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3-2-19 14:27 编辑
日子,摇晃着前进
作者/沱牌曲酒
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爱土地,我爱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我爱我的孩舅。
—— 题记
丢下饭碗,孩舅就去村街站着。我的外婆说他是在家里能把尾巴憋折。我猫咪般地在孩舅身旁转来转去,故意喊着:“孩——”,拖着长长尾音,那个“舅”字迟迟不肯出口。孩舅眼睛瞪得圆圆的,“叫我什么?”
我笑嘻嘻地把那个“舅”字喊出口。
孩舅乐了,弓身拍着我的小脑袋,“叫舅舅的,怎能光叫一个‘孩’字呢?”随即,掏出五分钱硬币,大大咧咧地说,“买糖豆儿去吧!”又嘱咐,“慢点跑,别摔倒!”
我买糖豆儿回来,孩舅歪着头很金贵地说:“让老舅吃一粒,我的钱买的啊!”
我把糖豆儿往孩舅嘴里塞,孩舅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舌尖抿着蜡黄的牙齿说,“不吃不吃,大人怎能吃小孩的玩艺呢!”
孩舅抿着嘴唇儿甜甜地望着我;鼻涕在寒风里不自觉地流出来。孩舅的鼻涕很金贵的。鼻涕从鼻孔里探头探脑地溜出来,孩舅用手指毫不留情地拧下来,两手掌合在一起搓搓,然后,把两手兄弟般地相互着插进袖筒里,那鼻涕有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日子久了,孩舅的袖筒黑渍渍的亮,像刷了一层漆。
孩舅最不金贵的便是他无休无止的言语了。尽管他的言语没有中央一号文件那么重要,他总是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没见过火车仅见过驴车的孩舅,对北京、上海的事情特别清楚。没有女人的孩舅,女人的话题很丰富。我外婆说,“真想用针把他的嘴缝住!”
孩舅嘿嘿笑着,“俺娘说这是啥话哩;让儿痛快痛快嘴呗!”
孩舅依然说着歌星、影星的事情,说自已修理地球便是球星了。
我的二舅在县城读书,后来考进武校,吃的、用的都比孩舅高出一个档次;放假回家,总是命令似的使唤孩舅。
“凭什么啊?我是你的丫鬟妮子 ?”孩舅不服气。
“你做不做?!”二舅亮着拳头。
孩舅大呼小叫地找我的外公、外婆告状了,咧着大嘴说,“我说爹啊、娘啊,您二老这样安排不太合适啊,我种地供他学武术,学好武术回来在我身上搞试验啊?这是不是叫养驴踢人?”
外公、外婆评判总是有失公理,“打住你没有啊?咋呼个啥?”
孩舅对爹娘的话不满意,“您二老想看武戏啊?”
二舅气势汹汹地站在孩舅身后,“再咋呼?再咋呼给你个捅天炮!”
仲秋的夜晚,晚风习习吹着,月儿银锣般挂在树稍上,天空水洗般晶亮。打谷场上胡琴悠扬,艺人的河南坠子吸引着四方乡邻。孩舅撂下饭碗就去赶场,一路上,是他奇谈怪论的自由天地。孩舅的话温馨又放肆, 孩舅讲着他心仪的女人。孩舅说他梦见陈蓉了并娶了她,住在家里东厢房里,和他顶着胸脯儿亲嘴,奶子棉花团儿般柔软,他们不停地翻身儿,压得那张大床颤颤地吱吱地响、、、、、、孩舅讲得很陶醉,也很幸福,眼睛眯缝着,差点儿跌倒。大家都笑他要拾二百文铜钱了。
陈蓉是村里的卫生员,貌若天仙;乡长的儿子托人提亲,陈蓉硬是瞧不上呢!村里人都不喊她名字,叫她“天花”;孩舅暗地里调皮地喊她“牛痘”。孩舅做这样的梦,真是猪嘴里长象牙了。我惊奇得大叫,“哎哟,你与陈蓉亲嘴儿,我要对她讲的!”
孩舅十分胆怯地求告我,“好孩子,千万不能讲的!”
“我要给陈蓉讲的!”孩舅的胆怯助长着我的兴趣,我真是有点犯贱又犯邪。
孩舅对我束手无策,望着二舅说,“这可咋办啊?陈蓉知道了,能骂倒咱八辈祖宗!”
“办法是有的!”二舅拽起孩舅的一条腿,脱下孩舅脚下被大脚趾挣破一个洞的破鞋子,一个箭步过来将我摁倒在地,破鞋子和我的屁股一五一十亲起嘴来,反复问,“你还给陈蓉讲吗?”
我双手捂着屁股,痛哭流涕,“不讲了!”
二舅说,“你若说给陈蓉讲,我偏不打你了,若说不讲,我偏狠揍!”
孩舅拽住二舅,“话为何这样讲啊?!”
二舅有些犯邪,“揍轻了容易出叛徒,我这个人脾气怪!”
孩舅夺过二舅手里的鞋子,“我看你不是息事,是发疯!”
二舅说,“不行,再加几破鞋封口费!”
孩舅像一架大山罩住我,握住我的小手打他的耳光,说:“狠打你这个想女人的破舅!”
父亲在乡镇工作,我家里责任田全靠孩舅和外公帮忙耕种。孩舅和外公来我家做活儿,我母亲问孩舅,“昨晚,是你打娃儿了?”
“没有。”孩舅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搓鼻涕。
我母亲说,“陈蓉,是你这样的人娶的吗?”
“不是。我做了娶陈蓉的梦,烂肚里怪可惜的!”孩舅说。
我母亲说,“以后别舌头像刮风!“
孩舅说,“知道了,姐;我不该说的不说!”
外公拉着架子车招呼孩舅装粪干活儿,孩舅像刑满释放的罪人一样欢快地去了,在外公身边像一只熨贴听话的狗儿。外公有个特点,爱唱老豫剧。做起活来唱着豫剧很惬意,很轻松。外公亮着嗓儿沙沙地唱着老生唱腔,孩舅的口哨就不由自主地吹起来伴奏了。孩舅做着活儿尽管顾不得抬头望外公一眼,他也知道口哨在那里捏弯赶调,有板有眼的。外公苍桑的唱腔和着孩舅稚嫩明亮的口哨,劳动的日子很丰满,咿咿呀呀地唱腔里像堆满了金色的粮食。我母亲在厨房里做着小鸡燉蘑菇,扑得整个院子香气浓浓的,孩舅口哨停下来,说,“靠近厨房真比靠近厕所强啊!”
外公撵着戏里的念白说,“吾儿莫说闲话”!接着,俩人笙歌又起。孩舅驴子般弓着腰撅着屁股拉着架子车,口哨音儿一颤一颤地摇晃着;大概是肉香太诱人了,孩舅的口哨吹跑了调,外公笑着问,“你往那儿吹啊?”
孩舅说,“我往鸡肉上吹呢!”
外公看看树影儿正了,招呼孩舅停下来吃饭。孩舅上下嘴唇眦开,舌尖顶住蜡黄色的牙齿,口哨明快着两个字:“好滴——”
我母亲用特大的海青碗给孩舅盛着米饭,上面是堆积如山的金黄色的鸡肉,孩舅有点在那“北京的金山”上的感觉,感激地不厌其烦地甜甜地叫着姐姐,说,“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咋行呢?人是铁,饭是钢!”
外公呵斥他,“吃饭,别净穷话!”
孩舅望着我母亲说,“我说的对吗,姐?”
我母亲没接腔,将一只鸡腿送进孩舅的海青碗里。孩舅放下重重的海青碗,呜呜咽咽地哭了,捂住眼睛呆坐着。之后,动情地拽住我母亲的手,说,“真真假,假假真,还是俺姐跟我亲!”
我进省城读书了,之后,安家娶妻生子,很少见到孩舅了。故乡,写满了我的热盼。元旦,我携妻子罗曼回家探亲,终于见到我想念的孩舅。孩舅年青时的模样已不复存在了,粗硬花白的头发杂草般堆积在头顶上,口内少了一颗牙齿,目光呆滞地笑着,皱纹像蚯蚓在蠕动。孩舅见到我们有些拘谨,他居然称罗曼为“官太太”。我几次纠正,孩舅不自在地毕恭毕敬地傻笑,似乎唯其如此,才能表示对我们的热烈欢迎和虔诚尊敬。
我们跟着孩舅回到家里,孩舅手足无措,真不知该怎样招待我们。孩舅说家里玉米卖过了,自己找了个四川女人,钱花光了,人跑了,鸡飞蛋打;眼下家里仅有些红薯,小麦已不是很多了。孩舅架起炉火为我们烧烤红薯,不时地呵着手指。炉火腾腾地旺,舔舐着寒冷与潮湿,家温馨起来;孩舅的鼻涕还是重蹈旧辙习惯性的流出来,他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搓捻着。 粗茶淡饭养人,孩舅依然健壮如牛。薯片的浓香里,生长着孩舅的话题,“啥都没有土地金贵,种上芝麻长出的是香的,栽上甘蔗长出的是甜的;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你真心伺奉它,它就不亏你!”
孩舅是土地的儿子,他热爱大地母亲!我和罗曼听着很感动。 孩舅又说,他这一生净在土坷垃缝里钻,很想看看铁路上跑的火车。他问我,“火车真的没有轮胎吗?”
我有些心酸,低着头捂住眼睛;罗曼劝孩舅到省城里去一趟,孩舅低头无语,沉思许久,慢慢说,“见不见火车,地球照样转,不想浪费那钱!”
我们带着孩舅来到省城,下了公共汽车直奔火车站;一列火车喘着粗气呼啸而来,孩舅惊叫,“啥家伙,比家里黑驴跑得还快!”
我告诉孩舅这就您想见的火车,孩舅摸着后脑勺不自然地笑了,“想看火车不认识,真有点骑着驴找驴了!”
回到家里,已是万家灯火了。我把孩舅安排在有着洗浴的单人住室里,罗曼把睡衣和香皂放托盘里端过来,孩舅惊奇地问,“这做啥?”
罗曼告诉孩舅,这睡衣是晚上睡觉穿的。孩舅说,“我睡觉从不脱衣服,还再穿上这个?”
我和罗曼笑了。孩舅指着香皂说,“这东西白的象雪团,看着就中用!”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便去上班了。晚上回来,罗曼告诉我,那块香皂孩舅居然用完了;我和罗曼又端着一块香皂过来和孩舅聊天。一看到香皂,孩舅连连摆手说,“这糕点就免了吧;城里人这糕点,俺乡下人确实吃不服,肚子没那福气啊,享受不了;昨天吃了那糕点,一直和厕所打交道,闹肚子!”
罗曼吃惊地问,“您吃了?”
孩舅认真地说,“再难吃也得吃啊,你们孝顺,我不能负你们的心意!”
罗曼使劲的捂住嘴笑着从屋里跑了出去。
我怜惜地望着孩舅,眼睛涩涩的真想抱住孩舅哭一场,“那是洗浴用的,怎能是糕点呢?”
孩舅顿悟,呵呵笑了,“这一回你们让老舅洗个透彻,连肠胃都洗了!”
我怎么也不舍得离开我的孩舅了,坚持要与孩舅一起睡。孩舅说,“不行啊,我睡觉打呼噜,出气回气来回呼噜,象载重汽车,去时拉煤,回来拉碳,一点都不亏吨儿……”
三天后,孩舅要回家了。我要陪护孩舅回家,孩舅十分自信,“狗记千,猫记万,小鸡还记二里半呢,我这么大人,丢不了!”孩舅坐在公共汽车里,象城里人一样晃着手。 孩舅离去半月后,我收到母亲和外公的唁电:“前天,你孩舅突感身体不适,猝死。已入葬。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我伫立窗前,深吸着冬日里干躁而清冷的空气,反复品味电文,“孩舅猝死,家中怎能是一切安好呢?”沉思里,我甚至无端的忌恨起电文的撰稿人了。
冬云棉絮般布满天空,太阳怕冷似的裹在棉絮里;我的思绪像漫天抖动的云。我的孩舅不是一条龙,是一条虫,是小小村落里一条小小的可怜的虫儿;谁又能把见到火车作为一次生命奢望的孩舅,这位修理地球的球星的生死当做一回事儿呢?
街巷里鞭炮炸响了,哔哔叭叭,惊天动地。年味儿浓了……
日子,摇晃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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