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时
记忆中一个个惊鸿一瞥的瞬间,被岁月拉成优美的弓弦,不经意间,就会在心头奏出动人的乐章。
童年时,我与你一双双走在阡陌上,你要替我采花插襟上。多年以后,当旭听到已逝的天王影星演绎的这首歌曲时,就会想起第一次遇见惠的情景。
那日,放学后。他打退了几个欺负她的男生,拍去了身上的灰尘,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一边帮她捡起地上的书包,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喂!小丫头,我叫杨旭。以后你只要叫我哥!我就永远保护你不被欺负!
阿旭哥!脆生生的声音一下子撞进了他的心,看着阳光闪耀着惠甜甜的笑容,他第一次发现天空的蓝色会让人心跳。
那一年,他三年级,她一年级。
从此,她成了他的影子,处处跟随着。而他,也俨然成了她的保护神。
放学后,他带着她一起去树林里掏鸟蛋,去河里摸鱼虾,和小伙伴比赛打水漂。旭掂起一块瓦片,大声说:“惠,看我的!”然后,轻轻地一甩,瓦片“嗖嗖嗖”地在河面轻灵跳跃。她在一旁开心得又跳又叫,那欢笑声就像飞溅的水花一样闪亮、清脆,在河面一圈一圈荡漾开。
那一天,和小伙伴一起尽情追逐的时候,惠一不小心崴了脚,痛得蹲在地上直冒冷汗。旭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赶。
惠趴在旭的背上一声不吭。
旭知道她一定很痛就说:“惠,你要觉得很痛,就唱唱歌吧。”
“我不唱歌,我来背诗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惠,你怎么会背这么多古诗?谁教你的?”
“我爷爷。”
“那,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什么意思?”
“爷爷说,古时候有个女孩非常喜欢一个王子,可是王子却一点也不知道。”
“哦。那岂不是很惨……”
当来到惠的家时,才知道,原来他们两家离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个村庄。她的父母在遥远的大城市工作,逢年过节会回来合家团聚。爷爷满腹经纶,在这一带很有名望。
春节前的一日,旭路过她家庭院。看见她爷爷站在摆了笔墨的桌前,正参照着《乐府诗集》写春联,而她在一旁乖巧地砚墨裁纸。鲜红的春联纸,衬映着她秀气的小脸,如同寒冬萧瑟过后,春光乍现时,桃花染尽了江边两岸。
这一刻,他觉得了,惠和他周围的小伙伴,隐隐有着不同之处。
二、顿时此身如微尘
岁月流逝,惠的聪敏毓秀渐渐彰显出来,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经爷爷调教的一手书画更是让人啧啧称赞。而旭,在一所三流的高中混着日子,整日吊儿郎当,让年华似水在身边肆意流过。只是常常会抽空给惠打电话,说说彼此的一些近况。
惠对他叹气:“阿旭哥,你为什么就不能用点心读书呢?”
“惠,别对我太有指望,我哪能和你比呢?我这人命贱,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旭不以为然地回答。
人的一生,某种程度上应该是有命运左右的。但有时会有一些无法预知,猝不及防的事情突然降临。以某种姿态,改变你的心境,改变你人生的轨迹。
快过年了,旭寒假回到家。见母亲已经一如既往地把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簇新的春联贴在院门上。
枝中水上春并归,长杨扫地桃花飞。
旭读着对联诗句,不觉有点疑惑。往年,惠爷爷总会为附近的人家免费写春联,可这次的字体,非常陌生,分明不同于惠爷爷以往的苍劲挺拔?
“阿旭,这春联是在集市买的。惠家出事了。”母亲神色凝重地告诉他。
“阿旭哥,父亲在带我出游的途中,出了车祸,离开了。爷爷接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脑溢血全身瘫痪了,母亲要把爷爷送到大医院去治疗。翻云覆雨的命运,刹那间,就把我从单纯幸福的天堂推落到悲惨的地狱。世间事,变幻无常,谁能预料?我好害怕,不知道今后究竟会怎样。只感觉,此身顷刻,轻如微尘。阿旭哥,相逢何必曾相识,也许你我要注定从此各自天涯了。”
夜晚,寒冬的气息呼啸而过,卷起一地寂冷。没有了声息的惠家,静默得犹如一座荒凉古堡。旭孤零零靠在门上,反反复复读着惠留下来的信,读到月不愿西移;读到日不愿东升;读到世界悄然无声;读到眼泪跌落到青石台阶上轰然作响;读到心情一会纷扰得犹如一天繁星,一会空旷得像荒野一样漫无边际。
那日后,旭,褪去了轻狂不羁,约束起自己的言行举止,变得沉默内敛。除了吃饭睡觉,整天发疯似的钻进了书堆里,一任季节置换,一任斗转星移。
惠,你躲不掉的,我一定会把你找到。旭在心底暗暗发誓。
三、再相遇,只求相怜惜
数年后,旭站在30层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眺望远处。眼底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无声地滚滚而过。斜斜的阳光照射进来,如同记忆里惠的痕迹,纵然有些许泛黄,残留的余温,却依旧湿心暖肺。
求寻惠的消息已经好多年了,却,始终杳无音讯。可,旭始终不愿相信惠是真的从他生命中消逝了。他用一种坚韧的姿态与命运对峙着,工作之余,继续碾转于红尘中,寻寻复觅觅。
杭州到了,旭走出城站火车站。在经过武林广场附近的地下通道口时,见有人在争执。一个画摊边,散落了十几张肖像画,一个女孩奋力拉扯着一个男子,嘴里还在嚷嚷,“我已经画好了,你不能不给钱就拿走的。”
“臭娘们,老子就不给钱,看你能拿我咋样?”话音未落,被人一把胸脯拎了起来。
“欺负一个女孩,算什么男人!拿钱出来!”旭厉声喝道。
那个男子扭动了几下,没能挣脱,嚣张的气焰倏地就灭了,乖乖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钱。等旭稍微一松手,就乘势一溜烟窜远了。
旭捡起地上的画,晃晃悠悠走到女孩面前,瓮声瓮气地说:“喂!小丫头,以后你只要叫我哥!我就永远保护你不被欺负!”
女孩顿时呆若木鸡,惊喜、慌张、不可置信,脸上写满了一切神情,却张着嘴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是眼泪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旭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唉!你这个很傻很傻的傻丫头啊!”伸出手臂小心翼翼拥住了她,感觉那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心里噼里啪啦开出了硕大的花朵。
旭跟随惠来到她的住处,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小租屋。阳光透过阳台折射在米白色的地砖上,光芒闪烁。客厅内的地上丢着几个卡通坐垫,没有椅子,一张矮矮的木桌,可以用来吃饭和看书,木桌旁的画架上夹着未完成的作品。所有的摆设,虽然紧凑逼仄,但清爽洁净。
旭把拉杆箱放在墙角,很随意地拿过垫子盘膝而坐。
“我去给你泡茶。”惠却显得局促不安。她急急躲进厨房烧水沏茶,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旭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复杂。他走到厨房门口,笑嘻嘻地说:“今晚我不走了。”
“啊?就一个房间,怎么睡啊?”惠的呼吸愈发紧张了。
“你拿床被子出来,我就睡客厅好了。不过,你要尽地主之谊,明天带我去游览杭州的美景。”
“哦,好。”惠偷偷地松了口气。
四、美兮,杭州
惠和旭一起走在西湖边。
天气不是很好,远远望去,三潭映月、雷峰塔、保叔塔都笼罩在朦胧烟雾中,浓妆淡抹,如诗如画。一座座曲曲折折、风格各异的小桥,连接着一处处景观,围绕在秀美的西子湖畔。
路边绿树成荫,高大茂盛的法国梧桐延绵至路的尽头,松鼠在树上窜上窜下,这种素来胆小的动物在这里却是南山路,
光福里,人行其间,如同走在戴望舒的雨巷,期待能够亲临一次婉约而浪漫的邂逅。随处可见。
惠和旭心思各异地走着。不知是否是多年未见的缘故,惠一扫以往的活泼,语言生疏,举止僵硬。旭觉得她就像树上的小松鼠,敏感胆怯,对身边的一切都满怀戒心,小心谨慎,且步步为营。
一座苍穹般的圆顶、水墨色的基调、黛青色墙砖、白色花岗岩、粗砂玻璃为主要元素的建筑物让惠停住了脚步。她用一种憧憬的目光仰望着这座气势恢宏中带着古典韵味的建筑物说:“阿旭哥,这就是杭州美院。”
“这也就是让你停住脚步,在此生活的原因吧?”
“是的,杭州美院,曾经是我的理想与目标。”
“那现在呢?”
惠明亮的眼神立刻变得暗淡了,那苦涩的神情,横在两人之间,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滔滔鸿沟。她默然转过身,前行的步履略有蹒跚,却没有注意到,旭看她时,眼睛里写满了心疼与不舍。
旭注视着她的后背说:“公司打来电话,有些事要处理,我得回去了。”
惠微微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处理完公事,马上就会回来的。惠,我要把以前那个单纯快乐的你找回来。”旭的语气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五、木有知,君也知
惠等旭离开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房东打了退租电话,接着拿出旅行袋开始整理物品。衣物,日用品,作品稿件,能少则少,能免则免。
正忙乱中,门铃响了,惠以为是房东,在一片凌乱中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过去开了门。
“阿旭哥,你怎么回来了?”惠顿觉惊慌失措。
“我想回来看看你会不会又要溜走。这么看来,真是不出我所料!”旭看着一地狼藉的屋子说。
惠躲开旭噬人的眼神,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终于,她再也忍耐不住,哀怨的情绪像山洪暴发喷涌而出:“你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啊?为什么还要让我再次遇见你啊?阿旭哥,你究竟想怎样啊?求求你放过我吧,你就让我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好不好啊?”
“我没想要怎样,只是不想让你躲远远的,不想让你再次离开我,不想再满世界的找你,我不想再过没有你的日子。”
“可是,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啊!”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我……我……我……”惠低下头猛地拉起裤腿,露出一截光溜溜的假肢,“你看见了吧,你满意了吧,这,就是答案!那次的车祸,不但带走了爸爸,还带走了我的左腿。我是个残废,一个缺了腿的残废!你说,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说完,惠已经泣不成声了。
“能!为什么不能?傻丫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喜欢的还是你啊!”
“可是,我不能连累你!”惠连连摇头。
“这怎么是连累呢?惠,我去过你动手术的医院,你的情况我早就知道了。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心疼吗?惠,我只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在磨难来临时,让我能有机会为你分担,而不是任由你独自扛着。”说着,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戒指盒,“惠,请你答应我吧!”
“阿惠,你就答应阿旭吧。”门口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
“妈妈,你怎么来了?”惠更是惊奇万分。
“是阿旭打电话要我来的。唉!这孩子,这么多年了,难得他还这么死心眼。阿惠,听妈妈的话,不要再逃避了,好好珍惜吧!”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真爱闪耀在雷雨后的彩虹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也知。原来诗句的涵义只在一字之差,幸福与不幸也只不过相隔一步之遥。
惠抬起头,迎着旭深情的眸子,盈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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