瘩了，眼泛泪光，然而老人还在自顾自的讲下去：“那一天，她（姥娘）也可明白，不糊涂啊，她问我吗，今个是啥日子哎，我说哩是二月哩，她说哩不冷不热，好日子。她就走了。……”
我家娘子已无声抹起了眼泪了。屋里一时间沉寂了下里，只有我身后柜子上的一台老式发条闹钟在脚步轻快的走动，哒--哒……。我不语，继续紧握老人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的说了一句：“风吹雨打日月老——！”
二舅笑了起来，弹了弹烟灰：“他老私学的底子--------！”妻子与我一起附和的笑了起来，妻子说：“俺姥爷以前最爱和小坤说话，能聊到一块去。”然后，他们又开始了叙家常了，“俺二妗子在新疆没回来？”
“没有。都回来咋弄哎！她得照护……”
我抽回了手，仍然默默的注视着眼前这位苍老到近乎油灯将枯的老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有些张皇的望了望，然后近乎自言自语的咕哝道：“岁月难留啊！——”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感叹道：“太阳哪有不落山的哩！”
…………
我依旧不语，望着他有些无奈又无助的绝望眼神，却已心生悠悠凉意，仿佛有风正从某个看不见的空洞中幽幽的袭来。
终于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他却坚持要站起身送我们出门，一再劝阻终究无效，只好由二舅扶着他，一直送我们到大门口，看着他颤巍巍的模样，我们担心极了。“你们来看我来唻，不送送你，我过意不去啊。”临别时，他还在这样的说道，惹的我家娘子的泪珠儿又不争气的滚落了下来。
冰凉的细雨还在断断续续的飘落，鸟雀们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天气，啼声清脆，给冷清的村街添了些许热闹。听到老人在院里传来的一声微弱的咳嗽声后，我轻声对妻子说：“没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了。”她似乎喉咙眼被堵了，所以只是暗哑的应了一声。我将手伸给她，搀她跨过一个小水坑。街路泥泞，零乱的躺着许多紫色的桐花……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4-4-20 01:08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提升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4-4-20 07: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