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一次独自夜行是在八岁,因为父母吵架。 记得那晚,他们摔门而走,留下一地狼籍。 我抱着那只叫雪球的猫垂腿坐在床沿上,吊扇黑漆漆的影子像暗夜里施魔的手,在我和雪球身上呼呼旋转。桌子上红色的马蹄表“哒哒”地走着,声音空旷遥远。 我耷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柔滑的背,它则香甜地睡着,呼出的热气喷在胳膊上有些痒。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但最后我确定了一件事——明天学校要交学杂费。 我从床沿上滑下,猫睁了眼,有些迷沌。套上裙子,那是件纯白的海军服,领子和下摆压着蓝色的花边,两根白色的飘带在腰后挽成蝴蝶,我一直很喜欢这件衣服,甚至依记忆的样子给小女儿也做了一件,她穿着奔跑的时候,那长长的蝴蝶结飘啊飘的,仿佛是自己从旧时光奔来。而当时自己正急着把带子系成蝴蝶,却总不成行,只好任它们在两侧长长的垂摆。 我要到父亲宿舍去,雪球跟过来,喵喵叫着,满眼乞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抱起它出了门。楼道很暗,雪球的眼睛闪着隐隐的绿光。我一手抱着它一手顺着栏杆往下挪,楼道的窗闪过几点灯光或人影。楼层并不高,背上还是沁出汗珠,被风一吹竟带着薄荷的凉。 深夜的马路像褪水的河道安静的坦裎在脚下,牙齿般的楼房被黑暗包裹在口腔里,路灯泛着黄旧的光,招引着茫然的小虫。这在白天母亲是万万不敢让我独自上街,那呼啸而过的汽车总让母亲更用力的攥紧我的手。但此时,我和雪球在马路上肆意撒野,而无任何畏惧。 一支色彩斑澜的羽毛被雪球惊起,不紧不慢的浮旋。我伸出手,它便轻轻的落在掌心,生怕惊扰到谁。迎着灯光把它高高举起,划出弧线,想像着一只美丽的鸟,如何飞翔。“如果选择一种动物你想变成什么?”二十年后的一次闲聊,突然想起在夜色里飞翔的那支羽毛,“我当一只鸟吧,披着五彩的羽毛,飞翔在阳光和星空下。” 路过一座桥,平日里走在上面,它都是颤动的,像一个肺痨发自内里的咳。而此时,任凭我使足了力气跺踏,纹丝不动。便觉无趣,便趴在石栏上看水。水很清,即使暗夜也透着晶莹莹的绿,像旁边雪球的眼。两岸的灯光撒在上面,像谁把星空抖了抖。我很想像白天看到的他们一样,在水里玩耍,哪怕只涮涮脚丫,但母亲告诉我,水里住着一个专吃小孩的妖,它会把你拉到很深很深的淤泥里像种藕一样埋起来,等你身上长出绿荫荫的水藻,它便一把把的拔了吃,然后就会变化成碧绿的河水哄小孩子下去玩,再埋起来。等到它变的很强大的时候便会冲上岸连房子、大人、汽车一并吃了去。剩下的骨头,就变成了水里的小鱼小虾小石头。 那哪一条小鱼是杰子呢?它还记得我们吗?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同学们会跑到这里看那些小鱼,希望有一条是杰子。为什么他一定要变成小鱼呢?因为他姓余——这是同学们最后的确定。由此,我更相信水里有妖了,即使现在游泳套着圈都不敢往深水池去,所以,就次次被他们嘲笑。有一次,我急了,说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就套了圈跳进去,身体一下子悬空,人就矒了,连呛了几口水,扑腾着喊救命。被他们拉上来,我说:我恨死你们了。然后,笑倒一片。 夜幕下河水像装在盒子里的果冻,我掷了一颗小石子,只划了一道浅浅的圈,我突然想自己跳下去,河水会像跳跳床一样把我弹起,或者像陷在爷爷打的谷堆里。这种念头在我若干年后第一次看到海,第一次望到黄山的白云时又那么强烈的浮出来,仿佛长了翅膀从身体腾空而出。后来,在大学的图书馆看了林语堂《苏东坡传》,才知道原来在千年之前有一位大家面对汪汪碧水也曾这样不能自持。 玩了一会儿觉得该走了,转身时却看到旁边立着一位小伙子,心“咚”的一声至今还那么清晰。他的模样已模糊,只记得头发挡了眼睛。我看了看,冲他笑了一下,低头对雪球说:雪球,我们走。 我与他擦身而过,雪球跟在旁边。我认真地走着,很久才回头——他已成了黑点。我松开手,早已是汗涔涔。 其实,在我见到父亲听我说完这个人的时候,他的额头就冒出了一层汗珠,他说那是他一生的后怕,虽然在当时并不清晰,但隐约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我用手帮父亲抹去额头的汗小声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向左拐是一条花园街,这条路我走了20多年,闭着眼都不会迷。也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喜欢的一条街。它的一侧是绿荫如伞,一侧是繁花似锦,躲在花丛里的是一条蜿蜒的石径。每当放学我和同学们会提了鞋在上面一下一下的踩,鹅卵石泛着热,顶着我们的脚丫,一边嘘嘘的叫着一边乐此不彼。那晚我也提了鞋和雪球走在这条石径上,挨脚是一团团的清凉,当然还有硌的微疼。没走几步便没了放学时的兴致,坐在地上把鞋穿了。有花香一阵阵扑面,我使劲嗅了鼻子,却似乎又闻不到了。白天总有太多的趣味分心,不曾留意这若有若无的香,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它是如此清晰美好。我放慢放轻了脚步一路凝神嗅着花香走完了这条小路。自此,这香气一直萦绕在我的时光里,伴随着我曲曲折折的心事, 让我在沦陷和迷失中静静的思索爬起,依着这香气重新找到脚下的路。 出了这条街,再走不远就到了父亲的宿舍,从这里都可以看到那里的灯光。心一下子雀跃,对雪球喊:雪球,快,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