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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与死神擦肩,直面其狰狞面目。十九岁时,一声爆燃,右腿留下大面积疤痕。所有记忆都是痕迹,所有痕迹都是记忆。后来,至亲的离去,朋友的远行,痛彻心底的疼,不说也罢。
说说工作中的吧。
第一次验尸,是在长丰镇漫洼野地的一间小房子。华北油田一名职工,在房中看油井,不知为什么点着了天然气。他曾试图逃离,倒在了门口。推开那扇门时,他趴在地面,衣服、皮肤,甚至脂肪皆燃烧殆尽,唯剩下一身油亮的褐色肌肉。我是瞎鼻子,味觉迟钝,此刻分明闻到一股烤肉芳香。中午到长丰派出所吃饭,上的第一道菜是一只烧鸡,看着那一砣油汪汪的褐色鸡肉,俺一阵反胃。
记得第二次验尸是夏天。青纱帐里有口土井,一个人不知怎么就掉了进去。被发现时已经十几天以后了,就那么漂在幽深平静的水面。绳子挽个结,套牢后几个人拉上来,首先露出井口的居然是一条胳膊,我着急,拽住那条胳膊一使劲,突鲁,那只手上的皮肤竟完全脱落。看着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只轻盈的近乎透明的皮手套,我愕然,后脊梁泛起阵阵凉意。
从此对尸体惧意全无。南关杀人案,一家子正在吃晚饭时,冲进一伙歹徒,乱刀捅死四人。勘查完现场,侦查员开始调查走访,现场只剩下我一人,我是包片民警,这是我的辖区。此时已是后半夜,我在凌乱的横卧于地的尸体间来回踱步,百无聊赖打发时间。好像两三顿没吃饭了,天又冷。我饿极了。看着那家人吃剩的油条,我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拿起一根走到墙角,狼吞虎咽。
全民经商的年代,南芦庄一个人倒钢材发了家。有人在饭店议论此人多么有钱时,旁边有个顾客听进心里。这是大城县(我们邻县大城县,出过俩名人,一个是大太监李莲英,一个是大军阀张作霖。)某村的一个民兵连长,他刚刚从大城县武装部弹药库打洞偷出两支半自动,究其原因仅仅是他在全县射击比赛中落选而采取的报复行动。此刻他感觉那两条枪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半夜时分,南芦庄响起密集枪声。像是放了一挂平鞭,有村民说。被抢走一辆一万多元的铃木王摩托车。这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一次验尸,七具尸体一字排开,整齐的摆在院中。我负责记录,法医机械的声音现在想来犹在耳边:牙齿排列整齐……右腹枪伤一处……。一个十七岁女孩,浑身缠满胶带,估计是想掠走未逞。屁股上中一枪,顺着枪口,法医找寻子弹,最后在左腋下发现,已经挨着皮肤居然未穿透。验完尸,法医累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一九八八年,我是治安大队民警。彼时治安大队管辖非正常死亡。麦收,二十天,我跟着验尸十一次,一色的年轻女性。当时农活极累,男的回家后可以喝口酒,休息会儿。女的同样干活,回家还要烧火做饭,加上初为人妻,婆媳不和等原因,一气之下便吞下农药。这只是闹起来需要验尸的,私下调解的有多少?
分管老干部十五年,离退休干部每年死亡三至五人,以至于我写悼词信手拈来。间或因公牺牲的民警。王殿旺,与我同龄,中南海当兵转业的民警,去山东抓人途中遭遇车祸。其妻调入公安,时间不长,心脏病突发离世。赵永图,一个从警官学校毕业不久的英俊小伙儿,一个优秀的交通民警,执勤时被一辆酒驾车撞飞身亡。总忘不了他灿烂的笑容,总忘不了那一声声甜甜的大舅。按乡亲辈,赵永图是我外甥。
车越来越多,事故越来越频繁。白洋淀一个小小的县级市,一年死一百多。血淋淋的数字,血淋淋的现实。
前一阵儿,一个同事意外去世。处理后事时,他弟弟那忧郁的眼神让我心惊。从小嬉笑打闹一起长大,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那片阴影?
其实,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朝着坟墓义无反顾奔跑。
香姐走了。我们也会走的。
所有人都是你身边的匆匆过客。我们是地球的匆匆过客。地球是宇宙的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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