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力 于 2014-3-1 22:16 编辑
七十六 亲爱的姐姐: 我跟张卡的婚还是结了,不知父母从何处又借来了钱,于当年给我从厂里买上了成本价的住宅楼,120平米呢,在当时是最大的。全家陷入严重的财政危机,2006——2010年,是我们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除了还债还是还债。 这期间我和张卡度过了一个难得的蜜月期,小女青儿就在这时期出生了,她的漂亮、健康、活泼、可爱,活脱脱是个小公主,全家上下,合族老小视若珍宝。 自青儿降生,母亲没有了闲暇,就把土地承包了出去,专职照看孩子,赡养年过八十的爷爷。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耳朵,身体的其他器官相继发生病变,集市也赶不了了,本来戒掉的烟,他感时日不多,抽一根是一根,又抽了起来。母亲忙着照看青儿,对爷爷的伺候上难免疏漏,正好三个姑姑没事干,家里房子也多,三人商量着,轮流把爷爷接去小住。 爷爷就又一次住进了孟家桥村他的大女儿家,整日呼朋引伴,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晒太阳啦家常,讲那过去的故事。时候长了,他就想家。人到了一定岁数是要返老还童的,此时的爷爷会耍小性子,会像孩童一般哭闹,此等事不是亲眼所见,断不会相信的。爷爷刚住几周就吵着回去,他一哭闹大姑就跟着哭,每日好吃好喝还嫌啥呀?那个破家有啥好想的?不论咋劝,爷爷就是要走。爹就又把他接回家,无奈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二姑又把爷爷接到她家。二姑是爷爷最疼爱的女儿,在二姑家里会呆很长一段时间。 子欲养而亲不待。进入晚年后,我越发的思念爷爷,每周都会回家一次,去二姑家探望,拿着他最爱看的马连良的VCD和最爱吃的烤鸭、金丝枣酒。 我一去是二姑家表兄最开心的事,他可以得到允许喝酒的指示,该表兄好喝酒,酒量却不行,每次去我都能不动声色地把他撂倒,越是如此,他就越爱和我对饮。 入夜后,把方桌搬到天井里,我们哥俩开怀畅饮,爷爷就捋着胡子在屋厦里看,得意得紧。不用管谁灌醉了谁,他都很开心,晚年的爷爷不缺衣食,就稀罕人,喜欢子孙们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当然父母领着青儿去看他,是他最开心的时刻。望着嫡亲的重孙女,老人家脸上除了笑还是笑,青儿在他面前叫一声老爷爷,虽然听不见,他还会“唉”答应一下。有时调皮的青儿叫一声:老头头,他也会干脆地答应一下,脸上挂满幸福,反正是听不见。 在小姑家居住期间,爷爷还办了件大事。小姑嫁了本村,村北头一户人家新买了“老的轴子”,年轻人不知道列祖列宗的名讳,这种传统的祭祖器物,年轻人没有几个人懂,爷爷将那卷轴伸开,告诉那人如何填写,从一世祖到十几世,男女祖先的位置排列不能乱了顺序。那人也不太会,爷爷就让小姑回家取来他的毛笔和墨汁亲自操刀,耗了一下午的时间,帮那人填写完毕。那人手棒着卷轴千恩万谢,幸亏有爷爷在此,否则等我们老了,这玩意还不失传了。 厂里开了个紧急安全会议,要大家下班注意行车安全,说在里八田处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还死了人。此文件下发到各子公司、各车间。老生常谈的话题,我也没太在意,快下班时,爹打来电话,你快回家一趟吧,你的好伙伴延超叫车撞死了。 晴天霹雳,当头一棒。 天妒英才! 怎么会这样,他是这么的年轻,怎么就死了呢?可恶的车祸。悲痛使我痛不欲生,我俩同岁,正是风华正茂,怎么就走了呢?收到通知,我未敢怠慢,在返家的客车上,一遍遍重放与唐延超的过去种种,还记得武昆拿菜刀去学校闹事的那一声吼,归苏窖上与小波子畅快淋漓的一战,他讲看瓜趣事,讲魏桥黑道风云,逍遥院岁月,参军前客车上的偶遇。还是这辆客车,几年前我与唐延超谈笑风生,今天却阴阳两隔。 童年的玩伴,与二十四岁上,化作一杯黄土,乘风而去。愿你在天国逍遥快活。 失散多年的弟弟:狗蛋儿 七十七 亲爱的姐姐: 其实杨采勤,我的岳母对我本人是有些喜爱的。 正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每回去她家都是杀鸡宰鹅,除了那舅子对我横眉冷对其它家庭成员也算和谐。张豹这小子,自幼娇生惯养,因有个挣工资的姐姐,所以花钱无度,学业更是提不起来,别人高中三年,他足念了六载。上学时期吃穿用度极尽侈奢,当厂里车间主任还用着黑白屏手机时,高中生豹子的手机已经能照相了。豹子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百折不挠的爱情,从初中就谈恋爱,高中六年一年换一个,管着人家女孩子吃喝,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疼定思疼,我那内弟下定决心,近处没鱼远处撒网,通过QQ,和北京的一网友确定了恋爱,看上去要成的样子,老岳母逢人就夸。 豹子对姐姐也是万分疼爱,俗话说长姐如母,他何偿不知,姐姐张卡是全家的经济支柱,若没有姐姐十四进厂,哪有自己的今天。刘、张两家既成了儿女亲家,少不得红白喜事相互走动,来往中倒也和睦。 张卡娘家南边原是一片荒园,村里规划宅基地时,岳母杨采勤有购买之意,若购得此废园,南墙一扒,兼并进来,自家天井会扩大两倍,将来盖上一套院让豹子把媳妇娶到里面,该是多么好的事啊。 可是,自从卡子出嫁,工资不再由娘家支配,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地里那点收入还不够豹子在学校糟的,哪有闲钱买宅基地。可机会不等人,这片废旧园位置好,面积大,好几家都惦记着呢。 村两委班子见大盼子与刘步庭成了亲家,对张家也格外照顾,刘步庭在镇上干了大半辈农技站长,手中有权力,各村大队书记都巴不得结交一下。西站村的支书找过大盼子两口,说的明白,废园那地,只要你们想要,优先考虑。这在卡子公公面上也好看,你们家占尽地理优势,其它人也说不上啥。 是好事一件,可就是拿不出一个大子儿。万般无奈之下,岳父一家放弃了废旧园的竞争,村里两个儿子的树周买下了那个园子。 树周一家挤在他爷爷留下的一方小院,前些年卖西瓜发了财,就心思划块地盖套院,将来为儿子娶媳妇用,这方废旧园正好圆了此梦,既然大盼子不要,就高价拿下了那地皮。 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的庄稼汉树周,率领全家老小又雇了本村的包工队,即将大干一场。买砖进料,挖地基买木材,一派热火朝天幸福洋溢的劳动场景。这可让岳母杨采勤眼热得不轻,这么块好地皮,叫这王八蛋给占了。越想越气,我的岳母大人,天生的夜叉,脾气上来性如烈火。只见丈母娘从墙上摘下一张镢头跑到树周的施工工地上,破口大骂:这地基打得太偏北,侵占了我们家的界线。 树周人憨厚,盖房本是喜事,不愿意多惹事,也听过杨采勤的名头,心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树周拿着盖了村两委大印的证明去向杨采勤解释。杨采勤哪里听得进这个,抡圆了镢头就把垫了半米高的矮墙砸了个豁口。工地上干活的都停下手,看着杨采勤耍泼,也看树周如何处理。 树周一着急就笨,半天支唔不出一句囫囵话,这杨采勤没有停手之意,三下五除二,把刚垒的北墙全部推倒。人群里跑出了树周的老婆,这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灯,点着杨采勤破口大骂:杨采勤,你这卖闺女的白眼狼,天下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心让狼吃了吗?杨采勤最恨别人拿卡子说事,就丢下镢头两个娘们扭打到一起,树周老婆抓住杨采勤的头皮,杨采勤拽住树周媳妇的衣领。最后有人报了110。派出所的民警出面调停,与事无补,俩娘们可不吃这一套。民警记下情况就撤了。杨采勤放出话来,树周,你给我等着,我能让你把房子盖舒坦了我就不叫杨采勤。 我的岳母杨采勤底气十足地来到镇上,把镇长的门给堵了,哭闹着叫镇长主持公道。 镇长开始还认真听,最后也看出这个杨采勤来者不善无理取闹,就打电话叫派出所好好调查,秉公办事。 从镇政府出来,我丈母娘又去到爹的办公室,拉住爹的手说:亲家,这事你可得管,不为别的,为卡子是你儿媳妇,我是青儿她姥娘,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爹就劝她稍安勿躁。 丈母娘告诉爹,树周请了派出所吃饭,要做对咱不利的判决。 爹说,这还不简单,我和马指导员是好朋友,我让他们秉公办事就是了,再说这事都闹到镇长那里了,料他们不会偏私。 送走岳母,爹就挂通了马画纶的电话。 电话那头马指导员说,哎呀步庭兄啊,你这个亲家母可真是个母夜叉,这辈子你亲家公可咋受得了啊。你放心吧,镇长亲自交办的案子我们一定会重视,这只是民事纠纷,我们会做两家的思想工作,争取用双方都满意的方法了解此事,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的。 派出所又一次来到事发现场,依据树周出具的证明和杨采勤的口述,重新对该宅基地进行了测量,最终认定树周确实把地基向北移动了,就让他重挖地基。 树周虽然不服气,可也不好说啥,此事就此撂下,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了杨采勤、刘步庭的仇。 失散多年的弟弟:狗蛋儿 七十八 亲爱的姐姐: 起先认为结了婚、买了房、生育了孩子,张卡就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不得不说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一个人的性格养成是会受父母影响的,张卡是杨采勤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 随着了解的不断深入,生活的日渐平淡,激情早消失,鸡毛蒜皮就彰显出来,我的婚姻进入人们常说的七年之痒。 凭心而论,张卡,我现在称之为前妻,她并不是多么坏,毕竟我们有一个孩子的,她给我生育了这么个健康美丽的女儿,我也没有理由怨恨她。可是让我跟她这样的女人走到白头走到天荒地老,太累了,我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我最不愿意张卡回娘家了,每回一次就被丈母娘洗一回脑。论说她十四就被狠心的母亲送进工厂做工,应该对母亲颇有怨言,可事实恰恰相反,张卡对其母亲近乎狂热的膜拜,言听计从,不辨好歹。 回一次娘家就跟我打一仗,跳着脚点着天骂我的父母偏心,大把的钱都花费到闺女身上,有偏有向。我气不过,就反驳,要是这18万花到我身上的话,此刻在国外的就是我,我哪里还会进油棉厂,没有进厂哪里会遇见你,既然有缘作了夫妻就不要说别的了,你要房子不也给买上了吗?张卡就说,俺娘说了,你爹还有钱,你赶紧回去要,给我买辆小汽车。简直是不可理喻,典型的泼妇嘛。天啊,我一生未做伤天害理的事,上天咋就派了这么个女人下界来折磨我。 她哪里知道,书娟小妹在加拿大过的并不是她想像中的天堂般的生活,她虽不跟父母说,却在QQ聊天时跟我漏过。懂事的书娟心知父母供自己读书不易,在国外省吃俭用,从不舍得花钱,有时候每顿吃方便面度日。她说在外国最怕的就是生病,出门在外一旦病倒,举目无亲,且诊费贵得吓人,一场小感冒没个万儿八千下不来。进入温哥华的第二年书娟患了牙疼,吃不了东西,又没有多余的钱,有也不能看,拔个牙折合成人民币要上千元呢。我那可怜的小妹强忍了牙疼,靠吃方便面维持了大半年,直到春节回国才在邹平医院把坏牙拔除了。 我的发妻啊,你能拿出待你娘家人万分之一的好感对待我的家人,我也会心满意足,感激涕零,事实上,这点小小的要求都难以实现。 二O一O年的春节如期而至,一切是那么的和谐,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厂里放假后,我开着新买的汽车拉着张卡回到唐刘。 下午,二哥刘书宗的新宅电线烧坏,请我这个电工前去维修,我爬上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好,当晚,二嫂炖鸡款待,哥俩在炉子旁前对饮白酒。酒过三巡,二哥开启了个重要话题,他说咱村的刘去病跳黄河了。 啥?去病不是好好的养野猪吗? 唉,兄弟呀,你太久不回家,不知道村里的事。秋上,南水北调占了咱村的地,家家得到补偿,三万五万不等,占地多的赔二十万也是有的,那些平日里不大孝顺的,听说在家种地的父母老子得了钱,都回来孝顺,真孝顺吗,都是他妈的扑着钱去的。 这几年民间借贷兴旺起来,刘去病的养猪厂也敞开门融资,一个村靠得住,乡亲们就五分的利息放到了去病的厂里。开始还见月分利息,慢慢的刘去病就称厂里周转不灵光,停了利息,有人不放心,就去索要本金,去病就躲起来不见人。乡亲们干着急也白搭,后来听说刘去病这王八蛋迷上了赌博,那些钱哪里是用到了养猪上,都他妈的输到赌场了。 一个月前刘去病给他大叔发短信:“我对不住乡亲们,钱,谁的也给不了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在黄河上。” 他大叔领着一帮人去黄河上找,只见他的衣服、驾照、身份证在,小汽车也在水里泡着,车窗开着,人已不见。凭去病的心眼哪里会真跳,准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了。村里人不服气,去他家里闹,去病老婆拿出一本离婚证让众人看,连后路都准备好了,他跳黄河?鬼才信。该着唐刘村民的钱,人们大都认了栽,还能怎么着。甜水那伙人可不好惹,都去养猪厂抢,把野猪抢了个干净。 二哥滔滔不绝地讲去病的故事,又问我,你久在县城,这一座楼需得多少钱? 怎么着也得四五十万吧,我买的是公司的福利房,仅收个成本价,五六万就够了。 你看我这宅子值多少钱? 我哪有数,你不会是要卖宅子吧? 想着,我也想去城里买个楼,我和你嫂子现在魏桥上班,可以交申请去邹平,这样就成了城里人了。 你可别干傻事,为这套院我大爷可是劳动大半辈子的,他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干。 他同意不同意没用,既然分了家,就是我的了,我说了算。 二哥看来是铁了心要卖宅子。 在小胆家饮至很晚,张卡领着青儿来叫,就草草收场。回到家父母还有书祖小弟都在看电视,从三个姑家转了一大圈的爷爷心情也舒畅,还是回到自己的家好啊!闺女再孝顺也终究不是长住的地。 书娟已打来电话,因为有时差,晚上十二点正是加拿大的白天,北京时间今晚十二点的飞机,先到青岛,再换乘公共汽车到滨州,最后才到邹平。 当晚我喝了酒,回去就睡觉了。 自我结婚后,在新宅的东三间自立了门户,老宅子里有猫蛋陪同爷爷睡。 天刚放亮,睡意正浓,屋外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接着传来娘慌张的呼喊,快,快起来,你爷爷怕是不行了。 机灵一下,我困意全无,急匆匆穿好衣裤。青儿也被吵醒,由张卡忙活着穿棉袄。我一阵烟似得跑向老宅子,步云大爷率领着大小胆从另一方向跑进门。进门已经有几个步字辈的在天井,堂屋里也早已站满了人,床上的爷爷很安详,书祖小弟跪在床头嚎啕大哭。 爹给书娟打电话,问她到了哪里,她说已到青岛,歇了一下,正准备坐车去滨州呢。爹命令她快速去滨州,到了滨州有专车接。挂掉电话后,爹又叫来了马明大爷,马大爷泪眼朦胧,从归苏到唐刘他是哭着来的,两只眼睛通红。爹叫他开车去滨州接人,马大爷此时心情恐怕不能开这么远的路,为了路上安全,他又叫来了虎子兄弟,虎子开上他的四个圈从刁镇上高速直奔滨州去了。 按照乡俗,当晚停灵,明日出丧。书字辈的兄弟们也陆续进家,书海与书宾在大爷的指使下,卸下了西厢的门板,一家人在北屋正堂放上两条板凳,横上门板,给爷爷换好衣服放上面。 我开上车把青儿送往她姥姥家。 没有告诉书娟真相,只说是爷爷病重。她从青岛到滨州后,坐上老虎的车又杀向邹平。到家时已是傍晚。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书娟坐在车里一遍遍问老虎,老虎只是说病重,书娟这才稍稍放心,她还从加拿大给爷爷买了包香烟呢,要亲手送给他。 车子驶入码头境,进入唐刘村,看到家门了,漂泊一年后的妹妹终于回到了家乡,然而出门迎接她的却是身披重孝的父兄。 失散多年的弟弟:狗蛋儿 七十九 亲爱的姐姐: 爷爷的葬礼在一片哀号中落下帷幕。他的骨灰葬到了咱家的祖茔里,通开了那道与奶奶棺材相通的土孔,意思是,你们老两口在那边终于团圆了。 孝子孝孙们三三两两往回赶,比起来时的列队齐整大声嚎啕,显得轻松随意了许多。走在南坡的坟场里,我听到庄子方向传来三两声炮仗响,才记起今天是腊月廿八,年下了。 放眼南坡,唐刘村的坟场在空荡的冬原上一览无余,好几个新坟,尚未掉色的花圈红红绿绿在风中摇摆。不知什么原因,近几年村里人得癌症的特别多,只要查出病来,一个月内准死无疑,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小清河上看船的南瓜爷和青春的大爷祥子爷就是第一批癌症点了名的,此刻他们的坟头早布满枯草呢。 去西站把青儿接来,可爱的青儿,来到爷爷生前的院子看大人们清理葬礼时制造下的垃圾,步云大爷和爹,把爷爷的被褥卷了,推到池塘边一把火点了。大小胆和我在清理哭丧时坐的草苫子,娘和书娟清点碗碟,该是谁的给人家送过去,这种事不能让外人沾染了晦气,碗碟都是从族中子弟家借的。 青儿翘着两只小辫子上下跳,玩累了,坐到地上问:老爷爷呢?此话把在场的人都问住了,沉默了数秒,我从地上拉起她说,埋南坡了。 依照乡俗,次日要圆坟,烧纸糊的车马,有外甥买。 腊月廿九日,离年还差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早,不是我愿早起,是根本就无法睡眠,想想我自幼跟爷爷在老宅长大,怎能不伤怀。什么破年,既不过年了,在老家还有什么意思,我就向爹娘请示,去邹平楼上住几日,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等初一,或家里有什么事打电话再回来。爹娘应允,说,等圆完坟回来再走。 碰巧,舅子张豹也要去邹平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张卡便应允捎他一起去邹平。吃过早饭,大姑家表兄开着三轮车拉来了纸糊的车、马、家具、汽车、房子、彩电、VCD。我迅速跑回老宅,从爷爷的案板上抱来我给他买的十余张正版京剧光盘,恭恭敬敬的放到三轮车上,告诉爹娘,务必一起烧化了。这时候步云大爷扛着铁锨也来了。 圆坟的一走,我和张卡便往车上收拾衣物,准备起程。冷冷清清的大街,正如我失落的心情,拿出烟,在门台阶上蹲着一棵接一棵地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路过的笑话,就转过脸擦掉。 张卡一遍遍地催促,我开始还说,等等再等等。我这样的心情根本懒得理她,哪知张卡接了其弟一个电话后就动了肝火。站到我的头顶骂:俺弟弟同学聚会要晚了,咱走吧。 我忍住眼角的泪珠不掉下来,近似哀求地说:再等等不行吗?我心情不好,不要催了,你弟弟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吗? 一说到她那个宝贝弟弟,可惹毛了张卡,好一个张卡,把声音放大好几倍,破口大骂:一个熊坟,上这么久,真愚磨。 我怕让四邻看到这一幕,就让张卡回家,有啥事家里说。尽管我深陷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还有点理智,两口子打架打到街上,这在我们刘氏家族是从没有过的,更何况刚死了老人,更何况是大年下。 岂料张卡上了火,骂上坟的愚磨,强调她弟弟的聚会是何等的重要。 我被她激怒了,因为街上已有人注意这边,想不丢人是不行了,我站起来说,你再打个电话告诉豹子,我不去邹平了。 又气又闹又悲又苦的我扔下这句话,就跑进家门,因为泪水下来了,我不想让人看到。 不去,这时候你说不去,咋不早放屁,家里死了人了不起吗?耽误豹子同学聚会你担得起吗?张卡还在我跟前喋喋不休。 我咣的一个耳光扇到她脸上,滚! 书娟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张卡见了打闹得更凶,连哭带骂,这时爹娘也来了。见到公婆,张卡越发的耍泼,吵着要回娘家。我举起手要打,被爹拦下,我气极败坏地说,滚回娘家去,永远别回来了。 张卡在街上众多乡亲的目送下,哭着跑回娘家。 一天相安无事,转头已到除夕夜。 嫁出去的闺女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这道理杨采勤比谁都懂,张家都等着我去陪礼道歉接卡子,我是铁了心的不去,她怎么跑回去的怎么给我跑回来,大盼子要还懂点人事儿就给我送回来。爹娘照看着青儿吃饭,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看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张卡打了无数个电话,一律不接。最后马明大爷打通了爹的电话,我接过电话说,不要了,这媳妇我不要了。 除夕夜接着就是大年初一,清晨我去找建设、青春玩,两个人也听说了家里的事,都劝我想开些,莫要和女人一般见识。 正聊着,爹打来手机,赶紧回来,家里乱套了。 我小跑到家,天井里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张卡吊着大嗓门和娘在争吵,青儿在娘怀中吓哭。张豹理直气壮的责问爹为什么昨晚不去接我姐姐,哪有让儿媳妇在娘家过年的道理。 这还了得,哪有晚辈如此跟长辈说话的,即使不是长辈,这么责骂一个刚刚死了父亲的父辈也是天理所不容的。 我分人群走到张豹近前,还和他论什么理,这时候最有效的辩论就是用拳头说话。我一拳打下了张豹的眼镜,复又几拳,招招打到脸上。两人撕打到一处,混乱中我的头上也挨了几记,我的头发茂密,被那舅子抓的牢固,他少年谢顶,我抓了几下都落空,只留下一手毛发。 听见动静的书字辈兄弟也来了,书海书宾加上小胆一起把张豹拉开,我的一头秀发才得以解脱。头皮痛得厉害,他妈的,越想越气,趁着书海和小胆拉住张豹,我跑起来飞起一脚就把舅子踹倒在地上。张卡见宝贝弟弟挨了打,疯狂得扑过来,被大胆小胆的老婆挡住。我用膝盖顶住张豹的胸口不让他起来,抡圆了抽他嘴巴子。边抽边骂:小色孩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娘老子拿你当个宝,我可不稀罕,你算个球,算根屌毛。 我打的正欢,步三叔冲书字辈的人喊了一嗓子,行了行了,快把狗蛋儿拉开,别让他再打了,再打就出事了。 兄弟们把我拉起来,又把混身是土嘴角带血的张豹扶起来,张卡哭着关切得查看弟弟的伤。姐弟俩就这么回了家。 回到西站,可炸了窝。杨采勤坐到地上,蹬着腿脚哭,还让不让人活了,我的心肝宝贝啊,天杀的刘步庭,挨千刀的刘狗蛋儿。 正哭着呢,小盼子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进门没有二话,上去一脚就朝本来就狼狈不堪的侄子踹下,随后当着张家所有成员的面,骂道:你们这帮人,但凡有一个通人性的都不会让孩子去人家家里闹,大年下的,又刚死了人,再加上你们这一闹,不是火上浇油吗?是人干的事吗?又对沉默的大盼子说:哥哥呀,你咋不管管呢,你要有一点骨气,能顶起来,何至于此呀。又骂张豹,你这畜生白瞎了这么多年的书,挨打活该。 小盼子少你娘放屁,胳膊肘儿咋还往外拐呢?杨采勤不干了。 小盼子指着嫂子说,这个家,早晚得毁到你这老娘们手里,最受害的就是卡子,不信走着瞧。 失散多年的弟弟:狗蛋儿 八十 亲爱的姐姐: 事实证明,人在气头上是办不成事的,比如离婚。春节事件我和张卡都感觉到了尽头,离婚提上日程。上班后,漫长的分居开始了,财政独立,洗衣做饭各自为政,因为民政局放假,这一拖就是十来天。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上午,突然接到张卡电话,不耐烦地接起来,喂了一声,那头张卡很是着急,近乎疯狂,速来魏桥医院,出大事了。 什么事,关我屁事,我好好的呢。 俺娘被树周打了,在魏桥医院住院,做为女婿你是不是该来一趟呢? 有这事儿,我心中有无尽的快感,好个树周,心里把树周赞了八百遍。 我决定了,去。 不为尽女婿的孝道,就为一睹丈母娘的惨样我也得去,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开车去了80里外的魏桥医院,象征性地从门口买了一箱牛奶。 病房里老岳母头上缠着绷带,脸上血渍未干,说话漏风,事后知道是牙掉了几个。见我进屋,丈母娘拿出医生诊断书叫我看。不看则已,一看方知,树周这次下了狠茬子,要致她于死地啊! 诊断书上写得分明:患者头顶有五公分的裂口,牙齿脱落四颗,肋骨轻微骨折一根,腹内有淤血。看到杨采勤岳母那可怜样,我强忍了欢笑,作出一副很惋惜的表情,就问:怎么个情况? 丈母娘回忆当时的情况,俺走亲戚刚进胡同就被树周两口子盯上,俺也没在意,就推着车子接着走,走到俺家大门口支下车子开锁的时候,这两个人把俺堵到门洞里,俺问你在干啥?树周两眼发火,指着俺骂,骂完拿起地上盖屋剩下的一块整砖就朝俺头上砸,她老婆在旁边助劲叫好,俺叫他打倒在地,她就用脚使劲踹俺的肚子,俺拼了老命地喊人,叫救命,这才喊来你小叔把人救下了,树周两口子跑了。 大致情况已经了解,走出病房张卡告诉我,明天要去县公安局验伤,告树周故意伤人,把他逮进去判刑。我问,树周没出面拿个医药费啥的吗?拿个屁,自始至终树周家的人连头都没露。我说我已来,礼节上过去了,医院也住不开,我去闫永路家借宿一晚,明天一起去公安局验伤。 同学之中,除闫永路和谷建宁都调到了邹平,所以,谷、闫两人是同学来魏桥的联络人。我知道谷建宁上中班,没空,就给闫永路打电话,叫准备菜,我一会过去吃。到了永路家,他老婆休了产假回九户老家疗养去了,第四生活区的住宅里只有我们俩。一杯酒下肚,我才说出心声来,兄弟,哥哥我今天太爽了,非得大醉一场。永路也是豪爽之人,当年邹平技校202宿舍的患难兄弟之一。永路说,我酒量不行,可哥哥既然来我家,就得舍命相陪。 足喝了五杯范公酒,此刻的永路已人事不醒,我推了几下也没反应,而我正在兴头上,独饮无聊,给谷建宁打电话,叫他请假。果然,十分钟后谷建宁提着一包啤酒来了,哥俩接着倒上啤酒杀作一处。那一晚究竟喝了多少酒,我也记不大清了,反正我是有生以来最多的一回。 张卡家铁了心要把树周弄进去,而树周却早成竹在胸。事后我听人说,树周见春节里刘、张两家闹翻脸,盖房时候的气又提上来,当日杨采勤全赖亲家公的权势才稳住阵脚,让派出所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判决,这么一闹两家撕破了脸,刘步庭断不会再出面干涉了。可这时节屋已建成,木已成舟,总不能再往北挪地基?思前想后,树周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两家虽不和,可毕竟是儿女亲家,保不齐日后会和好,那样的话仇就更没法报了,要想报一箭之仇,只有趁现在。杨采勤眼里只有钱,针对这一特征,树周定了个破财解恨的招数,不惜花三万元,买一个心里过瘾。于是有了我丈母娘口述的那一幕惨剧。 公安局的法医验伤结果出来了,若受害人起诉的话,树周得判十年。拿着验伤报告,我岳母咬着牙说,树周,我要把你送进去。 结束了魏桥医院的治疗,一个星期后,丈母娘杨采勤回到西站疗养,而树周始终不出面。就在张家人准备起诉的前夜,村里有名望的四川子敲开了丈人家的门。 四川子走过南闯过北,贯会人情世故,在西站具有绝对威望。不少婆婆媳妇吵架都让他来判断。四川子带了礼物笑咪咪走进北屋,听说弟妹受了伤, 我是真心疼啊,树周这王八蛋,真他娘不是东西,难道不知道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吗。大盼子人老实,说不出一句话,杨采勤有气发不出,光知道操娘日祖宗的骂树周。四川子把烟卷一掐说开了正题,我说兄弟弟妹,听老哥哥我说句话,都在一个村住着,无有深仇大恨,犯不着大动干戈,事情既然发生了,咱就向最好的方向解决,弟妹啥意思?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杨采勤扬起手边的那页验伤报告说,我这上面盖有公安局的大印,有法律效应,这张纸就把树周送进禁闭室。 弟妹说笑了,这是说的玩笑话。老谋深算的四川子什么人没见过。老四川说,把他弄进去对你家有啥好处,打白挨了,药费还得自己垫上,实不相瞒,我来之前树周找过我,他愿出三万元,和平解决。 杨采勤一听到钱,眼就亮了,少了刚才的火气,啥?三万,少了五万不行。 好说好说,只要弟妹不去告,钱的事好说,可以再商量,我这就去找树周转达弟妹的意思。 这个杨采勤,一谈到钱上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何劳哥哥两头受累,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一切都好办,直接叫树周来谈吧,都是南北邻居,总要见面的,你就跟他说,嫂子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这样在四川子的见证下,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开始了。 树周:我出三万。 杨采勤:五万,少一分不行。 树周:三万,多一分不添。 杨采勤:不添叫你去坐牢。 树周:我发短信告诉念大学的豹子,叫他学不成习,你不是不想让他知道一直隐瞒着吗?我叫你瞒不成。 杨采勤:你敢告诉豹子。 树周:三万,多一分也不给。 杨采勤:树周,我操杀你娘。 树周:我操杀泥(音)娘。 四川子见谈不拢,开始打圆场,都别吵了,各退一步,看老哥哥的薄面,我提个建议,四万,怎么样?树周你也别死倔了,你嫂子受了这么大罪,又是救护车又是公安局的,那一万元就当精神补偿了。 好!成交! 丈母娘挨打的事解决了,老两口很满意,把钱存进了银行,准备到豹子娶媳妇时用。 冷静了几个月,春暖花开了,我和张卡也该做出了断了。两人最终达成协议。她在其母的授意下选择了全部财产,拒绝抚养青儿。 我据理力争,她对我说,咱的财产分两大部分,一个是孩子,一是房子,你选吧。 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青儿。 她心安理得的占有了房子与里面全部用具。 说到抚养费上,她说一分不给,你要觉得委屈,咱换换,你要房子,我要孩子,也不向你要抚养费。她知道我离不开青儿,何必明知故问呢?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只求速决,以杨采勤反复无常的性格,指不定会生出啥事端来。 分手的那天,我们都很平静。 手续办完当天,张卡换了家里的锁芯,我被居住了六年的家拒之门外。 失散多年的弟弟:狗蛋儿 八十一 亲爱的姐姐: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疤痕已经愈合,回首那段往事不禁感叹,我的热血一样的青春就这样掀过了一页。 你给青儿买的衣服、鞋子,我已于上周末送往老家,她别提多高兴了。 我有预感,咱们正式相认的日子不远了。 自我婚变之后,父母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有太多的不放心,太多的失落。 村里人说起我,都说这婚败就败到丈母娘手上,同事们议论时则说是感情不和。作为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在这里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分手的原因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纵览走过的这几年,一路战火纷飞烽火连城,再往后一看,倔强的张卡丝毫没有转变的动机,唯母是听,反道有使我顺从她观点的趋势,欲把我打造成第二个大盼子。 黑暗无光的生活,使我看不到一丝光明,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两个人理智的选择,更是为了自己的今后负责任的决定。 我的衣服、书籍,于离婚后第二天清运出去,陪我收拾的是初中同学康武。 康武,初中毕业后考进魏桥高中,高考时以物理满分的好成绩考入西北某大学,学习核物理,大学毕业后没有单位要,他学的专业是造原子弹,市场上用不着这玩意,就回到家乡。听说魏桥的电厂招大中专生,就去应聘,招工处的同志说话阴阳怪气,拿着康武的毕业证说,我们这是火力发电厂,你该去大亚湾那里看看。康武可不吃这个,拿起桌上的水杯就泼那人脸上,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他被淘汰了。 落选的康武不甘寂寞,就想自己干,找到正在医务室当医生的同学纪伟,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投资练歌厅。又纠集了杨磊、李增水,曹磊等同学,凑了点钱,在会仙桥商场开了一家歌厅。 我刚离了婚,回到原先的家,钥匙竟打不开门,料是张卡换了锁芯,反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换锁只是个时间问题,只是这也未免有点太快,我衣服还在里头呢?不管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约了纪伟一起喝酒。纪伟又叫上一个叫纪承东的,还有李镇湘,李行舟等老同学。 酒席之上,开怀畅饮,谈笑而歌。纪伟提议,吃完酒去会仙桥K歌。除了纪承东,其他都是老相识,这个纪承东长我几岁,娶了唐刘村的媳妇,也算是半截街坊,这厮别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唱得好京剧。伴着KTV的音乐,有板有眼,戏文和鼓点,拿捏的恰到好处。 康武提出明天和我去搬家,纪承东也说明天休班,我就答应了康武,没让老纪休班,不太熟,怎么好意思叫人家休班。谁知老纪听出话里的味道,有些不悦,既然结识了就是缘份,更何况我岳父家和你家不远,算起来咱还是亲戚的。我只好应允了他。 天一亮,我就给张卡打电话,让她开门。 走进住了六年的楼,还有些不适,当初这是父母借钱买下的,忙来忙去给别人作了嫁衣裳。东西不多,根据协议,我只取走个人物品,电器家俱一概不要。衣服包了一大包,书籍一本本从书橱上拿下来码在客厅里,墙上由老师、张老师写的书法也取下来。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同学们一趟趟往下搬书,纪承东特意开来了他舅子拉木头的货车助阵。书放到我的后备箱里,字画、花瓶等大件放老纪车上。 就要走了,我向纪承东说:纪哥,唱一个! 好来! 老纪吊开噪门来了段《武家坡》: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似一孤雁归来。 失散多年的弟弟:狗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