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朔北终纪》之莫悲 [复制链接]

十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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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行万里终至朔北。
　　枯骨零星，大漠无涯。
　　而大漠那一边，是一个别样的未知世界。
　　
　　“阿弥陀佛，那里，悟空，那里便是我们的终点。”
　　和尚登上猴子的筋斗云前，抬起白皙的手臂指向大漠尽头。袈裟迎风猎猎，俨然真经在手，成佛在望。
　　猴子咧嘴笑了，眼目深处却满是酸楚：“师父只管跟十娘去玩，我晚些就召筋斗云载你回来。”
　　和尚又嘱咐说：“悟空，你跟八戒把帐篷搭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白龙跟悟净，他们回来我们就上路。”
　　十娘扶着和尚，和尚也搀着十娘，入了筋斗云。飘然而上，渐渐远去。
　　猴子这才仔细望向和尚手指之处，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那里除了漫天黄沙而外，一无所有。
　　和尚已经坐惯筋斗云了。
　　他自打第一次坐过后就爱上了猴子这玩意儿。
　　并且这完全不违佛旨：飞得再远，还是会飞回来，然后用脚走完提前飞过的路。
　　“走已知的路，会让心充满希望。”和尚曾深沉自语道。
　　自从坐过了筋斗云，和尚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两得之事，总另人心旷神怡。
　　原来高僧也不例外。
　　
　　远处有动静。
　　猴子身旁的猪头当然毫不觉察。
　　因为他的注意力在一根肥硕的鸡腿上。
　　猴子嘴里紧叼着根狗尾巴草，眯起眼睛，心里微微一动：“这他妈哪儿来的巨响？！”
　　猴子习惯性地、厌烦地掰了掰头上那只永远不会生锈更不会坏掉的钢圈。嘴里没个好声气，神色警觉。
　　
　　他似乎很少用“巨响”这个词。
　　当年五指山从天而降像只蚂蚁似地将猴子盖死在地上时，他吐了口血水，一脸倦容地笑了笑后，讲的也不过是“挺响的嘛”。
　　“癞痢头，等老子出来了会找你的……”猴子疲惫地说完就睡着了。
　　天上一片欢腾，他们以为猴子死了；而天下，举世同悲，同样，他们也以为猴子死了。
　　
　　“我怎么没听到，不会是你的筋斗云炸了吧嗯？那和尚还不摔个狗啃屎！啊哈哈哈哈……”
　　猪头嘴上冒油，手里那根鸡腿转眼被他啃得只剩下几缕绵筋连着白森森的骨头。但他还在继续啃。
　　“炸了好啊，落地他就跟十娘摔成一个肉夹馍。”
　　猴子吐掉嘴上的狗尾巴草，坐在那一动不动，其实他耳朵在下功夫，周遭的事，从来他耳朵里有数。右手掌上那根杀妖如麻的金条在指间游走。
　　猴子转笔的功夫越来越好了。和尚告诉他，要想写好字，得先从转笔开始。笔当然没平时卡耳朵里的金条顺手了，于是，他改转金条。
　　
　　猪头一双小眼睛通红。
　　就因为猴子刚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转过脑袋看猴子。猴子完全无视转过来这张世上（恐怕也是史上）最无美感的脸。然后只见一根鸡腿骨划出像一弯新月那般柔美的路线，轻轻碰到猴子的脸，落下来笔直地倒插在沙里。
　　这根骨头奇怪飞行的轨迹源于一份奇怪的力道。
　　
　　怎么讲呢，这实在要细说起来就有点绕：
　　
　　一直以来猪头是不爽猴子的，因为猴子总鄙视他。
　　为什么鄙视他呢，因为他好吃好玩好睡好女人，这本来倒也没什么，连天上那些贵族都好这几口（只是人家的方式比较迂回比较策略），更别说猪头了。他早已经从天上被轰下来了。
　　可是——
　　猪头好吃却又无比挑食只吃肉不吃蔬菜，结果是要么消化不良臭屁熏天要么直接弄坏肚子夜里总跑茅房闹得人睡不好觉。恰好猴子睡眠最差，和尚说他那是因为想太多，而猴子总说是头上套了那根鸟钢圈的缘故，总之莫衷一是。
　　猪头好玩却简直叫个没追求，他啥也不喜欢，就喜欢玩泥浴，和尚脾气好不说他，可猴子最讨厌谁成天脏兮兮的，总奚落他。
　　这完全不奇怪的，当年猴子在树林里被众猴一路拥进水帘洞成了老大不仅是因为他最能打架。
　　看看他那毛色，通身金黄，无一丝杂色（千年万年后还有人在叫他“金猴”），再看看他那发型，像被天雷一根一根地电过一样，笔直茁壮、一丝不苟（万年千年后还有人在喊他“美猴王”），总之是这般英气逼人，完全不像是个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
　　猪头好睡，至于这个，拿猴子的话说叫“最他妈无良了”，只要猪头在睡觉，就是邪神无天打过来了，他也照睡不误。
　　猴子曾这样说猪头：“大掌柜的不指望你搞定，可小二你他妈总得招呼几个吧啊！？”然而回应猴子的从来都是猪头嘴角无声流淌的口水跟那操蛋的鼾声。
　　
　　阿弥陀佛，真的好绕，马上就完了……
　　
　　猪头好女人，嗯，猪头好女人这事天上天下无人不晓。
　　猴子鄙视他这点的理由更充分了，有自身优良事迹放那儿，不鄙视都不行——猪头只要见到个稍微不难看点儿的女人他就浑身燥热，人家是情难自禁，猪头是“身”难自禁。猪头这已经够猥琐了，可还有更猥琐的，他无一例外总是依仗着自己被轰下天来残留的那点儿法术将自己变成俊男，然后去骗亲骗睡。好几次还因为喝多了不慎在半夜爆出猪头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吓成永久性痴呆。
　　猴子曾骂他：“你他妈有本事像老子那样，拿张猴脸去追阿霞，人家喜欢就喜欢，不喜欢自己知趣滚蛋……还变身，老子七十二变都没去用，你他妈那点儿三脚猫把戏也敢拿出来秀。”
　　猪头居然顶嘴了当时：“那是你家阿霞审美畸形，居然喜欢猴子……”
　　猪头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简洁而不失典雅，竟忘形大笑起来。
　　猴子没笑，只说了两个字。猪头没听清楚，可一旁闭目养神的和尚听到了，是：傻逼。和尚睁开眼就看到猴子轻推了猪头胸口一下，猪头连叫都没叫就飞屋外去了。接下来那个月，猪头半边胸口肿得跟少女似的。
　　这次和尚没念紧箍咒，只是看着猴子说了声：“悟空。”
　　“师父你念吧。”猴子呼着粗气，慢慢闭上眼睛。
　　“死者已矣，悟空，切勿再动嗔念了，放下吧。八戒也是口无遮拦，并非诚心走嘴。”
　　猴子看着和尚，和尚一脸悲伤，然后猴子埋头就哭了。
　　
　　阿霞早就死了。
　　那次在落日城为了救被绑架的和尚发生大混战，猴子力战众妖无暇多故，结果紧跟他身后的阿霞不幸被妖器舞中，转眼就被打成一片血雾，死得悄无声息。
　　这还得了，杀情人之仇岂共戴天。猴子要屠城了。
　　和尚花着张俊脸双手合十上前劝，猴子正气不打一处撒，一把揪住和尚就举起那根硕大的金条。
　　这时观世音从天而降，吼住了猴子。
　　猴子依旧没放手，而是上下打量了下观音，凄惨一笑道：“大姐，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嗯？”
　　观音做了个比和尚更标准的合掌动作说：“一切皆在我眼，悟空，阿霞注定有这场浩劫，你不可再滥杀无辜了。”
　　猴子这下放开和尚了，转向观音走去，一步一句，一字一血。
　　“皆在你眼？那你就是袖手旁观了……”
　　“善哉善哉，悟空不可混淆概念。”
　　“滥杀无辜？那阿霞就真是该死了……”
　　“阿弥陀佛，众生皆有定数。”
　　“你为什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得渣儿都不剩？都是女人……”
　　和尚在猴子身后道：“悟空，不得放肆！观音大士不是女人，她，是女神。”
　　猴子不再讲话，他大笑，一直笑出了哭腔，举着金条就向观音扑过去。
　　结果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观音飞回天上，而猴子跟和尚继续西行。
　　但他脑袋上从此多了只不锈钢圈。
　　
　　虽然不爽，但一直以来猪头也是不敢惹猴子的。
　　理由不累述了，别看猪头一身肥肉，可他打不过，更不经打。
　　天蓬早就不是天蓬了，而大圣从来都是大圣。
　　
　　我佛在上，终于绕回来了……
　　
　　因此，那根鸡骨头为何以那个风骚的姿势飞过去，又鬼使神差地倒插在沙地上就有了眉目：一听猴子提十娘跟和尚，猪头深受刺激，胆子往往是需要刺激的，于是操起吃剩下的鸡骨头就要砸猴子，可临到手边想起猴子往日手段又心虚了，力道没收住。
　　砸，成了抛。骨头因此飞得比十娘还妖娆。
　　
　　先前猴子那话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可猪头想不通，破天荒似地发一回飙也确实有他的理由，猪头心道：那次我说阿霞你就一巴掌让我胸肿了一个月身子却瘦了一大圈，不知白偷吃了多久的鸡腿，你现在说十娘我还不能捍卫下尊严么……
　　但猪头忽略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无论阿霞如何可人，但她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且那时猴子初恋啊；无论十娘多么伤人，但她毕竟活生生在这，而且这不是猪头初恋啊。
　　
　　再说了，和尚从来都对女人不感兴趣，是人家十娘自己总黏着他。
　　十娘是猴子半路上从强盗手中捡来的。
　　猴子当时不想理会她的，也无暇理会。群魔乱舞，也不知还要战到几时；西路漫漫，也不知还要游到几时，哪儿还有闲情做慈善。
　　可和尚发话了：“悟空，这地方荒无人烟，就让女施主随行吧。再作打算。”
　　再做打算，然后就一直打算到了沙漠还没打算出什么名堂。倒是这十娘，也不嫌苦不嫌累，且天天有张俏得天下无双的和尚脸瞧着，竟也甘之如饴了。
　　和尚从来都慈悲为怀，不愠不怒、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十娘做饭给和尚吃，只要不是肉，他也照吃，出家人嘛，既能乐善好施，何不能好施乐受呢；十娘要给和尚缝补袈裟，他也递给十娘就是，十娘接的时候抓和尚手，和尚擦了灯油似地滑脱后反过来抓住十娘的手，十娘脸上顿时明媚如春，呆傻入定。
　　和尚却说：“施主手这般冰凉，恐时路途劳顿伤了气血，你且等着，我得去配副草药给你服下才好。”
　　十娘呆在原地，也不知是喜是悲。
　　和尚还且行且顾：“施主可别乱走，要等着我才好。”
　　十娘石化了。心道：“要死了，你个破和尚！”
　　窗外，猴子、小白、大叔都快笑岔气了。
　　而猪头无力地坐在窗下听着，欲哭无泪。
　　
　　“唷呵，你还会耍杂技呢师弟。你看这鸟腿插得多正啊……”猴子擦了擦脸上的鸡油望着猪头笑道。
　　猪头听到“师弟”二字顿时浑身毫毛都竖起来了。据以往经验他深知，猴子对人很不客气与很客气时，多半要出大事了。
　　猪头本能地拖着屁股往后退了退。猴子还在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师弟……”
　　猪头哪还敢听，起身就跑，扬起一阵黄沙。
　　猴子轻声道：“别跑了呆子，我不打你。”
　　猪头定住，却没转身：“你向佛祖保证。”
　　猴子：“我保证他大爷保证，回来，我真不打你。”
　　猪头嬉皮笑脸地跑回来，试了试，终于放心坐在猴子身边，凑过猪脸殷勤道：“大师兄我给你把脸擦干净吧，你不打我就好，嘿嘿……”
　　
　　猴子一把握住猪头伸过来的手。
　　猪头的手立马就抖起来，一声哭腔：“大师兄你说话不算数是不……”
　　猴子没回答，而是看着猪头那张丑脸一字一句地说：“师弟，听着，你去小雷音知会大叔跟小白，取到无止圣水后不要跟寺里那些女菩萨喝水聊天了，更不要过夜听她们讲什么佛法了，得赶紧回来，有了无止圣水，我们就可以度过沙漠取得真经了。”
　　猪头一脸猪头样：“我跟你在这等他们不好么师兄……”
　　
　　远处又有了动静。
　　这次连猪头都听到了。
　　“师兄，好像有什么在响？”
　　“哪有，沙漠里风声大得很，不要大惊小怪。”
　　猪头感到猴子的手紧了紧。然后猴子竟然对他笑了，猴子说：“这些年一路上师父对你好吧？”
　　猪头听得一头雾水。
　　猴子说：“你看啊师弟，我每次欺负你，师父马上就念紧箍咒了，可见师父是最疼你的，你看，大叔天天挑担子，小白天天被师父骑，也没见师父对他们多好啊是不？”
　　猪头挠了挠脑袋，若有所思道：“哎？还真是呀……”
　　猴子高兴地放开猪头的手，猪头才发现手腕已经被捏出一圈猴爪印子。猴子靠得更近了，手搭在猪头肩上，猪头受宠若惊似地看着猴子。
　　猴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道：“所以，师弟你听我说，马上去小雷音催一催他们，师父万念皆空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连佛祖也喜欢看的那捆真经，我们既然都陪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为什么不早点帮他达成愿望呢，也不枉做了这么多年圣僧徒弟是吧。”
　　猪头恍然大悟：“对呀，和尚……哦不，师父早一天取到真经，佛祖就会让我早一天回天上喝酒吃肉看姐姐们跳舞了……哎呀，你早说嘛师兄！”
　　猴子如释重负，对猪头摆摆手说：“这就对了嘛，早去早回啊。”
　　猪头扛起那把奇形怪状的锄头拔腿就跑。
　　“师兄……”跑了老远猪头忽然不跑了，回过头来喊猴子。
　　“我操……”猴子心里痛苦地咒了句，脸上却推起笑容，耐心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师弟？”
　　猪头说：“师兄，一直以来师父最听你的话，取到真经后十娘她……”
　　猴子巴不得一金条扔过去戳穿这条蠢猪，但语气却依然温柔且满是担当：“明白，你只管去，一切包在老孙身上！”
　　猪头兴高采烈地跑了。渐渐消失在小雷音方向。
　　
　　猴子看着猪头消失的方向，舒了口气。
　　筋斗云在先前起飞那一刻就已经被他召向很远的地方而非前路，那里鸟语花香，草木葱岭。
　　猴子想起了和尚念紧箍咒时那可憎的造型，却又想起了和尚举着那根笨重且胡乱作响的破禅杖汗流浃背的模样，最终定格在他脑海的却是和尚念动经语后五指山分崩离析他一飞冲天的场景……
　　猴子想，都快到西天了，不如让和尚去看一看美丽的尘世跟自然，否则和尚一直以为西天有多么美。
　　想到这里，猴子竟有些心疼和尚了。或者是可怜？猴子有些难以言述。
　　猴子是从树林里混出来的，之后他上过天堂，下过地狱，更重要的是，他还亲自去过西天。
　　所以，猴子最清楚这万丈寰宇间，最美的地方在哪儿。
　　当然，猴子也想起了一直以来走过的长路，还有阿霞笑起来时可爱的脸庞。
　　当他还想再回忆些什么的时候，有人叫他了。
　　
　　“孙-悟-空！”
　　那声音叫道。
　　
　　猴子这辈子只有两个人叫过他全名。
　　第一次是他大闹天宫时，佛祖叫的。
　　当时他看了看佛祖的发型就笑了：“哪儿来的癞痢头，有屁就放，放完老子好继续教训这群孙子！”
　　那时的猴子简直天上天下皆无敌。
　　可惜，佛祖不属于天下，也不属于天上。所以猴子在天上乱砸一通后，被佛祖用五指山压在天下整整五百年。
　　佛祖属于哪里？
　　猴子从被压在五指山下那一刻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到焦头烂额了，可至今没有答案。
　　当然，猴子也抱着侥幸心理问过和尚，可和尚想都没想便说：“佛祖属于众生。”
　　猴子当时就在心里骂娘了：“说你娘个大板脚，妈的属于众生还天天有好人无辜枉死，小人无法无天，操……”
　　然后猴子再也不问任何人，而是自己继续想。
　　如此看来，和尚还是有些智慧的，他曾说过：“悟空，你之所以彻夜难眠，只因想得太多。”
　　
　　“孙-悟-空！”
　　那声音又在叫了。
　　这次，猴子笑不出来。因为这声音，要比佛祖的声音恐怖多了。
　　“他来了。”猴子在心里道。
　　
　　猴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腰带——这不是他的东西，这是另一个人前段时间送给他的。那个人比猴子年轻，比猴子俊俏，却跟猴子一样是生在凡世，而后上了天庭。
　　这条腰带是小白几个哥哥的手筋脚筋编织而成的。
　　而抽了小白几个哥哥手脚筋的年轻人，名叫哪吒。
　　在五指山下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猴子曾困惑过：我不过打了几个天上的傻逼，偷了几颗仙丹，你就把我压五百年，那小子杀了活刮了那么多条龙却反倒被你接到天上逍遥，你他妈的到底在搞哪样！
　　后来猴子想通了。
　　原来，佛祖管天管地管空气，好像就是对水里的没兴趣。
　　原来，佛祖在意的，你一根汗毛都不能碰，不在意的，随意。
　　
　　和尚猪头大叔小白跟十娘，他们都不知道，那天猴子说要去看看水帘洞那些猴孙，其实，他是去见哪吒了。
　　这是猴子不打不相识的好兄弟。
　　“兄弟千里传音找我来干嘛，喝酒啊？不行啊，我现在是出家人，不能陪你尽兴啦。而且我得抓紧时间陪那臭和尚去把真经取来好回花果山跟孩儿们团聚呀。”
　　“哥哥误会，我岂会不知你有要事在身。只是哥哥大劫在即，小弟心急火燎，不得已劳烦你来一趟。”
　　“啥？大劫？还有比老如来压我五百年这事更难缠的？”
　　“哥哥可听说过一人……”哪吒一脸严肃，话到嘴边却吃吃艾艾。
　　“兄弟直说，这天上地下东西南北牛鬼蛇神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真是的！”
　　“无天。”
　　
　　猴子当然知道无天。
　　这厮虽然早在一千年前就败在佛祖手上，可寰宇众神、众生皆知一语：西有如来，东有无天。
　　
　　“我干妹妹阿嫦前日抛下桂树笺，明告于我，她夜观尘相时惊悉圣僧将在朔北遭遇无天，让我及时告知于你，以免不测。”
　　“和尚真是福气，在西天混时，有凡女恋他是金蝉子，如今成了个凡胎，却连月亮上的女人都挂念着。”
　　“哥哥莫再说笑，你可有什么打算？”
　　猴子陷入深思。
　　“哥哥，哥哥……”哪吒果真心急火燎。也不奇怪，无天是什么角色，他很清楚。
　　猴子其实是在想如何让这至情至性的小兄弟安心而后去面对接下来的事：东疆邪神无天抛弃老巢现身朔北西天，定是做了万般周详的准备，这次恐怕多有棘手了。
　　“兄弟不必担心，当初你与我大战几百回合，该清楚老哥能耐。而你，也一直让我羡慕，年轻有为，所向披靡，有你与杨戬兄弟在，天宫无忧了。你们守天宫众神，而我只守和尚一人，轻松得很呐。”
　　说完，猴子大笑。哪吒心思聪慧，明了猴子苦心，进而愈加酸楚。
　　哪吒一脸哀伤：“哥哥，世人赞我卓尔不群、玉面无双，终也只是个精致的莲偶，我无数次梦见拥有凡胎肉身时的光景，醒来后悲从心来，却无法流出一滴泪水。”
　　猴子被哪吒这番肺腑之言击中，心酸不已，一时无言。
　　哪吒接着说：“杨戬哥哥去南海除魔，久未归，至今不知凶吉，更难谈前来助阵……如今大难临头，请哥哥许我一同前往，共赴生死。也算对得住我当初闹海之勇、血肉之躯！”
　　结果哪吒当然未能成行。
　　猴子毕竟是大哥，说一不二。
　　他们相识以来，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那我把乾坤圈给哥哥，师父太乙真人曾讲过，它是灭天戟的克星。”
　　灭天戟，正是无天当年跟佛祖对战的神器。
　　“不用。说了不怕兄弟生气，你这铁环当初可是败在我这根金条上的。”
　　“那这根腰带哥哥一定要收下，它能吸邪气，正好能对付邪神无天。”
　　悟空实在不忍拂了这性情少年好意，勉强收下了。
　　“哥哥！”
　　“兄弟不必多虑，等我好消息。”
　　“哥哥！！”
　　“老孙去也！”
　　
　　黑云蔽日。
　　响声震天。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是来找我，还是找我师父？”
　　“都是。”
　　“呵呵，师父看风景去了，我迎你吧。”
　　猴子一身金毛全部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掰了掰头上那只令人烦闷的钢圈，金条在手里瞬间化作长棍，寒光闪闪。
　　除了落日城打妖怪跟观音，猴子才发觉，自己将这玩意儿当笔转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这本是件神器了。
　　可那字还是没写好，远不如和尚写得那般清秀俊逸。
　　此刻，他忽然感觉有些对不住和尚。
　　和尚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悟空啊，你已手眼通天，取回真经后，要是再能写得一手凡尘好字将它们抄录于世，那就功德圆满了。”
　　平日里放猴子耳朵里这玩意儿本有个威武的名字：定海神针。
　　猴子却更钟爱自己给它取的名字：金箍棒。
　　
　　“你要来就来嘛，何必事先搞那么大动静，打架前我还需要你提醒？”猴子笑道。
　　“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得给你看件东西。”无天扔了过来。
　　是个铁环。不对。它应该叫：乾坤圈。
　　“我操你娘，你他妈有事儿冲着老子来，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算什么本事！！！”猴子怒声震天。
　　“看来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妖猴，哈哈哈……不过我得说清楚了，不是我要怎么他，他压根儿还不是我的菜，怪只怪这小子仗着有个当官的老爹罩着，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主动来找死。”
　　猴子眼里浮现出哪吒年轻的脸，然后渐渐支离破碎。
　　“不过……这小子倒也挺倔的，都打得断手断脚了还要踩着俩风火轮死缠着我，没办法，我只好把他轰成灰烬喽，烦不烦，我可是要赶时间的……”
　　没等无天说完，猴子把着金条，不，是金箍棒飞了过去。
　　
　　筋斗云载着十娘跟和尚回来了。
　　和尚脑海里的醉人美景还在盘旋，眼前却是一片狼藉。
　　拿猴子刚出家时的话说叫：“这反差他妈也太大了……”
　　猴子并没召唤筋斗云。
　　这云自己回来的。树活千年会成妖，这云跟这猴子上过天，下过地，飘过五指山，竟有灵性了。
　　无天像串串似地，当胸穿在了金箍棒上。
　　和尚看到猴子一脸笑意，只是有些疲惫。
　　“悟空！！！”和尚大喊，十娘更是花容失色。
　　齐天大圣孙悟空，跟无天一起，都穿在金箍棒上。
　　
　　小兄弟送给猴子那条腰带紧紧缠住了无天脖子，不停地散发五彩强光；而无天的灭天戟也已戳穿了猴子的胸膛。
　　猴子杀妖如麻的右手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左手还在，手指深深抠进了无天一只眼窝。
　　这是战神之间的神战，不料战至最后一息，此间狼狈景象却与人世里市井流血死斗无多大差别。
　　筋斗云本是飞向猴子的，却忽然定在半空不动了。
　　“悟空，悟空!!!”和尚全无平日里那端然静穆的模样，一脸哭相，近乎胡喊乱叫。见云不动，和尚竟无端地用手在空气里划，就像要行舟渡人那般。
　　他是想奔虚飘在空中的猴子而去。
　　猴子默念了法咒，因为他不能让筋斗云载着和尚跟十娘靠近。
　　眷顾和尚，那是因为师徒一场；眷顾十娘，那是因为答应过猪头。
　　
　　猴子声若游丝：“师父……”
　　和尚一脸狼藉，都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哎，为师在，悟空你怎么了，这位施主是谁，有话好好讲，勿动嗔念呐悟空，快快下来，你们快下来呀！！！”
　　猴子笑得惨淡，心道：妈的老子拼尽这条猴命总算把这孙子收拾消停了，你他妈却连是谁都不知道……
　　“师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和尚竟爆粗了，一个劲哭喊：“他妈的死猴子有话你说！说呀……”
　　“呵，取得真经后，不要让八戒去天上了，让他跟十娘回他入世的老家高庄吧……”
　　十娘看看不成猴形的猴子，又看看和尚，一时不知所措。
　　和尚想都没想就在那嚎开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以佛祖大弟子金蝉子的名义答应你，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终点啊悟空……”
　　
　　猴子不再理会絮叨着的和尚跟表情复杂的十娘了。
　　而是对奄奄一息的无天说：“跟我一起走吧，去个美丽的世界。”
　　无天像垂死的虫蟊那般蠕动着，已经没有力气讲话，徒劳挣扎。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猴子笑了，他笑得如释重负，笑得地动山摇，笑得金光灿灿。
　　一声巨响。
　　这才是真正的巨响。
　　东西南北，天上地下的人神鬼妖都听见了。
　　猴子跟无天化成了灰烬。一根金棍跟只钢圈坠落在沙漠里。
　　瞬时尘埃漫天，后世人间永远也不知这里面哪一粒是是斗战胜佛齐天大圣孙悟空，哪一粒是宇宙无敌万世邪神无天。
　　兴许人们最后连和尚、小白跟大叔都忘记了。
　　只记得高庄来了个十娘。
　　丰乳肥臀俏模样。
　　
　　“我已乘风而去，你将修成正果，师父，切勿悲伤……”
　　一句文绉绉的话在尘埃里回荡，而后湮没在黄沙中。
　　也不知谁人所讲。
　　
　　—完—

阿弥陀佛, 玩意儿, 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