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条鱼开始
我觉得比他更残忍,是因为我相中了那条鲜活的鲤鱼,在露出背鳍的水里欢快得游着,似乎不知道一会儿就要挨刀了,或者是知道,在极力躲避。它不是人,没有两条腿,不会逃离这一片充满血腥之地,更没有一双翅膀,不会像鸟儿钻入云霄。它只能徒劳挣扎,也没有其他鱼可以做挡箭牌,冲它欢快劲,我一眼就相中了,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本不该掐灭。可为了一席人的喜庆,它只好死于我们的嘴巴。即使不因我们,也会上了别人家的餐桌。
谈好了价钱,卖鱼的喜滋滋去抓,他的腰包又要鼓一点了。看样子极其熟练,弯腰伸手去抄,岔开五指,如一张网罩下,鱼儿却扭了扭,躲开了,溅起水花,弄得卖鱼人苫布裙湿漉漉的。卖鱼人诧异,“咦”了一声,随即骂咧咧,看你能跑到哪去?集市上满是人,还有些站着围观的,连鱼都抓不住,太没面子了。卖鱼人很要面子,瞅准鱼儿往哪逃的迹象,急速一摁一抓,就抠住了鱼鳃,像把铁环穿过牛鼻子一样,鱼儿却不是乖乖的牛,被牵着鼻子走,它的头虽然被紧紧抓着,身子却扭来扭去,尾巴一甩甩,像连连摆手说不。我不是有意做庄子,庄子知鱼,我只是从人的角度考虑吧。我想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它还剩下不到几分钟的生命被卖鱼人攥着,一会当头一棍,就只能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了。或许卖鱼人大意了,被鱼儿反攻倒算,滑落到地上,鱼儿一蹦一跳,砸得地面砰砰响,是求生本能?还是在控诉?同样都是一条命,为什么不让在水里活下去?鱼儿不甘心,卖鱼人更不甘心,不顾鱼儿满身尘土,拾起来就往框里扔。鱼儿接着在框里折腾,也就折腾了三五下,没气力了,只好就范,等着过称。过完称,再被抓着摁倒案板上,卖鱼人熟练拿起小木棍,刚想砸,鱼儿却又出溜了,大概刚才休养生息又有了气力,可这不是在水里,没有它趁机逃走的可能。卖鱼人不得不又骂咧咧,刚摁住身子,木棍就带着风声砸了下去,拇指肚大小的脑壳怎么经得起?鱼儿一下子直挺挺了,卖鱼人笑着说,看你还动不?扭头问我:宰了?宰吧,我已经把钱付了,红塑料袋子早就张开了口。
接下来看卖鱼人的好手艺,修理自行车的都有一把锉子,卖鱼人也有,不同的是他的锉子是电动的,合上电门转得飞快,在鱼身上轻飘飘掠过,鱼鳞就像雪片般溅落,白生生的,比阳光还刺眼。以前看刮鱼鳞的,用刀刃倒着蹭,有时为了几片鱼鳞来回蹭,未死透的鱼颤抖着,受着活剐。怎么自己有点肉疼?有一把冷森森的刀在温暖的皮肉里行军,刀锋过处,像拉开拉锁,皮如泥土般两边分开,从里面就爬出无数条蚯蚓,像烧红的烙铁条,灼痛人的眼睛。鱼鳞刮完了,卖鱼人顺势拿起刀,刀尖在鱼肚上一扎一挑,上下一分,像隔塑料布,鱼就开膛了,那一刹那我听到鱼儿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哭啼。卖鱼人只是掏出零碎,连洗也不洗,把满是血污的鱼放进塑料袋。
在提起的一瞬间,我忽然不由自主的想,古时候在刑场看剐活人也是如此吧,侩子手稳如泰山,慢条斯理得操刀分割犯人。在血淋淋面前,能自始至终看完,且不流一滴眼泪的,恐怕不只是胆子大了。我只是在看卖鱼人宰杀鱼儿,事后回忆都要为它临死前的痛苦而生出些微的同情,更觉得自己比卖鱼人还残忍,若不是图嘴巴一时的美味,鱼儿只会在水里游来游去,像我们与人无事一样安然自乐。但这是痴人说梦,人与人总会发生利益间的冲突和摩擦,不是口诛笔伐就是刀枪相见。如同这一条鱼不和我关联,就会和别人关联,逃不开死命。所以不仅我是残忍的,别人也是残忍的,提着鱼在集市里穿过,能看见那一只只的白条,那一挂挂的牛羊猪肉,它们都在人类的肚腹里开了葬场。
残忍是有目共睹的,人类在这个地球上高高在上,作为直立行走会思考的高级动物,不只是举起屠刀,砍向同类或是其他生物,也有温情的一面。还是这个卖鱼人,有一次我看到了他的良善,也可以说成造作的良善,毕竟在他的手里放生了一条鱼,一条很小的鱼,也就如他小指大小的一条鱼。那次我不是买鱼,纯粹路过,一般情况下,我不习惯当围观者,看别人的热闹,若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早晚也会被别人看热闹,结局可能更悲惨,不让人发一丝同情。
这不是危言耸听,那天我听到一声声惊叹,是几个小贩子的。我当时正在路过,忽然就在眼前三五步远,一条很小的鱼儿闯进了视线。它一跳一跳,离开水的的怀抱,它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它也应该是不肯安分的鱼,看着那些比自己大很多的同类都被抓去了屠宰,有去无回,水里的越来越少,剩下的心惊胆战,那是深及内心的寒冷。逃吧,逃出去吧,即便死在干硬的路面,也比挨刀宰割痛快,要不会被掐头去尾挤出内脏,放进油锅干炸。于是鱼跃龙门,大概不知疲倦跃了几次,才跳到了我的眼前,再往东六七米就是护城河了。
没有他人上去捕捉,此刻还是卖鱼人的私有财产,为了一丁点的鱼儿起不来争执。倒是卖鱼人笑呵呵走过去,捧在手心里端详,目光如同在抚摸一只温顺的小猫,说,再小也是条性命,进你的河吧。随后身子一矮,抡圆了胳膊,狠劲儿一甩,鱼儿如一粒子弹,划出一道抛物线,落进了水里。它得以活命了,回到水的怀抱,像婴儿般汲取水的营养,不知何年何月长大。随着鱼儿落进的刹那,小贩们爆出一声声喝好,纷纷把赞许的眼光定格在卖鱼人身上,其中也有我的一道。
人都喜欢和爱护小动物,不去造成致命的伤害,就像人人喜爱小孩子,面对孩子清澈的眼睛,人心是充满阳光的天堂。尤其是老太太,孩子的一个笑脸会让她更加慈眉善目,说,对我笑了,看来我还能再多活个几年!我想如果小鱼儿会笑,它也会把一个感恩的笑给卖鱼人。尽管当初是卖鱼人不注意把它捕捞,尽管它太小换不来钞票,尽管卖鱼人的良善昙花一现,它毕竟得以活下去,像人的童年期。人长大了要历经风雨洗练,在矛盾和夹缝里闯出一条路,那是未来的预期,是与不是都在耐心等着,更何况或许仍有不可预知的变故。正如这一条小鱼儿,沿着护城河就有很多条鱼竿儿虎视眈眈,避开鱼竿的诱惑和捉拿,它最终要长大,长大的它能成为漏网之鱼?就如人的行将老去和油尽灯枯,是最终的宿命,这是理应认同的。人类的良善曾经给过一丝温暖,它最后还会不会流眼泪。
猛然想到另一条鱼,那条活在路面上一个水洼里的鱼。那是乡下的土路,坑坑洼洼不平,尤其是雨后,存着一些水。我是扶着自行车回家的,不经意间低头,看到一处水洼,居然有一条小鱼游着。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是从钓鱼人的鱼兜里掉出来的?还是从云彩里掉下来的?还是某个顽皮的孩童遗落的?偏偏有几捧水的水洼接纳了它,让它的生命得以延续,得以碰到低头的我。抬头看天,云彩散去,太阳露出了脸,如果任其生死有命,那几捧水经不起蒸射和吸纳,会逐渐干涸,这条鱼会像霜后的花儿一样凋谢。我不忍心,就捧起来扔进了水渠里,水渠里满水,空间足够大,是它的乐园吧。它会像一枚种子,像一枚蒲公英的种子,不管流向何方,不管大河小河,都会长出一片希望,不止是多了一条生命而已。
想着这三条鱼,一条大的被宰杀,两条小的被放生,残忍和良善相互对应,死去和活着都很生动。被宰杀的时候就是生逢乱世命如飘萍,翻开史册,朝代更替之间连年战乱,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让人生出“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的感慨。人就像鱼儿,在案板上哀鸣着死去,导致了人口凋零。但尽管这样,历经多少屠戮,即使降到最低点,还是春风吹又生一般,得以繁衍,如青草旺盛。蒙古人不是屠城时满城皆杀,会手艺的男人,青壮年的女人,都被从待屠戮的人群里拽出来,留下做种子,一面让手艺得传承,一面让蒙汉得以在女人们的肚子里融合。不仅是蒙古人这样,别的朝代攻城略地时也这样吧,如此才使得人烟在大地上蔓延,以成泱泱大国。在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后,预备的小船不是留给女人和孩子了吗?女人可以繁育生命,孩子可以承载未来。尘世茫茫人海,人人如鱼,小鱼儿就是种子,小孩活下去,人海才不会成为死海。
人们圈养动物,添了小动物都喜滋滋的,恨不得多喝一杯酒;种植庄稼,哪怕饿死都舍不得吃掉当种子的粮食;女人给家族传递了香火,都要摆上丰盛的酒菜喜庆。只因为为了延续,才有某些珍稀动植物被列入重点保护,只因为有了小生命的存在,地球才不会荒芜和死寂。人类的良善是一枚枚种子,一时残忍只是一时的阴影,希望的光明永远不会归于黑暗。
昨晚和女儿步行去亲戚家做客,她像一条欢快的小鱼,牵着我的手。看我提着的烤鸡,若有所思了一会问我,爸爸,你爱小动物吗?我说爱啊。那怎么还吃烤鸡?我问她,你不也是爱吃吗?女儿在矛盾里沉默了。等她再长大一些,我让她看这篇文章。她是我生命的延续,将来会找到婆家,嫁做人妇为人母,在家短里长里固守良善,而我会为她的长大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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