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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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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十九夜于 2013-4-30 13:29 编辑

　　锦巷，名为巷，其实它并不窄，青石的路面，两旁古旧房屋错落。打巷尾往北边走，要费会儿功夫才到口子上，然后就入城区了。城在南方，据说本来是有名儿的，老人们简简单单信口这么叫下来，一代一代，就叫：南城。锦巷倒是有来历的。当然，这来历也是斜对面开文具店的徐伯说起，尹天生才知道的。
　　
　　在徐伯店门前，其实也就是家门口，徐伯两根皱巴巴的手指拈起个“炮”或者“车”准备落盘时，尹天生紧张得不得了，徐伯却慢条斯理的喃喃开来：“这巷子啊，原来没名儿的，后来我爷爷跟我讲……”往往是徐伯还没唠叨完，棋子一落尹天生就被将死了，耷拉着眼皮子望着棋盘想翻身。徐伯开心笑笑，喉咙里有痰音：“不用看啦，阿生，再来一盘？”尹天生习惯性的回头看看自家门口，两三个行人正经过，他就说：“先去料理下营生，下次来。”等他走近自己那间小裁缝店，人家随便瞅了两眼，门都没进，转身走了。
　　
　　锦巷在徐伯的爷爷那个年代是个小镇，很多卖绸缎的商家都在这镇子上，地方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却很多，因为手艺精、料子好。徐伯祖上却是个例外，不卖绸缎，卖文房四宝。解放后，南城渐渐大了起来。锦巷跟城之间的空地上，今年添了一条街，明年又多了几座楼，慢慢地，后来就给接上了。当锦巷变成南城边上的一条街时，那些当年盛极一时的小作坊早就衰了。这不，尹天生守着祖上留下的铺面做了裁缝，徐伯也把当年卖笔墨纸砚的老店变成了文具店。表面上是在延续，其实已经没有丝毫关系。
　　
　　徐伯跟尹天生挺有缘的。只是这缘分，说起来就惨淡了些。
　　
　　徐伯的老婆头年走，独自拉扯尹天生长大的尹老裁缝次年就倒在自家店里的酒瓶边。尹天生压根儿不记得他妈长什么模样，还没等他断奶就跟城里的生意人跑了。那生意人来锦巷收购最后一家绸铺子，生意没谈成，倒是把他妈给带走了。他记得有人跟他那喝醉的老爹起纠葛时，就骂过：“你一个干女人活的能个啥劲儿啊，女人才能呢，奶香诱了野男人喽！”他爹眼睛瞬间胀得像两颗起锈的铜铃，泛着绿光，一瓶子甩将过去。酒洒了一地时，眼泪也淌了一脸。无声无息的。尹天生是懂事儿的，忙屋里寻了个瓶子往巷尾张家酒坊去了。回来时，走到门前就听见内屋他爹那杀猪般的哭嚎声，撕心裂肺的，嚎得他心里发凉，竟然一时抱着装满酒的瓶子不敢近身。
　　
　　他爹打他记事儿起就成天拎着个酒瓶子，连在做顾客订下的活儿时，酒瓶子也缝纫机旁放着。奇怪的是别看他成天偏偏倒倒的，活计却做得很妥帖，尤其女人们很满意，甚至城里女人都有找上门来的。那活计一般男人还真做不了——他爹除了裁些衣裤还缝制女人内衣。终于，这酒瓶子里的东西成了断魂汤，送他上路了。现在想来，他爹下葬时隔壁柳妈说的是对的：“老弟呀，你去吧，苦日子今儿个算是到头了。”柳妈哽咽着说这话时，旁边徐伯眼睛也红红的，痰音在喉咙里咕隆咕隆的不利索。
　　
　　他爹下葬时他都没哭，倒是晚上柳妈蹑手蹑脚端碗热乎乎的混沌来给他时，他一口混沌没咽下就哭得一塌糊涂。大抵跟他爹一个德行，要嚎都回家嚎。柳妈摸摸他的头，也跟着流眼泪，说：“阿生啊，哭吧，哭够了嚎够了就好了，这日子还长，往后还得好生过。”说完匆匆走了。尹天生知道，她是怕她女儿妞妞说她。上次她给尹天生端碗肉来，她女儿就骂：“小时候给他喂奶，长大了给他吃肉，你干脆领回来养得了！”柳妈的男人当年一心想柳妈生个儿子，后来没如愿，对女儿就冷冷淡淡的，不时抱怨生了个女孩儿。男人前几年走了，女儿就把当年的委屈撒在柳妈身上，见她对尹天生好就来无名火。尹天生心里戚戚的：“生得水灵灵的，骂人时却还真有那刻薄劲。”
　　
　　家里不景气，尹天生书念完初中就没念了。他爹走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八岁。父母给取的这名字倒也算取对味儿了，天生天养，一语成谶。尚未成年，就独自撑起了营生。一个“孤儿”，这营生怎么持续下去呢？他还是有些办法的。要生存下去，没办法也得想出办法的不是。先是让徐伯用大狼毫给他写了个匾：尹裁缝。别看这名字不打眼，其实有讲究。他知道他爹生前是有些名头的。这世界再变，人们怕还是忘不了真把式。尤其那些女人们，不会忘了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尹裁缝，他做的那玩意儿可贴身呢。然后没日没夜的练起做内衣的手艺来。他爹不在了，他放得开了。当初只要他在旁边看，他爹就凶：“看什么看，是你爷爷死活要传给我这手艺我才接下的，你以为我想搞这个？写作业去！”他表面上应承，暗地里却是留心学了的。他爹走后，他就拿了他爹留下的一个发黄的本子，上边有很多老顾客的尺码、喜欢的样式等等记录，反复比对着做。
　　
　　有准备的人是幸运的。他爹走了快一年了，正在他嘀咕着还会不会有人来定活儿时，巷尾开酒坊的张家媳妇来了。见有人进了门，他忙招呼：“张婶……要做衣服吗？”张家媳妇倏忽冷了个脸道：“大小伙子了，人都不会叫，我有那么老么，叫姐！”尹天生忙吃吃艾艾改口叫了声“张姐……”心里却犯着嘀咕：“你以前来这找爹不是叫他大哥的么。”张姐这才脸上堆着笑，扭着身子走到缝纫机前边坐下边说：“这就对了。阿生，你爹的活计你可做得了？”说着完扬起化了妆的脸看着他，略带挑衅的指了指丰满的胸：“我要做这里穿的衣服。”尹天生的脸刷地红了，嘴里忙不迭地应道：“行的，我都能行的，要不我先给您试试，不行不收您钱。”“那好，那你先给我量量尺寸。”张姐站了起来。尹天生脸上这下红到耳根了，到底是个腼腆的人，说：“这个……张姐，爹那本子上好像有以前给你做的记录，我照着那个做吧，能做好的。”张姐看出他的拘谨，噗嗤笑了，说：“老子是个闷声闷气的主，难怪儿子也这么上不了台面，我最近胖了，得重做，不然也不找上门来了。”尹天生只好拿来皮尺给她量。可能是一时手生，也可能是太紧张，那皮尺要么松了眼看着就要从那尖堆儿上滑下来；要么紧了，张姐直嚷：“乖乖，你要勒死老娘不成？”最后张姐吃吃笑着扭腰离开时，他如释重负，一抹脸，满手是汗。一时间没了神儿，索性放下皮尺取了墙上的竹笛有一气儿没一气儿的吹起来，结果全走了音。徐伯要是听了可会说他的。那是他爹走后不久徐伯为了给他静心定神主动教他的，这都大半年了，结果竟吹成这样。
　　
　　张姐让他这么叫其实也不为过，时下不过长他十岁不到的年纪，却一直没小孩，不时跟家里男人吵架，大抵都是为这事儿。
　　
　　兴许是老顾客尤其是女人们始终惦记他爹的手艺，而他的手艺确实不输他爹，巷子里的老顾客渐渐又跟往日那般，要么来做些衣裤，要么做内衣。同样的，城里顾客也来，有他记忆里的熟面孔，也有生面孔。他其实也在心里嘀咕过，连离城区最近的巷口都有人开了成品服装店了，为什么还是有不少人认他的——确切说是认他爹留下来的老手艺。想归想，却在脑子里一晃罢了，他要做的，是越做越好，越做越快。孤身一人，毕竟要靠这个营生吃饭的。
　　
　　锦巷尾，有一口井，确切说是有三个泉眼的一口泉，旁边有块圆鼓鼓的大青石，泉水不断冒出来顺着大青石边的小河，咕噜咕噜就淌远了。石头上边刻着三个字：三口井。字迹俊秀，只是有些斑驳了。想必是男人们都还扎着辫子的年代就刻下的吧，不知道。人们有的在井里取水，有的就在青石旁洗衣服洗菜。锦巷的人家，尤其靠北的，几乎都装上了自来水管，就连靠南一些的隔壁柳妈家跟斜对面徐伯家都装了，没再用那井水了。只有少数靠南，离城区远一点的巷尾人家没装，一来离城区越远安装费越贵，二来他们该是舍不得那井水吧，那么清亮，又那么清凉。尹天生没装自来水，他觉得走一会儿到三口井，也不费事，就不花那个钱了。
　　
　　这天，尹天生担着他爹还在世时就在用的木桶去取水，碰巧遇到柳妈也在井边。柳妈拎了只塑料小红桶，已经装满了。他有些奇怪，问：“柳妈，你家不是有自来水嘛？”柳妈见他过来，一脸开心的说：“是呀，只是今天妞妞回来了，她说城里油腻吃多了，想吃我做的豆花汤，离了这水，味儿就不对了。”“哦，那你等等我，我装好了一并帮你提过去。”柳妈说：“你担了一双了，怕是不好提。”尹天生边装水边说：“不算事儿的。”柳妈听他的，放下水桶走近了些说：“本想提了水回头再跟你讲的——你过一会儿就过我那去，今晚咱仨一起吃。”尹天生听了，定了一下说：“不了吧柳妈，妞妞现在难得回来看你，你好生跟她吃顿饭。”柳妈听了脸上有些许歉意，她知道他碍于女儿当初那态度，轻声说“阿生啊，以前她小，不懂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眼下都一个人在城里工作这么些年了，也该懂得些了，这不，今天我都还没开口，她让我叫你的呢。”尹天生把水稳稳担在肩上，又接过柳妈递过来的小红桶，边走边说：“听柳妈的。”
　　
　　柳妈上年纪了，尹天生有意放慢步子。柳妈说：“阿生，你看，妞妞今天说她又处了个对象，第三个了，其实她跟你同年的，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啊？”尹天生没回答却问：“前些日子你跟我提到的那个不是跟她很合得来的么，没成？”柳妈叹了口气说：“城里人的心思，古怪得很，又说不得她。”尹天生也不多问，回柳妈刚才的话：“柳妈，你知道的，我这景况，恐怕是一个人过下去算了。也不好拖累人家。”“看你说得，你虽然没读多少书，可你有你爹的手艺，人也本分，比上不足，比下是有余的呀，年龄到了，这就是大事了。得放心上。”尹天生没再说话。
　　
　　那顿饭吃得比预料的要舒心。吃饭时徐伯也来了，也是妞妞叫的。柳妈格外高兴，因为女儿懂得体贴了，妞妞给她夹菜时，她甚至眼睛酸酸的，脸上却笑着，给徐伯还有尹天生不停夹菜，尹天生也像个主人家似的，不停给两位老人夹菜。徐伯是个老来乐，儿子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对他很好，总汇钱回来，只是太忙于挣钱，很难得回家一次。徐伯经常面带笑容说：“我用不了这么多的。他不听。”其实说这话时他心里有欣慰也有酸楚。
　　
　　人老了，是会依赖儿女的，钱终归算个什么呢。
　　
　　徐伯难得和么多人一起吃饭，吃得狼吞虎咽的。尹天生也颇高兴，因为妞妞居然叫他哥，他都不知道是他早几天还是妞妞早几天，反正当初都是吃柳妈奶长大的。四个人，三个家，此时倒真真如一家人般。灯光暗暗的，可欢声笑语间，心里亮堂。
　　
　　吃完饭，妞妞送他跟徐伯出来，临了看着他，缓缓道：“天生哥，你该找个对象了。”他一时不知所措，徐伯却笑意吟吟的看看他又看看妞妞，看得妞妞脸红红的转身走了。
　　
　　尹天生本来要回屋赶几件内衣的。
　　
　　隔些天人家就要来取了，尤其张姐那件，是重做的，因为她瘦了，比最初的尺码还要瘦。一转眼，她家侄儿都快五岁了，她还是没怀上孩子。她跟男人都怪对方没用，就是不去检查，这气一睹就赌成了个结，解都解不开。男人渐渐有了尹天生他爹的影子，成天酗酒，烂醉的条件倒也充分，毕竟他家开酒坊的。而女人渐渐开始憔悴。妆容也越来越浓，像是要努力遮住什么似的。尹天生觉得，看着张姐他依然像当初那么紧张，稍有不同的，现在是成熟男人对成熟女人的紧张。
　　
　　可跟徐伯走出柳妈家，徐伯叫他跟自己杀一盘。尹天生不好拂了老人家兴致，于是排兵列阵杀将起来。不一会，徐伯居然输了。徐伯有些惊疑，死活要再来一盘，结果不是一盘，连续三盘，徐伯败北。尹天生淡淡一笑说：“徐伯，其实你想想看，我爹走的前一年你教会我下棋，这一转眼，我爹走了都快十年了，”说到他爹，他语气变得有些伤感，却还是淡淡微笑道“还不允许我赢您两盘啊。”徐伯听了，先是怔怔的，然后摸了摸越来越花白的头发喃喃道：“是啊，是该你赢了……”言罢，喉咙里又有了痰音，且重，竟大声咳嗽起来。尹天生要去给他倒水，他摆摆手说：“老毛病，没事的。回去吧阿生，我睡了，改天你还得找你下。”
　　
　　其实还有一点徐伯不知道，尹天生夜里有活儿时赶货，没有时，就在屋子里小声吹着笛子，还有，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这时光一过，什么都在变，不只是棋艺了。
　　
　　过了些日子，是个雨天。这雨一下就下到晚上。尹天生就早些关了门。
　　
　　关门时看见徐伯弯着腰拍着一个小孩脑袋说：“这是爷爷送你的，但是你要答应爷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完塞了几个作业本还有几只铅笔在孩子的小书包里。小孩高兴的跟徐伯说：“恩，谢谢爷爷，爷爷真好。”往北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徐伯抬头看见正在关门的尹天生，笑笑说：“巷口李家的小孩，成绩好得很，呵呵。他爷爷老李以前还常请我去喝几杯。只是去年走了。哎，大不了我几岁的。”尹天生说：“恩，现在的小孩条件好，也聪明。徐伯早点回屋吧，今天这雨下得凉飕飕的。别感冒了。”
　　
　　尹天生独坐在屋子里，想起刚那个小孩蹦蹦跳跳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空空的。其实他当初成绩也很不错的。老师挺喜欢他，女生也愿意接近他。只是那些男生，尤其成绩不好又比较调皮的男生总跟他对立。一来成绩优秀且有女生缘的男生素来是同类的公敌，嫉妒之心，无须解释的；二来有些好嚼舌头的家长在人前人后难免鄙夷他爹的营生，孩子的效仿能力素来是惊人的，无论语言上还是心理上。可他是个隐忍甚至有些软弱的人，往往吃了亏也甘愿闷头走路。如果说她妈早早离开是他后来努力学习的动因，那么他爹的离世则是他彻底放弃的诱因。他也不得不放弃。读书属于生活，而他爹离世后，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这么多年过去，他解决了生存问题而再次步入生活时，失去的已然永远失去了。想到这里他眼睛酸酸的，信手拿起身边的竹笛，放到嘴边，怔了怔，又放回去。
　　
　　准备躺下休息时，有人敲门。他赶忙披了件单衣去开门。原来是张姐来取东西。路不远，她没打伞，可雨不小，进屋时见她头发都淋湿了。尹天生先递了毛巾给她，然后去取她订做的内衣。
　　
　　取了东西要递给张姐时，发现她用毛巾捂了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尹天生纳闷的走近了些才发现她肩膀轻微的抽动着，像是在哭。他一时不知缘故，到跟前，一手拿着内衣，另只一手伸出来却又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说：“张姐，你这是……”他话未落音张姐扔了毛巾整个泪人儿一下扑到他肩膀上，使劲哭出声来。他犹犹豫豫的好不容易把手放她肩上轻拍了几下才勉强听到张姐说：“他，他在外边有人了。”
　　
　　原来，她今天去南城市区买化妆品时看到了男人跟一个女的在逛街，亲密得很。她整个人一下子轻飘飘的，但并不上前，而是回家里等。结果等到现在男人也没回来。
　　
　　过了一会，安静了下来。两人面对面近近的坐下，尹天生边给她递纸巾边说：“张姐……这事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你等他回来了好生跟他谈谈。毕竟夫妻这么多年了。”张姐用纸巾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湿痕，看着尹天生说：“阿生，正因为这么多年了，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我受够了。”他还想劝点儿什么，她接着又说话了，语气不重却坚定：“我要跟他离婚。”尹天生一时失语了。
　　
　　她走时雨更大了些。尹天生给了她把伞，主动拍了拍她肩膀，瘦瘦的。张姐怀里搂着装内衣的袋子，撑着伞走到雨中，又回过头来看他，雨穿碎了她的眼神，零落的、破碎的，有些哀。她苦笑道：“那些年，你怎么那样小呵阿生，而你跟我当年一般时，我却快老了。”
　　
　　声音碎在雨里，人渐渐消失在水汽中。
　　
　　这天，尹天生是被柳妈的敲门声叫醒的。已是中午。
　　
　　这个月生意很好，几乎大半个月都在赶活儿。头天是三十号，他想加把劲，把这个月剩下的活儿都做完。于是一直到后半夜才睡。
　　
　　一开门，柳妈一脸悲戚，没说话，他就看到徐伯家门口聚着一大群人。
　　
　　徐伯走了。
　　
　　他一向是锦巷开门最早的，尤其越到后边越早。其实明白人大多能推断到，是他的睡眠越来越差了。有邻居见中午还没开门有些疑虑，就去敲门，结果一直没人应，找人打开后，徐伯已经走了，躺在床上，一脸安详。
　　
　　儿子到徐伯临近下葬了才从外地匆匆赶到，没有语言，没有泪水，一下跪在徐伯遗体面前，好久好久，柳妈她们见太久了去拉他，怎么都拉不起来。这时才听见他出声了，狼一般的嚎叫，好似要穿破整座南城。一时间，让人心悸胆寒。
　　
　　尹天生跟柳妈一样难过，再次见证有人离开。或者说，他更难过。柳妈有这岁数了，悲从心来，也将随心而逝。岁月给予人的诸多心念与情感当中，有一份叫淡然。这淡然与麻木无关，而是明了。不知哪一天，柳妈，这个对他有哺育之恩的人，也将离去。而他还这么年轻，早早就没了亲人孤身一人。柳妈，徐伯说到底，跟他的亲人又有什么分别。他还将继续承受那未知的别离。他甚至为那盘棋而愧疚，他在想：“我这一辈子都输给徐伯又何妨呢。”往后，他再也听不到徐伯将他军后夹杂着痰音的开心笑声，而徐伯也再听不到他的笛声了。而这些，都是徐伯教他的。
　　
　　时间在走，人事在变。
　　
　　柳妈来找他了才知道，妞妞已经回来窝在家几天了。柳妈找他，说：“阿生，你去给我打桶水吧。”他本能的一问：“妞妞回来了？”柳妈脸上漾起了笑容，不答却问：“她回来了你高不高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感觉到柳妈话里有些意思，就傻笑道：“高兴啊，好久没看到她了。”“那就好，你先打水，来了到我家去，我就话跟你说。”临了又说：“还有妞妞。一起说。”
　　
　　来到三口井，却遇上了张姐。她在井边洗衣服。气色好了许多。尹天生打了招呼弯下身打水时，张姐说：“阿生，我跟他已经把事儿办了。心情好多了。”尹天生有些吃惊，问：“离了？”她笑笑说：“要不还能怎样。”他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语言，最后憋出一句：“对自己好点儿。”张姐笑出声来，有些开心也有些意外的样子：“闷小子，原来你也懂心疼人的。”一个“闷小子”，一个“心疼人”，搞得他又开始脸红了，像是一下子又回到十年前给她量身段儿那会儿。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正好碰在她一动一动的胸前，心里一乱，赶忙提着水就走。张姐叫住他：“阿生，过些天我来找你。还你伞，顺便……以前都听徐伯吹笛子，现在想听也只有找你了。”他说：“好。”大大小小的泡沫，相互依偎着顺小河飘远了。
　　
　　晚上。桌上有好几个菜，绿油油的青菜汤，油光光的腊肉盘，凉拌三丝……齐齐全全，荤素错落，满屋飘香。妞妞气色不好，整个人弱弱的，两只手撑了下巴，呆呆对着尹天生看。柳妈还在厨房里盛豆花汤，他本要帮忙的，柳妈执意让他先跟妞妞坐下。他被妞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的说：“你哪天回来的，怎么也不出来玩呢。”没想到别看她病怏怏的，却冷不丁将了他一军：“被死男人甩了，没心情出来。再说，我出来了，你又肯陪我么。”他咕哝道：“陪就陪呗。”“陪-就-陪-呗-”妞妞一字一句的学了一遍，又说：“就你这闷葫芦，得了吧。要不怎么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找到。”见他不说话，她边直勾勾的看着他边说：“还别说，你长得不差呢，鼻子、眼睛、嘴巴……”“别贫了，先吃饭。快给阿生盛饭。”柳妈端着豆花汤过来打断了她对他的挑衅。他说：“哦，柳妈，让我来。”“你坐下吧！”妞妞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把他拍了下去，却似是拍重了，疼的直甩手，边盛饭边嘟哝：“这闷葫芦挺结实呢。”
　　
　　整顿饭尹天生吃得紧张极了。因为不知道柳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他真把自己憋成个闷葫芦了。吃完饭妞妞就上楼去了。之后柳妈跟他说的还是有些出乎他预料：“阿生，你要是愿意，就跟妞妞成了吧。”
　　
　　原来妞妞跟她第三个男友又闹吹了。柳妈之前就一直有心撮合她俩的，但是妞妞一直走马灯的换，这次被伤了回来可劲儿的哭了两三天，然后说：“妈，这次我听你的，你说嫁谁我就嫁谁！”
　　
　　一切似乎来得有些快。但他当时就应了柳妈。他找不到不应的理由，妞妞上过大学，又在城里有体面的工作，跋扈是跋扈点儿，但是人也水灵……总之，他觉得说庸俗点的话，是他赚了。更何况这还是柳妈跟他亲自提的。
　　
　　妞妞第二天就回单位了。临走前捏着他的脸说：“等我消息，我要给你找个工作，今后好离我近点儿”他被突如其来的甚至有些戏剧的变化搞得只会傻笑，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柳妈站在一边，也如释重负的笑了。
　　
　　就在妞妞走后，他傻笑劲还没缓过来的一个晚上，确切说是半夜了。张姐来找他。
　　
　　果然不一样了，气色如此之好，大概是彻底放下了一些事的缘故吧。穿了一件鲜色的薄衫，着了淡妆，一脸笑意。算算，她也三十好几了，不再是青春少妇，却更显成熟，通身上下散发着女人味儿。在这相对偏远的南城之南，整个锦巷，好看入心的女人也莫过于此了吧。
　　
　　她还带了东西来的：一瓶酒。深色陶罐子，大概能装一斤多，红绸紧紧封了罐口，却有若隐若现的酒香传出来。耐人探寻。一个曾是酒坊老板娘，一个，曾伴着爹的酒味走过青春岁月。这味儿，彼此都太熟悉了。
　　
　　寒暄过后，没有太多的话，张姐打开酒，说：“阿生，今晚，跟我喝酒。”他看着她眼睛里波光潋滟，听着她命令似的口吻，心里微微有些乱，甚至脑子里有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可他似乎又不自控的享受着这慌乱，他看了看她说：“好的，张姐，今晚陪你。”
　　
　　其间，她谈到她年轻时，而他谈到他年少时，轻轻浅浅述说着的，在夜晚南城这个小小的角落，都是美好。喝到一半，他脸红红的，好酒醉人，有女人在，醉意便更甚一分。她脸色更红润了，说：“阿生，给我吹首曲吧。”
　　
　　她起身，有些摇晃却又似是轻柔的摆，取了竹笛递与他。笛声响起时，她并未坐下，而是就静静的站在他身边。笛声悠扬开来，跟她身上的香气逶迤纠缠，从轻缓到高亢最后到凌厉时，她从背后环住了他，他感觉后背，不，整个身子都像有火在烤……最后一声终于成了个破音，很尖锐，像个流星拖着长长的尾，从锦巷直扫整个南城。
　　
　　酒瓶被厮缠的人碰倒，跌落在地面上，芳香的液体就此决堤。他迷乱的撕扯她的同时，看到了父亲当年扔向别人的酒瓶，她撕扯他时，他又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在向他笑，他喃喃自语：“张姐……不行……张……”她不理会，她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他的脸，那张十年前十年后都一样的脸。他拼劲最后力气喃喃道：“我，我已经答应妞妞了……”她的心停顿了一下，可手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对她或者说是对自己的启示终于彻底徒劳，喘息湮没了话语——或者，根本就没有了话语。最后，他连她激越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似乎只听到久远的时空传来的一个声音：“我要做‘这里’的衣服……”是，这里，这里，这里……血脉喷张的某一瞬，他脑子里还在回荡：“天呐，这里……”他感觉就快要飘到爹跟徐伯呆着的天上去。
　　
　　张姐当夜没走。可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起身了，他这才被惊醒，他先前太累了。一边穿衣服一边摸摸他的脸说：“我本来以为我能带你走，看来又晚了，就如当初那样。”他看着她，想说对不起却又觉得这话很不着调，于是沉默，要起来送她。她轻轻按下他，说：“不必了，我之所以这么早起身，就是不想你送我，不想被人看到，免你为难。”
　　
　　离开时她说：“好好对她。”然后又说：“阿生，你怎么那么小。”话还是那话，却似自言自语般。
　　
　　听到轻轻的关门声，他眼泪流了下来。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张姐离开锦巷快一年了。
　　
　　尹天生最终没能从妞妞那等到关于工作的消息。倒是等来了她跟那男人又和好的消息，柳妈告诉他的。那时，张姐离开已近半年。柳妈思索再三过来找他时，话未出口，老泪纵横。一个劲儿说对不住他。他反过来安慰柳妈说：“柳妈，不要这么说，我其实该想到的，我哪里配得上呢……”
　　
　　时间就这样流过，不等人，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只是那阵子尹天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终日坐在屋子里发呆，痴了傻了般。好几次柳妈担心得睡不着觉，半夜来他门前听动静，却听得屋里传来竹笛声，时而清浅，似是即将消失在空气里；时而尖锐刺耳，似要响彻整个锦巷南城。终归，听来都悲寒凄切，让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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