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酸
一
年前,回老家上坟,看到一片荒芜的村庄,我的心便如临产的孕妇,一阵一阵地疼痛。曾经热闹的村子刹那间归于宁静,三三两两的白鹭在村子上空盘旋,野鸭子发出嘎嘎的怪叫,我想拍一张故乡的照片封存,以丹江为背景,为白鹭为主题,显示生态丹江的美好前景,可颤抖的手端不住相机。因为我看到故乡的残渣碎末躺在地上呻吟,枯黄的衰草纠缠着我曾经食用过的野菜,在冷风里飘摇,尽管那些曾经绿色的东西是黄瘦的,一眼下去,我还是能分辨出各种种类,它们与故乡的乱石为伍,与野草相伴,像是在撕碎什么,又像是在诉说什么……
我的颈脖犹如咯血般的一分为二。大脑在几秒钟没有任何反应,我想我的魂魄一定是离开了我的身体。如果就这样俯首丹江,亲吻故乡,嗅遍那些养育我长大的草草叶叶,我想,有没有未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至少,我的心踏实地留在这里。是的,就是踏实这两个字。
野鸭子不合时宜地欢歌,嘎嘎的嘶哑声,叫喊得没有一点艺术性,粗鲁地惊醒我的灵魂。望着丹江,我踉踉仓仓的仰首跪地,那种压抑带着绝望,让我泪如雨下,祭坟的鞭炮层层剥离肉体。此后,多个午夜梦回,醒来之后,这种压抑感越发的严重。
这些日子,就精神而言,我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之中。孤独与害怕让我不敢见人,不想见人,把自己禁锢在一方狭小的天地,独自吟唱,然后便无端地落泪,随后又是无奈的自嘲,我知道,不管是我能想通,或者想不通,这就是丹江人的宿命,抑或者可以说是故乡的宿命!
直到那袋酸菜的出现,我的精神才有所好转。一如血液里注入了新生,哪怕只有一线一丝,终究是连着的!
邓州市的酸菜不酸,这是我们村子搬迁到那里之后的第一个共同反应。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说的多了,就不新鲜了。就像我的乡亲们,他们从最初搬进新家的狂喜,已经慢慢浮于平静。他们说,人是个鳖,憋到哪一步说那一步话。在丹江老家是过日子,到邓州市也是过日子,只是日子不同了,不同的东西很多,如果一一列出来,至少要用孩子们演草本的好几页。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们眼里的辛酸。
母亲给我一袋酸菜,说让我带回家吃。我闭着眼对着酸菜闻闻,然后说:“这酸菜一点都不酸,没有丹江老家的酸菜好吃。”
母亲傻呵呵地乐,不说话,不接腔,她自顾自地搬把椅子,坐在新家的屋檐下,太阳暖暖地落在她身上,泛白的头发抵御阳光,捋出一道又一道光芒。母亲安宁地坐着。我以为我的话伤到了母亲,毕竟她是病人,脑子有些迟钝了。
“这里的水不好,腌不出好酸菜的。”母亲的话干脆利落。看不出来她是脑梗塞两次的人。
我期待母亲能接着说下去,为什么水能决定酸菜的命运?水和酸菜有什么关联?可她再也不肯言语。沉默寡言是母亲脑梗塞后的最大反应。她变得深沉了,深沉得不像曾经唠唠叨叨的母亲了。
我侧面盯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游走,对面屋顶有一群鸽子飞过。那是我家养的,二十来只,它们天天在一起,晴天飞翔在天空,落雨躲进楼层里。鸽子刚买回来没几天的时候,母亲特地上到楼顶去看它们。下楼后自言自语:“鸽子凑群,成双结对,它们不吵架,也不打架。”
我无语哽塞,是啊,看看它们,再看看搬迁后的村庄,闹哄哄的散乱,我第一次读懂‘一盘散沙’的意思。
我认真地看了看母亲给我的酸菜,是油菜苗腌的。色泽黄亮,黏水也很稠,(腌好的酸菜流出来的水)外观上和丹江老家的酸菜一样。遗憾的是没有酸味,我像猫一样伸长嗅觉,极力地抽动鼻子,一下一下的,企图嗅出熟悉的味道,可惜还是失望了,酸菜的酸味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嗅觉里。
我求救似地看着母亲,希望她能张开深沉的嘴,告诉我一个费解的问题。
母亲好像忽灵了一样,应声说道:“没有丹江水,啥菜都腌不酸的,你二娘种的‘雪里红’也没有腌酸。”
‘雪里红’是腌酸菜最好的一种菜,叶子深裂,边缘皱缩。茎和叶子通常腌着吃。花是鲜黄色的,当然,没开花的时候,它已经被腌制了。印象中,被大家称颂载道的最佳酸菜,便是‘雪里红’。
如今‘雪里红’都腌不酸了,这是否可以说明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永远都吃不到最好吃的酸菜了。我惊恐极了……
二
我梦里的故乡时时出现在豫西南的丹江湖畔,那个坐落在河边的小村子。因为连年涨水,早些年一直都需要国家救济才得以存活。粮食是稀罕物。野菜便成了生活的主食。
刚刚能挎动篮子,握着镰刀的时候,我就开始主动与野菜打交道。丹江河畔的‘黄黄苗’像使了肥料一样的疯涨,就算开花,大家也照常挖出来煮熟吃掉。
‘刺蓟芽’(一种带刺的草本植物)老得扎嘴,也能吃进肚子。那时候我用米尺测过‘刺蓟芽’的刺,最短的几毫米,最长的有一厘米。我甚至怀疑过,我的肠胃生下就是食草的,因为挖‘刺蓟芽’的时候,嫩嫩的小手常常被扎得很疼,如果是老的‘刺蓟芽’,它通身的刺能把手扎流血。如此厉害的野菜,竟然没有把肠子扎破,真是匪夷所思。所以,我怀疑,我们的肠子比铁还厉害,能消化一切止饿的东西。
“野芹菜、野莴苣、面条菜、马齿菜”以及小学课本里看到的荠荠菜,都是滋养我的美味佳肴。
这些野菜一筐一篮的挎回家,清洗之后,便被母亲塞进大锅,一把柴火,由生到熟。锅里打个转,用筷子挑起来扔进大缸里,连同锅里青黑的开水一并刮进缸里,再去屋后找一块大青石压在上面。一两日过后,便能闻到酸菜的味道了,那种酸,不是山西米醋的酸,也不是酵子的酸,那种酸,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酸,说不出味道的酸,但却通透身心,一直到现在。
我曾经问过母亲,野菜煮熟扔进缸里怎么就酸了?又没有放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种地要施肥,养花要浇水。煮熟的野菜莫名其妙地酸得对不住牙,真是太奇怪了。
母亲一字不识,对于我提出的问题,她答不出来。吃着酸得咯牙的酸菜面条,我没有再去计较酸菜为什么酸了,有些东西留点悬念,总是有想法的,更何况,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问题。多年后,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想写出来。
吃野菜的日子很多,童年、少年基本以野菜为主。青年的时候,生活有所好转,可酸菜依旧是我们的最爱。
酸菜的做法很多,如“酸菜豆腐”、“酸菜粉条”、“酸菜牛肉”,更有一种出名的菜“酸菜鱼”。提起酸菜鱼,我满心欢喜,压抑也散去不少。
故乡在丹江边上,鱼对于村民来说,就如江南人吃大米,江北人吃面条一样平常。我们兄妹能健康地从孩童长大,多亏了丹江河里的鱼。以至于,现在看到鱼一点都不稀罕吃了。不喜爱吃不代表不爱它们,我爱丹江河里的鱼,它们早已经注入我的灵魂深处,每每想起,全是活蹦乱跳的温暖!
长大后,为了生活不得不漂泊在外。长期的漂泊生活,优化了我的肠胃,也许是吃惯了江南的大米,随即爱上了带着甜味的菜肴。依侬的江南话软化了粗狂的性子,原本带着野性的女儿味,忽然间柔弱万分,当我穿着青花瓷颜色的旗袍走进故乡,才知道离开这里很久很久了。
母亲的眺望成了丹江河边的一道风景,苞谷地留下诸多蹒跚的身影。日子在岁月里苍老,母亲终究没有留住她的青春,却给我留下如瀑的秀发。
故乡变老了,土坯墙斑斑驳驳。家谱续上了诸多的后辈人,泛黄的纸张,瞬间浸淫了墨汁,留下一个个永久的名字。而村子边的坟地,也多出了一棵棵纤细的杨柳,那是我的爷爷辈,抑或叔叔辈的坟墓。
据说,打墓坑时栽下的杨柳树木橛,如果能顺利发芽长大,则说明这家的后辈人特别旺。于是,我们都期盼着自己家先人坟墓旁边能长出一棵大柳树。年年月月,大家带着复杂的心情去怀念,去拜祭先人。
改变的东西很多很多,多得我没法收集和整理,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丹江河。暮烟四合,她缭绕着裙纱,围绕着我操劳的乡亲翩翩起舞。他们一年又一年,重复着同样的季节,种着同样的庄稼,哼着同样的曲子。
我说的曲子不是流行歌,而是各种各样的戏曲,嗯嗯呀呀的豫剧拖着长长的尾音,曲剧是乡亲们喜爱的剧种。坠子书也好听的很。哦,对了,还有一种名叫大调曲,最有意思的就是那个《李豁子离婚》。
想想,这么说来,村子其实一点都不寂寞,陪伴他们的全是高雅,是传统的文化,这文化无可争议的和丹江一样源远流长。
不经意的想起这些,让我终于懂了,就算故乡没有了,就算家没有了,就算野菜被丹江水淹没且化为灰烬,但丹江文化的精髓一直隐藏在我心底的最深处。不管多少年,都剔之不尽。
午夜里,我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和久违的欢愉,完成许久要说的话语,自恋地独自蹁跹,哼一曲《谁说女子不如儿男》。
三
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一直在找客关原因,为村子的消失找借口。想到这里,心口再次隐隐作疼。
说实话,我有怨言的,我甚至恨过“南水北调”这个工程,为啥非要引用丹江河的水呢?
这样的仇恨看起来毫无理由,且令人可笑。所以我一直为自己思想不光彩的行为感到羞耻。至少我清楚,我的话要是敢说出口,便会招来很多的谩骂,更多的应该是看不起和嘲笑。
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乡亲们会扯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的教训,从头到尾再讲一遍他们搬迁的故事,讲他们曾经大义凛然,慷慨搬迁的行为。而我这个肚子有墨水的人为啥就爱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呢!
我清楚,而且是非常清楚,南水北调的宏伟蓝图没有错,中国大地是一家,谁让丹江的水多呢?丹江人民喝不完为啥不能分给其他口渴的兄弟姐妹呢!
理解却又闹情绪,这是极大的矛盾,前言不遮后语,可偏偏就这样了!所以,痛苦的只有我。我始终不如那些目不识丁的乡亲,他们没有读过七七八八的文件,没有看见报纸上花花绿绿的歌功颂德。他们知道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毛主席说的“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一点来是可以的。”
看看啊,看看,毛主席老人家说话多客气,他说的是借,而不是要呢。丹江河畔的乡亲们淳朴,不要说是借了,就是给,也绝不会说个‘不’字的。
于是,我的祖辈开始义无反顾地长途跋涉。开始从事这桩伴随他们一生的职业——搬迁!
他们从五十年代起,先去青海,再下湖北大柴胡,最近的距离安置在邻县。漫漫五十年,他们从幼稚的孩童到不惑之年,从年青到垂暮,到鹤发斑斑。一次一次地南北大调动,一次一次地把家抬高,离别时的汗水滚落丹江,滴进鱼的眼睛,全部化成了鱼的眼泪。
滚滚黄沙淹没丹江到青海的距离,风沙颗颗跌落,瘦长的古道有多长,便有几多归乡的人!
时过境迁,青山掩埋了累累白骨。为国舍命的祖辈成了历史。被史学家载入史卷,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整体的数字。
我的天哪,终于明白,我的病症就在此处,痛苦,呻吟,心伤的就是那一串阿拉伯数字……
不管我多么的排斥,不管我怎么闹情绪。近代史上大规模的移民活动,又一次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南水北调”这首伟大的曲子再次响遍华夏大地。
母亲异常从容的收拾家里家外。把大大小小的东西打包堆起来。那时候她还没有脑梗塞,除了有较重的风湿之外,没有任何大病,她正常的很。因为她太正常了,所以导致我们兄妹都不正常的懒散,看着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收拾家什。
二大爷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切合实际地吹拉弹唱。他以为他在临别时拉几首曲子就能保住村子吗?他以为他唱的越调《诸葛亮》能给村子带来神机妙算的前景预测吗?
我觉得二大爷神经了,瞧瞧我的脑袋不是也闹了很久的情绪吗!可又能咋样,不还是得走。还是我的小学老师说的好,我们都应该学习出征的《花木兰》,那才叫中华儿女。
不得不说,二大爷的二胡拉得特别好。他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大腿翘在二腿上,在高高的四条腿板凳上悠扬顿挫。吱吱呀呀的二胡声在慌乱的村子里像一剂良药。所有忙碌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就算正在往大卡车里装家具,也停下来了。
大家神色匆匆地围观过来,刹那间,二大爷被团团簇拥,听着熟悉的‘越调’(戏曲的一种),男人和女人的眼睛花了,湿花花的泪珠儿挂在脏兮兮的脸上。
二大爷出名了,大红大紫地成了村里的明星,他干瘪的嘴唇始终半张着,似乎是吐纳气息,抚平他丹田之中的罡气。也好像是沉醉于曲子之中。
孩子们爱热闹,使劲挤进人群,看见是老头在唱戏,带着厌恶的神色一哄而散!听的啥破玩意啊,还不如听周杰伦的《双节棍》得劲儿。我暗自摇头,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真真地丢了美好的东西。
故乡在二大爷的二胡声中没有了!
全村人离开村子的时候,丹江河哆嗦了,她满怀深情地凝望着她的孩子,发出低沉的呼喊,她哽咽的嗓子发不出声,只能呕呕地哭泣。老天爷被这种离情感染了,他忍不住大声的咆哮雷公。
雷公无可奈何地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闪电和炸雷一个接一个,似乎要把天空劈开,要把我们的村庄炸碎,绝情地断绝了我们的后路。没有退路了,从此只能扎根他乡,竖起立体思念,回忆老家。
所有人心便永远定格在那一瞬,时时的疼着。
二大爷死了。刚搬迁到新家一月有余,他干瘪的嘴唇闭上了。暗褐色的老年斑一块一块分布他没有肉的脸上,骨头似乎想破皮而出,村人围住他的棺材,不停地抹泪。二奶奶拄着拐杖把一包黄土放在二大爷的枕头边,说这是丹江老家的土,搬迁时带来的。棺材里还有一罐丹江水,大家看看罐子里能照出人影的水,认真地和康师傅矿泉水对比。
黑夜里送二大爷上路,大家讨论送路的纸扎白马(冥物)头朝哪个方向呢?是丹江老家方向,还是新家方向,讨论了十几分钟没有目标。最后大家说,既然搬迁到这里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朝新家吧!
所有的人默不作声,就在大家默认这个提议,准备点燃纸扎白马的时候,二大爷的长子眼疾手快,迅速把白马转了个方向,然后点燃。白马头朝丹江老家了,呼呼啦啦的燃烧。
我想,二大爷肯定是想家的,不然纸扎白马为啥燃得那么快!纸扎白马很快成了一堆火灰,它一定想快点驮二大爷回丹江老家的。此情此景,让二大爷的后辈们悲情大发,呜呜的大哭起来…..
四
母亲病了,真是病来如山倒。似乎在眨眼之间,原本刚强的她无助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茫然的看着输液瓶子,我和她说话,她只会傻傻地笑,哥哥和她说话,她也是傻傻地笑,唯独舅舅来了,她像个孩子般的哇哇大哭。
这个情景,让同病房的病友潸然泪下,姐弟情深,是儿女无法取代的哦!万幸,住院月把,母亲出院了,虽然她的反应有点迟钝,但终究是健康的!只要健康,还有啥说的呢!
从母亲生病的事件上,我心里的怨恨又加重了几分,把母亲的病加罪到搬迁上。要是不搬迁,或者不那么着急慌忙的搬,母亲保准不会生病的!丹江山清水秀,空气多好呀,还有那清澈的丹江水,本身就是一味良药!想想,我们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生过病,偶尔的感冒发烧,三五块钱的药即可!如今,大动干戈数万元,才把母亲从鬼门关抢回来!
更可怕的是,着急慌忙建起来的新家,住进去没几天,竟然裂缝了。说起来都像是笑话。谁会相信,丹江移民一而再,再而三的奉献之后,居然住进裂缝漏雨的房子。
刚刚平静下来的乡亲们,一下子炸锅了,大家惊慌失措的奔走相告自己家的房子裂缝了,挨家挨户的探视,谁家楼房裂的缝隙大,谁家平房漏雨严重。
屋漏偏逢连阴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房子的事情摆在眼前,土地又出现纠纷。村子刹那间失去了平衡,大家的心情从最初的兴奋跌落到深谷。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我和乡亲们一起,成双结对,开着拖拉机行驶在明晃晃的柏油路上。大家要回家看看,回生养我们的丹江老家看看!
望见丹江,所有人的心都飞出胸腔,站在拖拉机车厢里,相互搀扶着。站着,就这么站着,摇摇晃晃的站着,因为只有站着,才能望见丹江,因为只有望见丹江,心才会踏实!
村子没有了。自打大家从那个炸雷轰翻的白天,哭着离去后,这里就成了一片废墟,乡镇上派来的推土机太厉害了,三下五去二铲平一切,连村子里那座唯一的坟堆都不放过!那座坟是谁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它在村子里,已经好些年了,我们在这个地方建造房子的时候就有了。
乡亲们说,活着是人,死了就是神,所以大家都不动那座坟。几十年来这座坟一直陪伴着我们村子,看着村子里的老老少少,这里尽管没有他认识的人,但隔着一层地表住着,应该算是乡亲了。
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的村人,纷纷乱跑,各自在废墟上寻找自己的家。凭着记忆,每个人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家,随后看到的和听到的,便是呜呜的哭声。
我竟然没有哭,无神地走在没有房子的村子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丈量方寸。麻木地看着这些,脑海里全是从前的画面。
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阿三家的枣树,那时候,我们偷偷地相爱了,他家有棵枣树,枣子长得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枣子都大,那年枣红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情书,整整五页稿纸,字字珠玑,满纸深情,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兴奋导致我哭得稀里哗啦!
原以为相爱就可以聚首,原以为有爱就能天长地久。谁知道造化弄人,机缘错过,我和阿三南辕北辙地越来越远。几多年后,赫然相见,珠泪飞溅!他是谁的他啊,我是谁的谁!
红枣很甜,我的心被撕裂几瓣。
枣树聋了,一个枣子也不结,也许它的心被伤透了,所以一声不吭地搞聋了自己,为的就是不想听见尘世的悲剧,为的就是不想看见我和阿三生不如死的活着。
此刻,往事历历在目,然而,人却不是过去的人,村也不是过去的村,人去村消失,一切都像云烟一样,连痕迹都不愿意留下。
站在枣树的遗址下,五脏六腑相互纠缠,撕搅、翻滚,我终于忍俊不住,不管不顾地跪在地上大哭,释放二十年的风霜雪雨!
五
离开老家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开口说话,沉默,压抑的沉默。男人们提着白色的塑料桶,带盖子的那种,去丹江河里装水,然后费力地抬到拖拉机上。
“带这么多水做啥?”我问二娘。
“腌酸菜。”二娘头也不抬的回应我。
提起酸菜,我的心比酸菜还酸。搬迁到他乡后,大家迫不及待地把菜种撒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按照乡亲们的说法,丹江移民是菜籽命,撒到哪里都能扎根发芽,既然已经顺利迁安了,那就赶紧扎根吧!
不久之后,种在院子里的菜苗油露露的长大了。按照以前腌制酸菜的过程,大家把菜拔起,洗净,扔进锅里,再捞出来丢进缸里!然后静静地等待酸菜问世!
谁知道,事与愿违,腌制好的酸菜竟然不酸,还带着怪怪的味儿。大家傻眼了,腌制酸菜的过程和从前一模一样,锅也是老家带来的大铁锅,缸也是从前使用的大缸,为啥就腌不酸呢!
为了能腌好酸菜,乡亲们想尽办法,他们觉得国家给打的机井虽然很深,但不一定好。或许就是太深了,井水才不好。想想住在丹江的时候,哪有啥水井,直接在河里挑水吃,那酸菜的味道多好啊!
于是,乡亲们纷纷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花钱再打一眼井。水泵嘟嘟地把水抽出来,她们急忙又把一篮子青菜倒进锅里,结果腌的酸菜还是那个怪味儿!
几乎家家都出现同样的问题,懊恼之后,妇女们坐在一起琢磨这个问题。经过严肃的分析,讨论、研究的结果是这里的水质不好。喝着有股碱味和咸味,而且严重的是,烧一壶开水,锅底全是白色的了,新买的茶壶用几天,壶底全是白尘了!
对于吃惯酸菜的丹江移民来说,这可是天塌的大事,如果没有酸菜,那么以后只能与萝卜白菜为伍,那还让人活不活!
为了吃到酸菜,为了记忆中的酸菜,乡亲们下了一个决定,回老家去,回老家带些丹江水过来!
拖拉机把一桶一桶的丹江水被带到了移民新村,各家的厨房冒出黑烟,滚滚热气里,我分明闻到那是‘雪里红’的味到!
两天后,家家酸菜飘香,乡亲们酸菜面条吃一碗,又吃一碗,反正面条细软,不嚼直接咽进肚子!
有了丹江水做引子,酸菜终于酸了。
出院回家的母亲,对我们兄妹提出的要求是,赶紧找点酸菜,想吃一碗酸菜面条!
移民村、当地村和迁安地政府,三方面各级大小人物,经过几个月的会谈、交涉,土地终于终于磕磕跘跘地分给移民了。
我第一次有了当家做主人的感觉。(解放的时候,俺还没出生。)家家户户急切地把土地翻耕了两遍,然后买种子化肥,把麦子、油菜、棉花、花生等等的农作物一齐拉地种到地里,世世代代种庄稼的丹江移民,竟然忘记了什么季节该种什么庄稼,真格地成了猫和耗子一齐抓!
不管咋说,庄稼种上了,有了庄稼,心里踏实!踏实才是过日子!
第一季麦子收割的时候,一股小分队开进移民村,三三两两的建筑工人像模像样的在移民村来回巡视。他们是当地政府派来的维修队,专门修补房子漏雨和裂缝的!
二叔端着大海碗,吃着酸菜面条,怯怯地走到带着安全帽的包工头面前,鞠躬哈腰的说:“俺家的房子裂缝了,能不能先给俺家的修修!”
包工头怒目圆睁,恶狠狠地说:“一家一家来,修到你家再说!”
大海碗里的面条一下子不酸了,二叔嚼着一点味道也没有!他退到墙根,呼噜喝一口饭汤,狠狠地骂了包工头一句:“奶奶的。”
漏雨的房子重重地承载了第二层泥沙!
开裂的缝隙被堵上了,水泥糊的!
随着南水北调中线渠首陶岔大坝的快速建设,我和乡亲们期待的日子日益临近。2014年,丹江水就要流到北京了。北京,那可是中国的心脏,祖国的首都,只要能让一湖清水到京津,大家受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那条宽约200米的大渠,正哗啦啦地向北方送水呢!丹江岸边的乡亲们,男人们划着渔船,女人们坐在船舱里。渔船没有棚,太阳照在大家身上,暖暖的让人陶醉,两岸绿树成荫,红男翠女在岸边翩翩起舞。河里的鱼儿推着渔船,轻飘飘地游动!
我还看到,在丹江的那一头,说着普通话的京津人民,正在舀水腌酸菜,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腌的也是“雪里红”。而且正准备做菜,做的恰好是“酸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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