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雁南雁北 于 2013-12-13 17:37 编辑
一.
“傻姑嫁人了。”妈妈说。我一愣,“嫁谁了?”
“赵瘸子。”
“哦,”想了想,我说:“挺好的。”
我问,“那,他们……”
“他们过得还可以,傻姑也有小孩了。”
“傻姑有小孩了?”这一消息无疑又把我震了一下,想象着傻姑有了小孩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二。
二十年前秋天的一个下午,傻姑到我店头来,一边笑嘻嘻的喊我,“雁姨”,一边点头哈腰的东瞅瞅,西看看。我正在上货,见到她,便问,傻姑,去哪儿了,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傻姑抬起腰来,嘿嘿一笑,去山上了。
哪个山上?我疑惑。
后面那山上。傻姑手一挥。不以为然。
哦。我知道我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二十五岁的傻姑,大眼睛,鹅蛋脸,发育良好,如果不是那些幼稚、懵懂的言举和随时随地天真的神态、憨憨的笑容,看上去和那些正在读大学的女孩子实在没有什么两样。
傻姑是李婆婆捡来的孩子。李婆婆常年吃斋念佛,是街坊四邻口里的一个善人。她以前在造纸厂上班,退休后,独自一人拉扯捡来的傻姑。李婆婆年轻时就守了寡,没有孩子也没有再改嫁。
傻姑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李婆婆发现这孩子是个弱智,从那天起便更加用了耐心,一点一点地教导傻姑。李婆婆教她说话,吃饭,穿衣;教她认钱,会简单的加减法;教她和人打招呼,得了别人好处要说谢谢,教她莫乱拿别人的东西;教她洗衣,做饭,但求自己走后,她能起码的照顾自己。傻姑虽然傻,但她知道李婆婆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并对对她毫无保留的人。但凡李婆婆教的,傻姑都用了劲,很用心用力地去学。李婆婆常常摩挲着傻姑的一头黑发,看着傻姑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大眼睛,搂过来,暗暗叹气垂泪。李婆婆的香烧得更勤了,去庙里的次数更多了。李婆婆走后,给傻姑留了一间单间,总算有一片瓦,尚可安居。此外居委会也照顾她,安排她到造纸厂伙食团打杂。
傻姑那年刚满十六岁。
三。
雁姨,这个东西拚我嘛。傻姑拿着一个粉红色蝴蝶,一脸惊喜。
那个粉红色蝴蝶,双翅微张,欲飞欲翔,腹部有一小块磁铁,是我贴在货架上的装饰品。
哦,拿去就是。那样的装饰品,我店里还有好几个。
谢谢雁姨。傻姑向我弯了弯腰,然后笑嘻嘻地跑到镜子前,想把蝴蝶别在头上。可毕竟不是发卡,怎么别,在头上都放不稳。傻姑在自己身上东看西看,最后把蝴蝶结放在了牛仔裤拉链上面的铁扣上。傻姑上身的衣服有点长,衣摆老扫来扫去,傻姑嫌它碍事,最后把蝴蝶放在了左腿边的裤兜上,那里刚好也有一颗铁扣。
傻姑一边不停地低头看蝴蝶结,一边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这傻姑,我还有话问她呢,她倒走得快。
很快地,傻姑又回来了。这次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傻姑说,雁姨,我在你店里换下衣服。我说,好啊,自己去换吧。话还没落,就看见傻姑就那样站在店里刷一下就脱了外衣,只剩了一个粉色文胸,露出一片雪似肌肤。我张大嘴,楞了下,几步窜到她面前,替她遮挡那外面过路人投进来的好奇目光。
我说,傻姑啊,换衣服的时候要到试衣间去换,要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去换,知道了吗?
傻姑嘿嘿一笑,又把那只粉红色蝴蝶放到了牛仔裤拉链上面的铁扣上。这次的衣服刚刚齐腰,再也遮不到那只蝴蝶了。
四。
傻姑原来在造纸厂伙食团上班的时候经常出状况,叫她洗碗吧,她笨手笨脚常常打烂了碗盘;叫她择菜吧,她呼啦呼啦把好菜叶全都丢了;叫她剥大蒜吧,她哼着歌摇摇晃晃地半天剥不出几瓣;若是拖地呢,她倒乐意,只是撞得地上篮子里的锅碗瓢盆和桌子板凳叮里哐啷直响。伙食团的人都说,傻姑帮忙是越帮越忙。最后大家商议,傻姑只每天一日三餐来伙食团报个到,吃个饭就行了,其余时间呢,傻姑自行安排。全当做好事了,反正吃的也是国家的。
每个月的六号,傻姑风雨无阻地去造纸厂财务室领90元工资。当然,她拿的是全厂最低工资,就这90元,都还是造纸厂的党委书记帮她争取到的一点象征性福利。傻姑一拿到钱,就直奔服装批发市场,很快地,手头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傻姑喜欢各种各样鲜艳的衣服和头饰,像一个孩子总想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 每次她穿上新衣服,都会乐呵呵地喜滋滋地在厂里和大街上不停地晃来荡去,那些廉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因了她的青春和美丽却也有了别样的光泽和熨贴。
人们说,哟,傻姑,又穿新衣服了啊,真漂亮。傻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越发地昂首挺胸。
一路上,也总有一些男人用了各种各样的语言来跟她玩笑或是挑逗她。他们说,傻姑,天冷了,晚上我来给你偎脚要得不。傻姑点点头,大睁了双眼看着那个男人。说,冷。男人们哄堂大笑。又有人说,傻姑,你奶子恁个大,是不是天天晚上有男人给你揉搓哦。傻姑看着这群大笑的男人,察觉了这不是好话,站在那里,歪了头,想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说,不是的,是我洗澡的时候自己搓的。
“轰”地一声,男人们笑得更放肆了。
有那男人想打傻姑主意的,无奈居委会的几个大妈看得紧,加上小镇上的人无人不识、无人不知傻姑,街坊四邻平素又都感戴李婆婆生前的好,傻姑无形中却得了小镇人许多的暗中保护。傻姑住在厂里宿舍楼,大妈们又放出话来,说,哪个缺心眼没良心的要欺负了傻姑,他就准备着去蹲大牢吃枪子吧。
五。
90年代初期,市场开放,各个单位的很多三产业,副业或是一些独立核算的部门开始了承包之风。造纸厂的伙食团也被承包了。伙食团一承包,傻姑就断了粮了。好在90元的福利每个月还在领,傻姑就用这钱来买米买油买日常用品。傻姑很久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了,每次从服装城过,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漂亮衣服、漂亮头饰。流连忘返。一开始傻姑经常去试衣,过一过穿新衣服的瘾,渐渐地,服装城的老板们都知道傻姑买不起,就再也不肯让她试了。
可不久,傻姑又穿上了新衣服。傻姑穿着崭新、鲜艳的新衣服喜气洋洋地从大街上走过。有好事的妇女喊住她,傻姑,你这衣服真漂亮,是哪个给你买的?傻姑嘻嘻笑,王铁匠买的。王铁匠?!妇女大睁了双眼,又惊奇又兴奋,神秘兮兮地问:王铁匠为啥子要给你买新衣服?他对我好呗。傻姑低着头扭来扭去地看自己的新衣裳。他怎么对你好啊。妇女越发地神秘。他给我暖脚呗!傻姑不耐烦地手一挥,头一扬,从妇女身边擦身而过。
风言风语像发酵的酒精在小镇上空肆意挥发。街坊的几个大妈去找王铁匠,但被王铁匠的老娘杵着拐杖挡在了门外。说是谁要强迫王铁匠娶一个傻瓜进门,她就跟谁拼命。
你们不能血口喷人,不能恁个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王老娘气势汹汹,先声夺人,你们休想把一个不晓得跟好多野男人睡过的烂货拿来诬赖我们王家!王铁匠在后面怯怯地喊了声,妈,不是的......王老娘倏地举起拐杖转身朝王铁匠身上一阵没头没脑乱打,涕泪交流:老娘背了你的万年时哟,你要给老娘娶个傻子回来,是要断我们王家的根哟......先人也,我啷个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哟,啷个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哟......
几个居委会大妈面面相觑,只得悻悻走人。
三十出头的王铁匠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来的王铁匠,他和傻子的这场恋爱像一个笑话被小镇的人们津津乐道,大肆渲染。
傻姑再次走在街上,人们都免不了在她身后戳戳点点,人们说:快看啊,这就是那个傻姑......声音马上又低了下去,显得神秘而促狭,这个傻子,别看她傻里傻气的,哼,妖着呢,可会勾引男人了......我说,你可得把你家老钱看紧点......女人们对傻姑是又气又恨又妒,男人们则飘向傻姑的眼睛显得更暧昧和闪烁了。居委会几个大妈则摇头叹息,心里不是个味儿。都说李婆婆养这傻姑一场,算是白养了。
六。
一夜间,小镇上的人变得忙碌起来。每个人都步履匆忙,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谁又挣了大钱,谁又买了房子,车子,谁家姑娘又嫁到了香港加拿大......
很长时间没有傻姑的消息了,有人说,傻姑被几个后山的年轻猴儿拐起跑了,每晚轮流伺候不同的男人;有人说,傻姑跟小丽她们去城里了,肯定干那啥了;有人说,傻姑被一个好心的教授收养了,正享福呢;有人说,傻姑被人贩子卖到山西去了,前几天,还有人在一个煤窑看到过傻姑。不一而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都说傻姑穿着还鲜艳,人也越发水灵。
等我再次见到傻姑时,已经是七年过后了。七年后的傻姑,模样俊俏,身材玲珑有致。如果不是她的言行举止依然显得幼稚而懵懂,和那随时随地天真、憨憨的笑容,这实在应该是一个谁家的俊俏小媳妇。傻姑说了个后山,我不知道那个后山到底有多远,后山之后还有没有其他的山。
看着傻姑憨憨的笑脸,心里不禁感概:这傻姑,傻也有傻的好,七年了,七年她身上经历了多少事,经历了多少不公和不堪啊,可岁月没有在她身上刀削斧凿,刻出丝毫的沧桑来。这得多亏了她的傻和一门心思的单纯,也许还多亏了李婆婆生前的一心向善和身后的在天庇佑,她才得以依然快乐吧。
七
时间似流水。转眼又是十多年过去了。
我在这个小镇开了二十年的服装店,搬迁了好几个地方,做大了好几个连锁店。我打算今年过后,就把店全部盘出去,好好地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我想去做一些早就想做却一直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我想去一些一直向往却没成行的地方,我想去看望几位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和朋友在午后的阳光下喝一杯茶,夜晚在床头灯下翻几页书,而不致疲惫得没有精力翻看。
这天是我最后一天来到我的店里,明天,这里,就是别人的了。
要过年了,街上的年味浓烈起来。空气中到处都漂浮着年的拥挤而热烈的气味。店里早已布置一新,灯光雪亮,地板光洁,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给我,我要,我要......”我听到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去,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和店员拉扯几条颜色鲜艳的围巾。
“傻姑?”我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只是岁月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几道痕迹,她头上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廉价绒线冒,脖子上系了一条陈旧得有点脏和破烂的毛巾。
傻姑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戒备,把手里的几条围巾一拽,从营业员手中抢过来,抱在胸前,说,我要,我要......
我想傻姑一定是没有认出我来,最近这十年我老了很多。我问,傻姑,你买这么多围巾干什么?
傻姑瞟我一眼,依然不放松戒备,一边把围巾往怀里揣,一边嘟哝着从里面衣服的口袋里往外掏钱,我又不是没得钱。傻姑说。
那几张10元,5元,和一元的零钞在傻姑手里裹得紧紧的。我给,给我女儿买的......说到女儿,傻姑笑起来,怯怯的,有点羞涩,更多的是自豪。
我看着傻姑脖子上那条烂毛巾,它像一条绳索扭在傻姑的脖子上,显得别扭极了。
我叫营业员象征性地收了傻姑一条围巾的进价,然后看着傻姑欢欢喜喜地抱着几条围巾出了店门。
明亮的橱窗外面,我看见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杵着双拐,微笑着迎面朝傻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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