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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孤鸿野鹤 于 2013-12-8 11:38 编辑
早在两千多年前,柏拉图就曾指出:“美是难的。”柏拉图所说的美,与我在这里要谈的“美文学”之“美”是两码事。一种广阔的、结实的、健康的、有力的美是所有好的文学作品所应该达到的,但是“美文学”恰恰不指向这些。
“美文学”之“美”也与唯美主义之美不同。唯美主义是将美推向极端。如奥斯卡·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莎乐美为了爱她得不到的圣约翰,不惜借希律王之手割下圣约翰的头颅。唯美主义之美,有病态、颓废、虚无等倾向,同时以绝对的、无用的美,反对功利主义的写作。
美,在康德看来,是“无一切厉害关系的愉快的对象”(《判断力批判》)。在休谟看来,是事物“各部分之间的这样一种秩序和结构”(《论人性》)。在叔本华看来,是“展示了一种观念的任何东西”(《论艺术作品中兴趣与美的对比地位》)。在爱默生看来,“美是那些简单的东西”(《偶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卡拉马佐夫兄弟》)。哲人们对于美的看法,我们还可以没完没了地列举下去,但这一切与我们所要谈的“美文学”均无关联。
中国怎么会出了“美文学”这种玩意儿?在中国历史上,每当文学失去了创造力,“美文学”便粉墨登场,每当文人们的社会地位不稳,“美文学”便成了文人们向社会邀宠的最后手段,从每一个朝代的后半期走下坡路起,“美文学”便大行其道。我并不是像陈子昂一样,反对六朝“美文学”,是为了恢复“文以载道”的传统,我反对“美文学”,是为了让它给真正的文学让路,因为:
①它虚荣,矫情,多愁善感,自我欣赏,自我肯定,自我戏剧化。
②它规避生命中的难题,用一种消闲的生活方式来消解民族的精神。
③它反对灵魂,却又恬不知耻地没完没了地谈论真善美。
④它既反对令人不安的深度理性,也反对令人不安的深度非理性。
⑤它反对创造力、想象力、反讽、隐喻、实验精神、怀疑精神,它反对写作难度。
⑥它甚至不是一种洁身自好的文学。
或许是由于中国社会的世俗化,中国广大情感脆弱的读书人对于“美文学”都多少抱有一种暧昧的亲密态度。不痛不痒、眼泪汪汪的“美文学”正好满足他们花好月圆的清纯之梦。而今,“美文学”的写作者已如过江之鲫,连粗通文墨的出版商也起哄似的一口气出版了《梁实秋美文》、《林语堂美文》、《徐志摩美文》等一系列“美文”经典,似乎中国成了“美文”只邦。
五四运动的高潮过后,中国也曾出现过一段“美文学”泛滥的时期,那大概是因为青年们抗争社会的斗志走向了低谷。而今天中国“美文学”的大行其道恐怕是与政治环境和经济环境的特殊性有关。“美文学”不会触犯任何人,因而它有可能存在;“美文学”具有商品属性,因而她有理由存在。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反对“美文学”,因为它妨碍了真正的文学的生长,而真正的文学,除了要有一种伟大到可怕的美靠近,还需要一种数学般的铁定的准确。
——摘自西川《大河拐大弯》P171(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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