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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大嘴 [复制链接]

虎步漫游

主楼

发表于 2014-3-23 07:43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他的名字我记不清了，毕竟他去往“天国”已二十多年了；其实完全可以打电话给熟知的村邻确定一下的，但我想也大可不必了。名字，不过是人行走在这尘世的一个代号，宛如俯身待发的运动员身上的数字号牌，除非你遥遥领先在前，终于成了胜利的英雄，否则，没人会记得你是叫刘翔还是飞人博尔特。而他，只是还偶尔会被我记起的一个少年，那么也就姑且用他的外号“大嘴”好了。
大嘴与我同姓，大概大我三两岁的光景，住在小村的西头。大嘴的嘴自然是大的，唇肥且厚，挂在一张黑红的胖脸上，个不高但很敦实像小牛犊一般；像她的母亲多些。他的父亲却是略显白净些，中等个头，脸上永远堆着敦厚的微笑，说话也和气。他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因为一直到现在，他也活得很好；但在此也省略不表，因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超脱“世俗”了。
我小的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也都穷，谁家有个收音机，也总喜欢放在院里，炫耀般的把音量旋钮扭大，一直到底。小村小，一曲豫剧能飘荡半个村庄。有人用心侧耳听，也有人撇嘴愤愤的骂：“瞧他鬼哩那个熊样！可有个破收音机来！生怕人家不知道……”骂归骂，骂完了还是要侧耳听上一段《朝阳沟》：“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然后，“啧啧”的赞叹：“日他爹哩！人家栓宝唱哩咋恁带劲哩！”
小孩子的心思从来不在朝阳沟这等雅趣上，我们自有快乐的法子，男孩子通常是结伙作打仗的游戏，自己做弹弓、得溜、还有用弹壳作枪筒的小手枪，虽简陋，却也其乐无穷。到了晚上，在大月亮地里，爷们们围蹲在一起，一明一暗的亮闪着烟头喷阔（闲聊），妇女们也聚落在一块道一道家长里短酱醋盐茶。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可以发疯尽兴的玩耍了，只要不哭闹得惊动大人就好。大嘴块头比我们都大，大概是家里的光景不赖吧！我们多少对他是有些敬畏的，没办法，打不过他嘛！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在孩子们中间也自然有所体现的。再说他也不喜欢欺负弱小的孩子，一起快活玩耍才是要紧的事情。犹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很神气的到我们中间，提一把仿真的手枪，---乖乖！很像警匪片里警察的真枪啊！这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我们争先恐后的围观他的好枪，眼羡不已的同时，把自家的土枪悄悄掩在了身后。
他自然得意极了，装上炸炮，朝天“啪”的放了一枪，然后喝令我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二一，一二一”的参差不齐的叫喊着，混乱的跺着步，绕村游行。他神气十足的挥舞着枪，把自己想象成长官，却实在像一个占山剪径的山大王，-------我们大概无意识的把他与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搅在一起了吧，于是便封了个“司令”的官衔给他。他咧着厚嘴唇大笑，却也如孙猴子初得了“齐天大圣”的爵号一般，志得意满的继续指挥着我们这一队乌合之众行进下去，在月光里“一二一，一二一”，居然也渐渐的趋于齐整了。
自此，我们对他不但敬畏而且佩服极了。每天晚上不用他召唤，便早早的溜出家门，到老地方集合等他调兵点将了。-------好快活！至如今，我常想，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讲，这也好比梁山聚义或瓦岗起兵一样的壮哉胸怀，大快人心了罢！呵呵！
然而，拯救众生免坠地狱的“主”来了。
八十年代中后期，村里的人还都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们一样，安安分分的在家务农。外出谋生的人很少，而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宗教却如旋风一样忽然吹到这片平原上。我奶奶也入了教，说神是可以发慈悲治病的，不打针也不用煎药，虔诚的念一念结尾总是缀了一句“阿门”的圣经，聚会做功课的时候喝一小杯圣水，自然就病去于无形中。这就颇为的神秘而令人敬畏十分了。我也曾应奶奶的要求，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帮她抄写圣经到笔记本上，所照抄的自然也是笔记本，不过字体稍比我工整些罢了。也就此认知了，原来在耶稣的上头还有一个耶和华，地位在天地间居然至尊无上到与发怒将妹妹压在桃山下的玉皇大帝一般无二。我很奇怪，难道“齐天大圣”还不止一个好玩的猴子吗？ -----反正我是一时糊涂到摸不着头脑了，问曼声吟唱圣经如豫剧，正痴醉中的奶奶，她老人家轻轻的扑打了我一下，满脸菊花的笑道：“你这孩子！-----尽胡说。这是西方外国的神，教人不打人不骂人不哄人，一心向善哩！” 我不但疑惑，而且顽皮了：“ 外国的神？管我们啥屁事？”……
将这“主”迎回我们村的，便是大嘴的父母，而且他是有“职位”的人，不过既不叫神父也不叫“牧师”，村里人通常谓之曰：“教头”！-----好称谓！我以为只有像林冲那样传武授艺弄些枪棒拳脚的才叫教头，原来却也不尽然也。不过也的确差不多。不但村里的人，---多半是一些体弱多病或家境凄凉些的妇女，还有外村的人或骑自行车或步行的结队而来，村西很快就热闹的天天如有戏会一般了。而再见到教头夫妇，气度却完全与以前迥异，严肃到端庄，神气到神奇了，见到村里不肯入伙的乡邻，态度不但冰冷而且不屑，宣扬道：“不信主。末日审判哩时候，都得下地狱！------我们，是上天堂的人。”非但如此，中堂上的祖先牌位也扯下了，换上了主的神位，两旁的对联条幅也换成歌颂神的内容。过春节时，春联还是照例要贴的，当然，秦琼他们老二位也就此被辞退，新花样是感恩主的眷顾了。非但如此，他还公然的宣布自己已献身给主了，所以呢，对亲生的爹妈，他也完全脱离了干系，从此没有供养的义务了。
他的老父母当然是活活的要被气死过去。好在不久之后，他们老两口擦吧擦吧眼泪，也入了教。不久也很深以为然的开始向没入教的乡亲推荐“主”的种种好处来，也莫过于是有不药而愈，善恶可报的神力那些。我母亲一直是有神经性偏头痛的，将信将疑的也被拉扯劝了去，然而没过两天，便坚决不肯再去了，说：“经也念了，水也喝了，哪有一点减轻？再说了，一屋子闹哄哄的，吵的头痛还厉害了。不去！”不去了的母亲自然还是时常会头痛，而这也正好被信徒们视为不诚心的理所当然。
我们的司令，在这场不断升级的喧闹里开始日子难过起来。一日一日的眉眼间积满了郁伤。
自此父母信“主”后，他以及他的姐姐都被率先领入了教会。自此，他开始被限制与我们这些平凡的孩子们玩耍。大人们做功课祷告，他也须得老老实实的照做。可怜正是满屁股都长满刺的年龄，哪里能安稳的坐定不动呢！他也如以前一样趁父母不留神的机会，偷偷溜走找我们玩耍。但夜深了，还是要回家的不是？他的父母大约开始也如神所约束的那样劝告过几回吧，后来终于恨铁不成钢的走了老路，下手怒打了一通，不见效，升级再打，仍如旧，再再打……
后来，他也的确难得偷溜出来了。后来，就连我们的父母也开始警告我们少与他接触了。
记得偶尔的在村街上遇见他，他惊惶的张望了四周一下，才与我们搭话，讨要过我们的弹弓，羡慕的试了试牛皮筋的弹力，就赶紧还了去。他是不敢再干那些射麻雀斑鸠的杀生之恶行的了。邀他去一起玩，他可怜兮兮的挽起了衣袖给我们看，那一块青一块紫的伤痕，确实吓退了我们了，也只好留他孤零丁的站在那里瞅我们结伴远去……
就这样也忘记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死掉了。
刚开始的时候，流言的确很纷乱，说是羊角风（癫痫）发作的厉害才死的；后来说是被他父母打伤，只是这一次大约是下手有些过重了些，有了皮外伤，不幸的是居然感染了破伤风，而他的父母是绝不肯送他去医院救治的，坚称祷告祷告，“主”自然就会救他的。但，很不幸的是，主大约也嫌他过于顽皮，属于孺子中的不“可教者”也，故而撒手坐视不理了。----当然，也可以想象成是提前超度的。这样，在闻讯而来的远近教友一片闹哄哄的吟唱告祷声中，一直在不退高烧中苦捱的他终于走完了他十数年的红尘苦途。
据说，他的叔伯是想带他到医院的，为此与他的父母吵翻了脸。可是他的父母却坚称他是教徒，就应该由他们的“主”来拯救。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我不知道上帝将如何判决他死后的归所，天堂乎？地狱乎？---------我只知道，他却是真真正正的在葬礼上破了这块土地上的传统，用白布连头带脚裹成了大粽子，下葬在水泥板构建的墓穴里的第一人。而他的父母一直信言凿凿的坚称他去了天堂，说在与上帝放羊哩。
…………
至如今，他若安然的活着，也应是不惑之年了。
走过三十多个春秋，我从小村走出了，飘荡四方。曾懵懂的少年，如今眼眸不再明亮，心眼却愈发的雪亮了。鲁迅曾怒斥封建礼教是吃人的。可是，这世间的，无论是礼教，还是宗教，还是各种党派，无论它的宣言是多么神圣的、堂皇的、光荣的、伟大的，只要它在精神上、仪式上有意无意的要求人们屈膝跪伏膜拜，我都会莫名的惊悚起来，疑心这又可能在披作某种炫目的外衣，教人愚昧到做行尸走肉去了。其实，我还不怕所谓的神，怕的，却是披着神袍以神的名义作事的人，因为无论对与错，他总是蛮横的不容你辩解，你若不同意，你就是异教徒，烧死你也正合天理人意。更怕那些造神的以及自封为神的，这是用心最为险恶的一群人，这浊世的混乱，恰是因为他们故意搅浑的；吃人肥己，才是他们的终极目的。----我愿我热爱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面对各种蛊惑鼓吹，还是能够一直淡定的报以冷眼，这样，这些愚人者很快就会像小丑一样无趣的讪笑着收场了。
没有了各种各样的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层出不穷的神，行走在这世界上人们或许也会活的更单纯更清醒更清静一些，不寄托希望于神，自然可以全力发挥人性的光辉力量，即使有鬼魔的存在，又何敢来轻易叨扰呢？！
   大嘴的墓地在洪河之东，小村之西的大路旁。选址时，特地与祖坟远不可及，周边也再无其他的坟头，清静极了！可我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孤寂的孩子，若人真的有灵魂，怕他会在暗夜里坐在自家坟头上，折一狗尾巴草在手，轻声的打着呼哨与冷冷的风作应和，百无聊赖的眺眺灯火通明的村庄，----也没啥好玩的；望望白白的月亮，一边逗逗嚯嚯鸣叫的野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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