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笔记【转】

荷衣

第一章诗分唐宋
   
    “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一谓之德，一谓之巧",“即谓诗分唐宋，亦本乎气质之殊，非仅出于时代之判，故旷世而可同调”。一语入神，微哉斯言！
    “叶横山《原诗》内篇卷二云：‘譬地之生木，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花谢，谢而复开’”。词之物，便如花，得其地而出其枝，譬如仙人掌，植于温室花盆，多为纤弱之体，弃与荒漠枯地，则多成伟岸立地之躯，吾不能以纤弱伟岸而判其优劣也。叶汾湖语：“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生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此非仅论诗文，世间万物，概莫逾此。唐后国事不再举，一时民族旷达豪迈之气不复生，以此胸怀作文，自然谨慎拘理，非关气力。人于少年，才气激扬，自有高歌之语，而后阅事渐多，挫折历遍，乃拘而深沉，性情使然，故不能言其少年行文格调必高，而暮年行文格调必劣，气质之分，非格调高下之分也。王弇州言文必西汉，言诗必盛唐，其论虽失之偏颇，然观几世文风，鲜有逾此规者，是人才不继，抑或世风不再？悲乎！弇州少年排斥东坡，残年却极爱东坡，《醉后放言》云：“死亦不须埋我，教他蚁乐鸢愁”，此语摹坡仙“闻道刘伶死便埋”痕迹甚重，“虽词气尚负固矜高，不肯遽示相下，而乃心则已悦服”，世记其临殁，手坡集不释，此老憨然之态，余甚爱之，彼阅沧桑而近少年，吾能效此乎？
    “不知格调之别，正本性情；性情虽主故常，亦能变运。岂曰强生区别，划水难分；直恐自有异同，抟沙不聚。庄子《德充符》肝胆之论，东坡《赤壁赋》水月之问，可以破东野之惑矣”。《德充符》语：“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赤壁赋》语：“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戴昺(东野）有语云：“不用雕锼呕肺肠，词能达意即文章。性情原自无古今，格调何须辩宋唐”，盖不解真性情之语，故以唐宋而言词文格调高低，失之偏矣。

芳紫陌

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
就像这个贴子，得细细品悟，慢慢欣赏！

荷衣

第二章黄山谷诗补注（五)

    “《别集·送人赴举》云：‘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史季温注：‘诗最多体制，三句者盖亦罕见，周诗则有《麟趾》、《甘棠》等篇，山谷此诗盖舍近例而援古法。由是推之，山谷不特平生句法奇妙，早年诗格已高古矣。’按方濬师《蕉轩随录》卷三云：‘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直至明君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十一年。’此山谷送乡人赴廷试诗，见宋吴坰《五总志》。今山谷诗《别集》据《西清诗话》，截去首句，十一年讹今八年；季温不考其讹误，而夸三句诗为高古。颇疏陋。”又“《题养浩堂画》第二首云：‘陈郎浮竹叶，著我北归人。’季温未注……任史二注，久号善本。大体详密，实符其名。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乃谓任注甚疏漏,史更劣.而一无举例,殆以编定姚薑坞《援鹑堂笔记》,见补注山谷诗若干事,遂臆必武断耶.薑坞所补如道山、赐环、帻沟娄诸则,天社皆发厥端,特未精审耳."薑坞《援鹑堂笔记》余曾求诸临近书肆,实是难觅,况一人之心力,实不敢贪多务博,故未曾览阅,不知其所补究竟如何.钱公此节引例颇多,一一求证,不惟辨前人谬处,亦以此警后世人也.夫人子立世,最忌诬陷谤毁,此行甚为紧要.读书不彻,切不可强不知以为知,无一例证而擅自臆断,蛊惑人心.谈艺论书虽为小节,然久而成习,必为大患.余三十载所见,世间类东树者,不可枚数,恶习弥沿,今人犹喜,贬大家先贤以籍此腾跃者,比比皆是,吾不伤彼不自爱,而伤吾生之不幸.

    “淮南王序《离骚经传》,称屈原‘皭然,泥而不滓’,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取其语.然以莲揣称高洁,实未释氏常谈……此喻入明,渐成妓女之佳称……《有美一百韵》赞柳如是亦云:‘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道学家必谓莲花重‘陷’矣.”此语入口,大快朵颐.世间妙事,为“道学家”玷污者,十居其六.哀余怯懦,不敢效阮嗣宗,世间不快意事、不快意人,尽以白眼抹杀之.

    “《次韵裴仲谋同年》:‘交盖春风汝水边，客床相对卧僧毡。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皆少年。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夫正以少年不当生白发,而二人华鬓星星,竟早于嵇含,故曰‘如有种’;正以叶与舞阳非‘江南’,而二人又无钱买山而隐,故曰‘输与鸬鹚’也.”"输与鸬鹚取次眠",此喻甚苦,一"输"字,吟尽人间辛酸,非历经凄凉者,不解此悲.

    “《再次韵寄子由》:‘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处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古以来,人多以松柏自喻,以示己之胸怀气度.山谷此诗虽以菌作反衬,亦不离此径,鲁直以松柏而自况,未知其本性已如此否?闻文识人,难测其心,窃思彼恐亦无此达然气概,止书生意气耳!钱公举鲁直“《赠送张叔和》云:‘我提养生之四印: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又《和斌老》第二首云:‘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待渠弓箭尽,我自味五味.’皆即‘口舌难争,坚壁勿战’之旨……盖山谷昔在王氏新学大盛之时,尝向文潜进此言；今二人投老伺为逐客，遂复申前诫，岂论诗法哉.”山谷脾性,于此可见一斑,钱公阅尽沧桑,归于一言,即“世故澒洞,人生艰窘,拂意失志,当息躁忍事,勿衿气好胜;日久论定,是非自分.”此乃通者之言,余思之再三,只能默然,不敢妄言.草木有刚柔之异,人性有强懦之分,孰是孰非,不可辩驳,吾辈处世,亦只能求心之所安耳.

荷衣

第二章 黄山谷诗补注 （四)

    “《梦李白作竹枝词》云：‘一片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天社注引傅玄《琵琶赋序》，以为汉乌孙公主事，山谷误作明妃事，盖误。按《野客从书》卷十引石崇《明君词序》曰：‘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云云，谓山谷正用《石崇词序》，天社未考。”钱公考琵琶一语出处，至此尚未完结，《谈艺》续补中再考此源，查韩子苍《题李伯时画昭君图》，得“画中明妃未尝怀抱琵琶”，又补：“按崔东壁《考信录提要》卷上谓自杜诗‘千载琵琶’以后，词人沿用，遂谓琵琶为昭君所自弹，幸现有石崇词可证云云。东壁此条论宋人尚可考辩，至明而衰，因举韩退之、刘梦得误以桃源为神仙，杜少陵误以昭君为自弹琵琶；然知洪兴祖能据渊明记以桃源之非神仙，而不知宋人匪仅不以昭君为自弹琵琶，且以昭君与琵琶本无系属也。”悉此节，知山谷“琵琶”一典源处，前后百言，吾仅得此一解，别无会意。一语之意，考证若斯，是非之分，似已渺矣！王静安《人间词话》卷三十一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有高格，自成名句”，信哉此言，夫行文贵处，在乎题旨，然后技艺。置艺于旨上，似舍珠而抱椟，不知本末之真义也。

    “《次韵中玉水仙花》第二绝云：‘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此语妙，然仆以为不若李息霜：“愿将天上长生药，医尽人间短命花”，山谷句意止怜惜，未能深虑，只叹国香流落，未谋有所作为，古士大夫遗气耳，鲁直家道殷实，少年得志，一生少经忧患，故其诗旨，似近晏同叔，纵有忧戚语，亦不免拘与一身之忧戚耳。为诗作文用典繁杂晦涩，必有碍后人解义，对西昆派批驳过甚，则易另辟极端，山谷言“诗词高胜，须从学问中来”，倘此学问二字，意指胸腹间所藏晦故涩典，余为鲁直笑矣。吾少读书，山谷诗作，所喜者寡，“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欲唤扁舟归去,古人言是丹青”，如此类者，余爱煞也。

    “臣结春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后世但赏琼琚词。”“天社注：‘春陵或做春秋，非是’，引元结《春陵行》序云云......《匏庐诗话》卷下驳天社，谓山谷诗为元结《中兴颂》发，与《春陵行》无与，当作‘春秋’，引范石湖《中兴颂诗》：‘绝怜元子春秋法，却写唐家清庙诗’，杨诚斋《浯溪赋》：‘宜忠臣之痛心，寄春秋之二三策也’为证”，今昔对比，心凉如冰，黄鲁直一贬涪州，旋迁戎州，再而黔州、宜州，虽历遭贬斥，然心终怀庙堂，怨语极寡，“修史多诬”也罢，派别争议也罢，吾辈不究其别贬情由，单此一片赤心，亦足已警后世人。嗟乎，余悲山谷之痛，更悲今之羊舌鲋，处显贵之位而为豺狼之行，夺民众利益而饱狐犬私欲，恨此生不得做紫髯客，歌罢饮尽恶吏血!

    “《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第二首云：‘扶风乔木夏阴合，斜谷铃声秋夜深。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噫，此语神授之乎？仆一吟声喑，二吟肠断，既而泪倾。

荷衣

第二章 黄山谷诗补注 （三）

  “《次韵杨明叔见饯》云:‘皮毛剥落尽，唯有真实在。’......寒山子诗集卷上有‘有树先林生’一诗，与《涅槃经》意同，结句曰：‘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山谷盖全用其语。《苕溪渔隐前集》卷四十八引《正法眼藏》药山答石头曰：‘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谓山谷全用药山禅语，而不知药山之用寒山语也......山谷好掇寒山、梵志及语录。未必求其朔耳。”山谷以一笔之力，开江西派百年基业，其强识博览，文才风流，余极艳羡。然此翁为文为诗之旨，吾不敢苟同。《瓯北诗话》卷一云：“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此语虽论青莲，然为文为诗之理，一语道尽矣。放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是其解也，后人举少陵“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句，言为诗当以雕琢为本，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盖其不解少陵真意，《瓯北诗话》卷二云：“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詩‘浑涵汪茫，千汇万壮，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荊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並谓其不集诸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出于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赵云崧此语，余深感快意。子美作诗，“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著至十分者”，故子美“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语，非雕字琢词之意，实指诗文之本旨，当在所抒之意也。“山谷熟于《世说》，为作诗渔猎之资，此宋人之公言也，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集而成诗。’沈作哲《寓简》卷八云：‘黄鲁直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方回《桐江集》卷五《刘元晖诗评》云：‘黄专用经史雅言，晋松清谈、《世说》中不要紧字，融液为诗。’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二十九《跋山谷手录杂事墨迹》，略谓所录皆汉晋间事，预储为诗文材料......《曲洧旧闻》卷九论宋人尺牍，亦谓山谷专集取古人才语以叙事”，刘元晖“不要紧”三字，直指山谷陋处，《苕溪渔隐丛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又“山谷云：‘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过，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山谷有诗云：“随人作计终后人”，又云：”“文章最忌随人后”，“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胡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吾不解诗文，不敢妄谈，况前人语录，未必无因人废言之论，不能俱信，然山谷此论，吾不以为然，少陵做诗，何尝拘禁于一词一源哉？彼心性广大，睹情思事，胸怀触处，即是文章，山谷此言，偏之大矣，以己心度少陵意，不知己距少陵，何止千里之遥！钱公博引诸家言，归于一处，“山谷狐穴之诗，兔园之册，无可讳言”，似此做诗，一如夜履薄冰，又如报苇而渡，惶恐拘谨，终不免随乔子旷之流，堕与下矣，兔园狐穴，此论甚当。

荷衣

第二章 黄山谷诗补注 （二）

苕溪渔隐曰：“鲁直《观伯时画马诗》云：‘仪鸾供帐饕虱行，翰林湿薪爆竹声，风帘官烛泪纵横。木穿石盘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贫马百菣逢一豆。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此格，《禁脔》谓之促句换韵，其法三句一换韵，三迭而止。此格甚新，人少用之。余尝以此格为鄙句云：‘青玻璃色莹长空，烂银盘挂屋山东，晚凉徐度一襟风。天分风月相管领，对之技痒谁能忍，吟哦自恨诗才窘。扫宽露坐发兴新，浮蛆琰琰抛青春，不妨举醆成三人。’”。“此诗每句用韵，每三句一转韵，三叠而止”,此法甚妙，昔时文人雅行，籍此可得一观，今已遗失殆尽矣，吾辈睹前人词文雅作，惟遐思惆怅无限耳。钱公究其源曰：“《野客从书》卷二十谓此体起于《素冠》之诗”，其后举此体诗两首，余录于下，以便细品：
   其一 《明冰篇》
   北陆苍茫河海凝，南山阑干昼夜冰，素彩峨峨明月升。
   深山穷谷不自见，安知采斫备嘉荐，阴房涸沍掩寒扇。
   阳春二月朝始暾，春光潭沱度千门，明冰时出御至尊。
   彤庭赫赫九仪备，腰玉煌煌千官事，明冰毕赋周在位。
   忆昨沙漠寒风涨，昆仑长河冰始壮，漫汗崚嶒积亭障。
   嗈嗈鸣雁江上来，禁苑池台冰复开，摇青涵绿映楼台。
   豳歌七月王风始，凿冰藏用昭物轨，四时不忒千万祀。
   其二 《走马川行》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军师西门伫献捷。



   “《戏答王定国题门两绝句》之二云：‘花里雄蜂雌蛱蝶，同时本自不做双。’天社引李义山《柳枝》词云：‘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按斯意义山凡两用......义山一点换而精彩十倍；冯浩《玉谿生诗详注》于此诗未尝推究本源，徒评以‘生涩’二字，天社亦不能求其朔也”，此处一“徒”字，钱公自得之形，跃乎纸上。天社语虽未求其根源，然已解山谷诗之本意，此非重要处，反复查证而求其根源，窃以为有添足之嫌。山谷用典，多生涩僻冷，《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读其诗，明其义，得其理，自谓足矣。为一字一典而大耗精力，余终不取。

    “《题王黄州墨迹》云：‘掘地与断木，智不如机舂。圣人怀余巧，故为万物宗。’天社注引《易系辞》：‘断木掘地，万民以济。’按《困学纪闻》卷十八引孔融《肉刑论》云：‘贤者所制，或逾圣人，水碓之巧，胜于断木掘地’，诗意本此”，钱公语至此遂绝，此诗意颇简，天社亦注解分明，公大智之人，于此徘徊数十言，非止解诗，余思公恐另有所指也，先生为此文时，战事尤烈，祸及南北，历世事沧桑，睹人性劣恶，心必伤凄甚矣，然公乃书生，身处其时，百无一用，徒有此悲此叹，亦无可奈何，遂借前人之词语，隐抒胸间之惆怅。断木掘地，本非巧工，圣人制此而济万民，“故为万物宗”；兵祸一举，苍生荼毒，为一己之私欲而置万物于水火，纵成一时之雄，其离贤者之道，何止千万里矣，焉得为后人尊乎！

    “所失弥多所得微，中间赢得一嘘欷。人荣人悴乃常理，花谢花开何足追。偶尔相逢却相别，乍然同喜又同悲。只消照破都无事，何必区区更辩为”，邵尧夫《所失吟》“偶尔”两句，不及山谷《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多矣！“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哪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嗟乎，恨余此生，不能饮酒，每吟至此，黯然神伤，旋而泪下。

   “《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云：‘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按史绳祖《学斋佔毕》卷二谓：‘山谷此四句，阳若尊苏，深意乃自负，而讽坡诗不入律。曹郐虽小，尚有四篇之诗入《国风》；楚虽大国，而三百篇绝无取焉。黄尝谓坡公文好骂不可学，又指坡公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信斯言也’云云。深文周内，殊不足信......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一尝驳此节，谓以近世文人相轻之心，臆度古人”，此一节，吾取“深文周内”四字，以戒吾心。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潘公谓“近世”，余细思来，当是指满清“文字狱”荼毒之酷，诬一字则鸡犬升天，失一字则满门皆祸，懦夫走狗，充斥庙堂，文士气节，丧失殆尽。

荷衣

第二章 黄山谷诗补注 （一）  

   山谷诗作极丰，《欸乃歌二章戏王穉川》诗曰：“从师学道鱼千里，盖世成功黍一炊。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乌反哺儿”。钱公以一鱼字，博引众论，文虽无一处言己意，实词里字间，心意昭然。天社任渊、青神史容著“山谷内外集”凡五十八卷，注此鱼意近“以六亩地为池，池中有九洲六谷，鱼在其中周绕，自谓江湖。山谷诗“鱼千里”三字者有四处，“小池已筑鱼千里”，此语天社注为与“从师学道鱼千里”句同意，“争名朝市鱼千里”，“心游魏阕鱼千里”此两句不见天社内外集注评。张邦基以《关尹子》解“争名朝市鱼千里”句，云：“以盆为沼，以石为岛，鱼环游之，不知其几千里不穷也”，此解正合古谚夜郎国故事，余意颇同，按此“鱼千里”语，俱有夜郎自大，井蛙窥天之意。全诗曰：“争名朝市鱼千里，观道诗书豹一斑。末俗风波尤浩渺，古人廉陛厘跻攀。螗螂怒臂当车辙，鹦鹉能言著鏁关。顾我安知贤者事，松风永日下帘间”。然“心游魏阕鱼千里”一句，吾意颇不同，诗曰：“心游魏阙鱼千里，梦觉邯郸黍一炊。蔬食菜羹吾亦饱，逍遥堂下叶辞枝”。此鱼千里，与“从师学道鱼千里句”，窃以为颇不类夜郎之说，而近《秋水》河伯望洋而叹之意。其后引“夏蜩”、“碧天”、“熊罴”，一一求证，盖求其细节，诠释其意，不敢以皮毛而妄加曲意，此节甚重，乃为文为人之至理也。先生喻意于此，非同彼后辈假红楼而妄谈恣取者，明此理，方可谈文，方可做人，天社求证不严，谬"琴高"即鲤鱼，为后人笑柄，然世之同者，独天社乎？
　 “络纬何尝省机织，布谷未应勤种播”，按山谷（黄庭坚）词意实本《诗大东》：“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山谷《演雅》文颇长，余颇不喜，只觉全文劝说之意强，思维跨度却小了很多；沈归愚谓：“《大东》之诗，历数天汉牛斗堵星，无可归咎，无可告诉，不得不怅望于天”。其悲悯之情，无可奈何之痛，跃然纸上，钟老言山谷意本于大东，吾不能急解。
　　送王郎》诗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酒浇胸次之磊隗；菊制短世之颓龄。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连床夜语鸡戒晓，书囊无底谈未了。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远别音书少。炊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要须心地收汗马，孔孟行世日杲杲。有弟有弟力持家，妇能养姑供珍鲑。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胡元任谓“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仿欧公“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赠君以宣城鼠须之管”之语，赵与时、谢榛、郭子章皆谓山谷本于鲍明远“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葡萄之锦衾”，山谷语一袭清香气凛然，如沐菊香，鲍公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