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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原创中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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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她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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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3 19:44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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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3-2-16 12:24 编辑

 
   楔子
  
 
 二0一二年盛夏。慈城西区。一座陈旧的红砖老屋,是表姐的瓷器作坊。
  
  表姐只比她大一岁不到,坐在一张泛古铜色亮光的毛竹椅上左手执器、右手执笔,正给一批待烧的茶壶坯子补水。她跨坐在表姐的电动车上,嘴里吮着一颗话梅,看着表姐手势优美地用一支细细长长的专用补水毛笔在已经成型却尚未成器的茶壶坯子上添上笔笔滋润,她就从电动车上翻身下来,打开放在另一张毛竹椅上的背包,取出一架数码相机,她说,“我来给你拍几张照片,你这样子坐在作坊里做事,又有这毛竹椅子衬着,拍下来蛮有味道……”表姐这几天天天叫她一起到作坊,其实她对于瓷器什么也不懂,又帮不上什么忙,她原不是很想去的。但表姐说,“你来嘛,陪陪我,我替你茶点都准备好了喔……”青梅竹马的暖意就这样涌上心间。她这样伶仃,无姊无妹,千里迢迢从他乡归来探母,也依然好似客行人间。
  
  作坊里宽大凌乱,放置着许多各种已经烧制好的瓷器和许多尚未投窑的器具坯子。陈旧的红砖老屋屋顶很高,一扇小后门外还有个小院子,但无甚用场地荒废着。因是盛夏,一院子碧草青青在空旷的蓝天底下,期期艾艾地蓬勃着,也是一种寂寥却又盛大的生命力。它们虽也见得着天上白云飘扬,可这衰废的院子里,没有一只蜜蜂儿飞来,蝴蝶更不眷顾。没有万紫,没有千红,这满院子的碧绿,简直像一捆百十年前的大额钞票,曾经给谁久久蓄藏着一张也舍不得用,而今,却好端端化作了一堆废纸。如何甘心?怎能瞑目?
  
  作坊的两扇大门开着,风穿进来,直往后门院里去,打个飘忽,又无声地转身,又从前门穿出去了。她忽然觉得这风是一个笑嘻嘻的女子,她笑得伤心。背脊上陡然生凉,这盛夏的微凉,本是难得的,她却感到有些不支。
  
  “你自己端茶喝,是祁红,想必这下该凉了,正好润喉。”表姐说。她对她是这样体贴细致,一如幼年。连得她不喝绿茶,表姐也记得那么牢。她“嗳”一声,把青花茶杯端起来喝一口,感觉那如甘如醇缓缓往四肢百骸里去。光阴,光阴,若是光阴也可如这祁红,慢慢地有味,慢慢地不老,该多么好。她终于觉得,自己是喜欢这红砖老屋的瓷器作坊的,因为,它像过去从前。
  
  过去从前,她是外婆的极致宠儿。十七八个孙辈男女,外婆的眼里心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半点没有。这祖孙情是叫人恼恨眼气的,也是没道理可讲的,她和她就是这样投契。表姐其实是她最小的表姐,和她算得同龄,表姐是外婆的孙女,她只是外婆的外孙女,可她是如此不同凡响。表姐是唯一不恼恨和眼气外婆宠她的人。她和她一起宠她。也是这种夏天,屋顶很高,还有琉璃明瓦,阳光从明瓦里一格一格照进房里。鼻子里闻得到院子里青草碧绿的香气,还有花香鸟叫混作一起,是特别丰盛的人间气味。
  
  “嬷嬷,鸿妹还么起来吗?我替她煎包买来了。”是表姐,她让鼻子里又添了浓浓的煎包香气。表姐是甘愿为她跑腿买早点,而自己无食的人。表姐是甘愿替她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又给她的嗽口杯里兑进一半热水的人。表姐喜欢看她穿白衫蓝裤,喜欢用外婆那把木梳子沾一点口水,将她的的短发认真仔细地梳成乌黑光亮的三七开。“妹,你要是戴一副眼镜,会更排场。”那时,表姐这样说。过了几年,她果然戴起一副眼镜。表姐见了,拊掌大笑,说,“真是好看。”接下来简直像不甘落后,表姐也戴起一副眼镜。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外婆都走了二十几年。她还是穿着白衫蓝裤,戴着眼镜。她跨坐在表姐的电动车上的样子,会否还剩一点点当年的英俊之气?“云,你怎么现在眼镜倒不戴了?”她沉在某种情绪中,问表姐。表姐仍在手不停脚不停给坯子补水,抬起头来一笑,“嗳,我本来就是装样子的……”她一笑。装样子有什么不好呢?想戴便戴起来,想褪便又褪了,可她,能够如此吗?不能够如此的,又何止是一副眼镜?
  
  “鸿妹,你真是越长越像大姑母了……”表姐说。
  
  “我听我姆妈讲,大姑母年轻时候,眼大鼻直,小口似樱桃,美得娇滴滴……”
  
  她把上半身撑在电动车上,听得笑起来,“呵呵,你看我哪里娇滴滴?”
  
  “嗳,鸿妹你娇滴滴倒不是,不过你是同大姑母长得像的嘛,眼大鼻直,小口……嗯,你的嘴稍稍大一点哟,你也很好看的,是了,鸿妹你有一点点男子气的排场……”
  
  她不再作声,面有得色。脸上连着耳根,也渐渐热了。
  
  母亲是个美人,是素有公认。她长得再像母亲,其实还是比不过的;母亲气韵里那份娇滴滴,她今生今世,只怕也不会有。所以她也不会有如母亲一般的好命运。有的时候,她简直要妒忌自己的母亲了。她的父亲,是她的丈夫,呵护宠爱了这个娇滴滴的美人一辈子。一辈子只爱她一人,对她身心忠贞,他令她膝下儿女双全,又将家中财政拱手,唯她独权。凡是别的女人可能会在爱情婚姻中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她母亲几乎一样不沾。饶是如此,母亲却并不宽厚惜福,她总是郁郁恨恨的。她有一点嫉妒母亲的好命运,也有一点不屑母亲的不知足,娇滴滴而不大气,总归是有短处打了折扣的。可是父亲死后,她却自动接力上去呵护宠爱她的母亲,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她只是她的小女儿,可她觉得,她母亲也觉得,她还是她最宝贝的一个小儿子。
  
  然而就在这一天,在表姐的瓷器作坊里,表姐用那种“我听我姆妈讲……”的调子,慢条斯理地披露了一种刻骨伤心——那是一种终生不愈的刻骨伤心,属于娇滴滴的女人。
  
  “我听我姆妈讲,大姑妈年轻时人长得好排场,眼大鼻直,樱桃小口,美得娇滴滴……她十六岁就结婚嫁人了咯,对方也是个好排场的男子……但是后来,大姑母都……气得自杀投河咯……大姑母和大姑父,其实是二婚头……鸿妹,鸿妹,你怎样了……你不知这些旧事吗?你一点也不知……天啊,我……”表姐终于将手上的补水毛笔放下了,同时也歇了嘴,她朝她望着,很焦急地站起身来。
  
  她好端端跨坐在表姐的电瓶车上,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只有风动。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小门外那荒芜的小院子,一院芳草,合时合令地丰盛碧绿着,却孤寂冷清,像一段过去,过去从来没有兑现挥霍过的锦绣华年。没有万紫,没有千红。蜜蜂不来,蝴蝶也无。她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从电瓶车上下来,她走到院子门口,嗓子里忽然一痒,她“噗”地一声,表姐拿了纸巾急切追上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何曾怎么了,怎么也不怎么。不过是一粒话梅核子喷出来落到草丛里去了。”她这样带笑对表姐说。她还是穿着那儿时一般的白衫蓝裤,她还是梳着那儿时一般的三七开的短发,也依旧乌黑油亮。她很男子气地笑着,眼中之泪却滔滔不绝,直流下来。



  
第一章   她
     
  
一九三八年。她是徽州歙县县城里长得婷婷似玉的一个女子,这一年,她十七岁。虽说逢着乱世,可乱世中的徽州水土,依然丰丰饶饶养出这样妩媚动人的女子。
  
  江南三月,烟正濛濛,雨正濛濛。偶有一个晴天,走出重门深锁的闺阁,便发现田埂上、山坡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如火如荼疯长出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像是一张苍天恩赐的奢美婚床,也像是一片早早等候着她的华丽坟场。
  
  喜庆的唢呐。鲜红的花轿。就在离开歙县不远处的苍茫天际,似乎偶尔也滚过一声半声战火惊雷,但这一切,与她又有何干系?暮春时节,油菜花开得盛极而衰,一片酴釄。她开了脸,梳起发髻,穿上娇艳的红嫁衣,她袅袅娜娜拜别生养双亲,眼里流着作嫁女的心酸泪水,心里却又揣着当新妇的懵懂欢喜。
  
  新婚恩爱,翁姑和悦。举案齐眉,天作之合。他不但是长得倜傥标致,而且斯文儒雅,对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新娘子,又极尽温存体贴——他是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她心里感念自己的父母爹娘,是他们生了她养了她,又给她寻了这么一户好婆家,配了这么一位好丈夫。那时候,女子的婚姻好比她一生当中第二次投胎转世,然而这活生生的投胎转世,女子她自己是一点儿自主权也没有的,一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有凭着拿命去撞。她觉着自己真是好命!
  
  也曾春花秋月,也曾朝云暮雨。也曾镜中画眉,也曾阶下拾花。新婚的生活,因为夫家底蕴丰厚家世富足,她没有感到半点新妇操劳。闺中的娟秀,依然娟秀,闺中的寂寞,却又早已远走。他陪着她,她偎着他,是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一对佳偶。翁姑盼着他们早点开枝散叶,后继有人,她也真真争气不辜负,头一年残春新嫁翻到来年早春锦绣,一只喜鹊便叽喳欢腾着,跃上了这家庭院中的一棵柳树枝头。
  
  虽然也知道是乱世,偶尔也有出过远门的亲邻脸上变颜变色在说,“日本人从北边往咱们南边杀过来了……”可歙县小县城里的百姓人家都像是听了茶余饭后的古事传奇,心里惊一惊,便也一嘻而过。桃李都开过。落红成阵,怎把这离散伤心躲过?她才挨过了日日泛酸呕吐的早孕反应,她家的院门就被日本鬼子炸开了。年轻标致的丈夫挽着一个包袱,携了她飞奔逃窜出来。双双回头望一眼,还是她哽着嗓子冒一句,“咱的爹娘……”她这一句,是念的留在屋里的公婆,也是念的不远处另一户殷实人家里坐以待毙的自己的亲生爹娘。冲天火起,枪声隆隆,日本人的刺刀,将歙县城里晚春的一个黄昏,染得一片血红!她频频回首,恋着父母家园。可她的丈夫只回头了一次,就扯着她一路往前。平生第一次,他大声吼她,“走,快点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其实,他的脸上也淌着泪水,他一边扯着她亡命奔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安慰她,“没有办法……我们逃出来,保住了你的肚子,保住了……汪家的第三代,就……就对得起爹娘了……他……他们不会怪咱们……”
  
  小小的歙县城里一片鬼哭狼嚎,巷子里时不时响起呼儿唤女的凄惨喊叫,又立刻给“啪啪”的枪声弹压下去。有时候,是一阵凄惨的安静,突然的,却有几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寒鸦盘旋在昏暗的歙县县城半空中,它们冤魂索债似地“哑——”“哑————”一声递一声叫唤着。再后来,夹着几声“八格”的牲口怪叫,又是一阵枪声,寒鸦们前赴后继自高空栽落。家家抢夺,户户烧杀。
  
  夜深了,苍白的月亮升上树梢。歙县城里彻底安静下来,现在这是一座血腥空城。他带着她一直躲在距离歙县城南1公里处的练江河边上的巴茅草丛里,他一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和那个包袱一起。他在子夜时分,牵着她从巴茅草丛里钻出来,然后他自己又返身回去,不一会就从草丛里又拖出了一只小小的木筏。他对她说,“咱们成亲的头一日,我就悄悄藏好了这只木筏,有日子了。”木筏终于顺利被拖进练江河里,孤星冷月照耀着这一对难侣顺水背井离乡而去。
  
  不知漂流了多久,他们从水里逃走,又从水里上岸。从一个破败却又热闹非凡的码头上得岸来,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有他始终在她身旁呵护照顾,这是满腹伤心中唯一的安慰了。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命,她这一生的倚靠和眷恋。如果不是,她应该早就死在歙县城中。
  
  “你瞧,码头上苦力真多,都穿着草鞋……他们来来往往往船上搬运的是……”她倚着他,终于说得出话了。
  
  “是瓷器,这就是一个草鞋码头。”他揽着她往慈城镇上走去,在她耳边对她说。
  
  果真到处都是瓷器店铺。还看见高耸入云天的烟囱里冒出浓烟滚滚,他告诉她,那是瓷器作坊在烧窑。
  
  “你懂得可真多……”她有些崇拜地表达她的爱慕。
  
  “我们是徽州人,以前爹出门做买卖的时候,我跟过几趟。”
  
  “爹到过慈城?做过瓷器买卖?那……”说到这儿,她看一眼被丈夫紧紧挽在手里的包袱,“那咱们就在这儿做点瓷器小买卖过日子吧?”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世,就遭逢这样的惊吓,她是这么急切地想安定下来,回到那种闲散安适的居家生活中去。
  
  “别害怕,你是我的金凤凰,我走到哪儿,都会把你安顿得好好儿的,还有咱们的孩子。”他捏一捏她握在他手里的小手,对她说。
  
  他果然在慈城镇上起了高楼。是那种黛瓦高梁的深宅大院,门楼里进去是一进又一进的厅房,门楼的两横坊间精雕细刻着一幅“百子图”。从前的歙县城里,户户人家都是住这样的徽州大屋,而今,他把徽州大屋建在这慈城镇上,又和她一起在这里生儿育女。她家的炊烟飘散在高高的马头墙上,她倚在美人榻上做针线,她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儿子偎在她脚下。她的丈夫生意做得兴隆,持家持得昌盛,她经历了罹难,却也不老,仍然鲜艳娇嫩。他整个人也依旧倜傥标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透出另一种刚硬的男子气来,他正从那深深的庭院外一路笑声朗朗地走进屋里来。
  
  “但愿战事消停下来便好,老百姓也好四下山河转转,通通买卖有无,活泛生活呵……”一日夜饭后,他饮着一壶浓茶,与她促膝谈契。他是多好的一个勤谨尽责的男人呵,可这是一个徽州男人,他的脚步注定了就是用来走天下的,他怎么可能天长地久守家坐家呢?
  
  “我走天下,看天下,赚天下银钱,一厘一毫还不都是要交回来给你?我的屋建在哪,落叶归根的家就在哪。世世代代,哪一个徽州男人不是这样四海跑马的?你就好好守着我们的屋子,守着我们的儿女,也守着我们的钱财……歙县城里那些牌坊,都是表彰徽州女子的哟……”他又这样对她说。
  
  他是要去腾龙四海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明知拦不住。她没有告诉他,从小,她就害怕家乡那些为表彰女人而设置的牌坊。而今,他用这牌坊来安慰鼓励她。她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块压住,口不能言。儿子快三岁了,她把他抱着,小小的人儿睡得熟了,软软的小身子抱在她怀里,抵得过一只猫的暖热温度。
  
  他终于离家而去了。他源源不断地寄钱寄信回来。她带着儿子安居在这深宅大院里,衣食无忧。儿子一天天在长大,她却开始觉得房子太大,庭院太深。她常常在盛夏里,也满身满心的冷意。她只有这,二十一二的年纪。真要养一只猫来暖被窝了!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秋风一起,她便养了猫。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出版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客途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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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16-1-26 11:07 |只看该作者
这大宅门的悲欢离合,在姐姐笔下摇曳生姿,女人呢需要情暖心,却往往被情伤得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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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16-1-25 14:37 |只看该作者
先留个脚印,有空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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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16-1-23 11:37 |只看该作者
果然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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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13-6-16 22:39 |只看该作者
{:soso_e160:}{: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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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13-6-16 06:50 |只看该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发表于 2013-6-15 22:51
深有同感

  谢谢叶子共鸣!开心中。{: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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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发表于 2013-6-15 22:51 |只看该作者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3-2-20 15:12
呵呵,不好意思,年前年后俗事杂繁,直拖到今日才静下心来读啼妃这篇厚重的小说!难怪暮雪忍不住多次叫好 ...

深有同感{: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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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13-3-7 10:41 |只看该作者

大结局:她们
  
  她们相见了。
  
  年迈的她已近九十多岁,她倚靠在院子里一张藤椅上。她的身形倒是变得像个没发育的瘦弱小姑娘,一切都是平平,平平之中,漫出一种旷世伶仃。她的头颅也小了许多,但娟秀的样子没变。她脸上和颈脖子都有很深的皱纹折子,皱纹折子里依然透出一种象牙色的白皙。她的头发全白了,却并没有盛大的发如雪之态,因为头发量很少,在脑后梳得整齐,挽着一个很小的髻。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布褂子,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马甲。她整个人倚靠在藤椅上,脚从深蓝布裤的裤管里伸出来,离地吊起。她一双小脚着一双黑布小鞋,那黑布小鞋却在鞋头上印了两朵大红花,她一双小脚的脚尖就藏在那大红花的底下,像两只早就离了比翼枝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飞倦的鸟儿。
  
  年迈的她有一双和老态不相称的清亮眼睛。伺候她的张嫂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就到院子里开铁门,她便看见一个穿着白衫蓝裤的短发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其实这女子也并不年轻,只不过在年迈的她眼里,任何一个其他女子,都是年轻的——年轻的一代又一代。
  
  年轻的她,走到了年迈的她眼前。
  
  年轻的她站立着,高高在上俯视眼前这垂暮的老妇。她心里原本一直充斥着一股强烈的为母复仇的情绪,她以为自己应该会把这个高高在上问罪的姿势持续很久。年迈的她想仰起头,但失败了,或者,她的脖子已经无力,也或者,初秋的阳光太刺眼,她受不了。年迈的她仰头失败之后,头垂下去的那一霎那,让年轻的她觉得她老得像一个婴儿,而年轻的她自己,像一头自作聪明莽撞的兽。年轻的她来不及有更多思量,就在年迈的她面前蹲下了身子。这样,她们的目光,可以平视了。
  
  “我让你看一看,我是谁?”年轻的她蹲下身后,把自己的脸凑上去。
  
  “眉眼和雅清倒也还像,只怕风格儿倒更近邵掌柜的。”年迈的她倚在藤椅里动弹不得,但说话的调子四平八稳缓。年轻的她知道,年迈的她嘴里的“邵掌柜”,说的是自己的外婆——她是说自己气质上像外婆吗?年轻的她感到面皮有些发热,她有点钦佩年迈的她识人好眼力。无论是风格还是相貌,能被评价像自己的外婆,与她而言,是一件荣耀非常的事情,年轻的她因此情绪受到鼓舞。
  
  “可惜,我外婆一辈子受穷受苦,现今她都死了二十几年了,她不像您福气大寿命长……您看,咱俩都见着了。”年轻的她到底是把心里有刺儿的话给说了出来,可又在不自觉间改了口,对年迈的她使用了敬辞称呼“您”。
  
  “日本人打进歙县城那一年,那时候,这世上还没你呢,连你母亲也没有,徽生带着我逃难到慈城,我生了仕骏……”年迈的她说起了往事。但只说了这提纲挈领的一句,便悠然收住,清亮的眼神,也渐渐涣散开去。年轻的她等了片刻,没有下文,像钻进一条极短的死胡同,她不由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死了……”年迈的她,接下去说。她的声音瞬间苍老了很多。“你现今看到的我,是个老干尸呢。”年迈的她又说。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没有根基的世界,连声音也凄哀地飘了起来。
  
  一个在这世界上坚持呼吸了这么多年的老干尸!老早就干脆地死了一了百了,岂不容易些?年轻的她有些心惊了。
  
  “我只恨,那一年,没有死在歙县城里……”年迈的她,声音更加飘了,又有一种极其孤单的情绪,在她飘忽的声音里,一点一点无底洞似地往下沉去。她瘦弱的头颅,无力地垂在伶仃的肩头,她原本清亮的眼睛目光也彻底散漫开来,但是,无泪。
  
  年轻的她蹲在年迈的她跟前,她看着她苍老的样子,听着她凄凉的飘浮话语,她觉得嗓子眼和心里都堵得有些疼痛。因为自己的母亲,她对她,一路恨意难消!无数次,她都想着,将来逮着机会一定要好好儿地替母亲出一口气,一定要给母亲报那几十年来常驻心头的一箭之仇哇!现在机会来了,但年轻的她却根本敌不过年迈的她!年迈的她是这样老,这样弱,这样哀。她的老、弱、哀将年轻的她心中的仇恨,轻易地击败了。年轻的她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主动摸着年迈的她搭在藤椅扶手上的一只枯瘦老手。一只冰凉无温的老手。那枯干手指上依旧戴着戒指,那干枯手腕上也依旧戴着镯子,颜色仍旧金灿艳丽的,却凭空成了载不动的负担。年迈的她把手在年轻的她手里只轻轻一抖一褪,两只戒指和一个手镯就脱了下来,“我累了,戴不动了……都给你吧,孩子,既然……我们都见着了”。
  
  “不,我不要你的东西,汪婆婆,你好生戴起来吧……我,我给你做顿饭吧。”年轻的她对年迈的她说。她把那些很沉重又很宽大的灿烂首饰,又重新给年迈的她戴起来。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就称呼了她“汪婆婆”?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说要给她做顿饭?她记得外婆临死那年,她还在读高中,她去医院看外婆,外婆躺在病床上看着她,咪咪笑着说,“我要是能活到我鸿儿给我做顿饭吃,那我真是活够本儿了……”外婆到底是没等上吃她做的一顿饭。可这些和年迈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轻的她,本来是来为母亲报仇雪恨的,现在却要为年迈的她去做一顿饭了。她觉得嗓子眼里是这样哽痛,但她死劲忍耐着,不流出一滴眼泪。
  
  那位张嫂帮忙打下手,年轻的她给年迈的她做了一个萝卜骨头汤,还有一个炸豆腐,又把一小锅子米饭焖得烂烂的,新米的香味儿,飘到院外也闻得到。年轻的她把肉汁儿拌了一小碗饭,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喂年迈的她吃下,她时不时地,又夹一块炖的酥酥的萝卜,或半块炸得外焦里嫩的豆腐,喂到她嘴里。年迈的她吃着豆腐,眼睛顿时放出光来,“是歙县的豆腐撒……啊?”年轻的她笑了,“是啊,您倒吃的出,到底是自个儿家乡菜哈,味儿还好?”年迈的她靠在藤椅上笑眯眯一边嚼咽一边点头,却呛了,咳出满脸老泪。
  
  吃罢饭,喝了茶。在秋后暖暖的午后阳光下,年迈的她目光清亮、口齿清楚地对年轻的她说,“让我见见你母亲雅清吧。”
  
  年轻的她母亲听说女儿已经见过了汪仕骏的老母,起先十分震惊,心潮澎湃,唏嘘不已。待听女儿说汪老太太要与她相见,她又踌躇不已做不了决断。年轻的她最不愿看到自己的母亲这幅临阵没品的模样,“姆妈,你慌什么?这辈子是她愧对你,又不是你愧对她——且不说谁和谁算陈年账的话,暮年得见,也算人生聚散有缘,见一见,又有何妨?”年轻的她母亲便仿佛寻了些新力气,脸上的皱纹里也挣出一缕红,“好,就听我振鸿的,见一见又何妨……”其实年轻的她母亲头发也白了,不过是灰白,中间夹一些未褪尽的黑。年轻的她母亲从家里动身出来前,衣服左换又换,最后和女儿统一着装似地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临走,看看自己已经变得难看老相的手上戴着的两只赤金戒指,又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便哂笑着将戒指褪下放到抽屉里。她这一世,每次去见年迈的她这个徽州女人,仿佛都有着这种或那种的底气不足。“你就戴着,干嘛不戴着?是自个儿的,也不和谁攀比。昨儿那老太要把首饰送我,我还不要呢,什么稀罕物儿……”年轻的她这么对她母亲说,她母亲就又赶紧打开抽屉将那两只戒指戴起来,人的情绪也利索振奋了许多,“好好,就听你的,全都听你的,振鸿,咱们走!”
  
  她们相见了。
  
  年迈的她还是倚靠在藤椅上不能动弹,但脸上的表情是丰富万千的。年轻的她母亲背脊也已佝偻,她哈着背紧走几步,在年迈的她跟前,停住,半晌才弯一弯腰算是施礼,嘴里的称呼是,“汪伯母,我是雅清。”年迈的她主动扬起一只枯瘦的老手,却没有力气伸过来,年轻的她母亲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讨主意似地瞥一眼自己的女儿。哎,见过的场面太少哇,年轻的她心里真是有那么一点怨怪自己的母亲呢!却只见母亲已经抢前一步,握住了那只颤抖在半空中已然坚持不住的老手,多余的话,却是一句再也没有。好半天,年迈的她开口,声音苍老,言语清楚,也只有一句,“雅清……”
  
  又有哪里,还需要更多解释?
  
  年轻的她和她母亲,从那天起,陪伴了年迈的她整整一星期。她们娘俩天天变着花样儿给年迈的她做饭吃,年迈的她饭量倒是很好地,顿顿儿都吃得很香甜。“雅清,振鸿,你们娘俩倒把我这老不死的给养胖了……”年迈的她凑趣道,她苍老的象牙白的脸面上,也又泛出生命的润泽红光来了。
  
  “您寿高福大,又返老返童了……”年轻的她母亲这回很机灵地回应着。年轻的她眼光很疑惑地看着母亲。年迈的她这一向吃得香甜,夜里也睡的安稳,话更是稠得不得了,那些原以为早就忘光的年轻时候的桩桩件件,一幕幕仿佛就是昨天刚刚经历过,清清爽爽就在眼前。年迈的她反反复复地对着年轻的她母女俩絮叨不休。
  
  “你们是不晓得,没见过,每年阳春三月,歙县城里乡下,田埂山坡,到处都开的油菜花喔……金黄一大片好似望不到边的一张花毯子……我就是那时节,踩着金黄的油菜花毯子,顶着头上鲜红的喜帕子,嫁给徽生的喔,那一年,我只得十七岁哩……”
  
  “日本佬打进歙县城来的那一夜,徽生带着我躲在练江边的巴茅丛里,他真好本事啊,头年和我成亲前夜,就在练江边上藏起了一只木筏,他什么都早有预料早有准备喔……”年迈的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她谈起她的丈夫徽生,仍旧一往情深满。年轻的她和母亲都不敢再随便接话。
  
  那一个礼拜,年迈的她反反复复对着年轻的她母女俩絮叨当年她在歙县城里出嫁和第二年她与丈夫携手逃难到慈城的往事,一天里同样的话要说好多遍。
  
  “后来,在慈城,我生了仕骏,徽生起高楼做了大屋给我们母子住……”每一次,年迈的她反复叙说的往事,到这个节点,就悠然结束,再也没有继续。过了不久,重头再讲一遍,也还是到这里就结束。过了不久,又再讲一遍,也依然还是到这里,就结束。
  
  “我看她这样式,只怕这次……她真要走了。”年轻的她母亲凄然恻然地对自己女儿说道。年轻的她倒是一点没看出来年迈的她有临死的征兆。
  
  天虽依旧暖热,但秋毕竟渐深了。
  
  这天中午吃了饭,年迈的她又对着年轻的她俩母女讲了一顿往事,也还是在那固有的节点上,便打住,绝不再往前去。年轻的她母亲,试探地问道,“汪伯母,那么,你和仕骏住在那徽州大屋里以后呢……”年迈的她,惘然而又狡黠地微微一笑,将靠在藤椅上的头扭向一边,无有应答。年轻的她母亲觉得不忍再追问了,却又有几分不甘心似地,“那汪伯母,你还记得……我们,我和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年迈的她头还是歪在藤椅上,眼神却转过来,定定地望着年轻的她母亲看了片刻,嘴唇微微翕动,好半天,却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雅清……今儿天气暖,太阳这样好,烦你娘俩个替我洗个头洗个澡吧……”那清亮神气渐散的老眼里,慢慢滚出一股浊泪。
  
  年轻的她和母亲同时站起身来,她们要为年迈的她沐浴更衣做准备,她现在总算感知,母亲说得不错,年迈的她,要走了。
  
  年轻的她母女俩给年迈的她用热水沐浴净身之后,将她用一张纯白的毛巾大毯子包着。年轻的她母亲这时候倒是不慌,她沉着了,也豁然了。她很明朗地问年迈的她,“汪伯母,您老人家的寿衣可是收在哪儿呢?我要不让振鸿挂电话喊张嫂来?”
  
  年迈的她沐浴过后,气色越发好了,脸上红白分明,有一种新嫁的喜庆,更有一种等候新生的欢欣,她连说话的声音也爽朗起来,“不用了,都用不上……振鸿,乖崽,你把我抱到外头院子里晒晒太阳可好?”年迈的她,其实这时候用大毯子包着,正被年轻的她抱在手里。年轻的她起先就这么抱着年迈的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抱着婴孩的感觉,没来由的心里就柔了软了,待听得年迈的她在自己怀抱里喊自己一声“乖崽”,她真是觉得鼻酸心酸忍也忍不住,她嘴里大声应答着,又做出满脸笑容,“好,汪婆婆,我抱你去晒太阳……”年轻的她抱着年迈的她大踏步走到院子里的阳光底下去,脸上已淌了满脸泪水。
  
  她们仨都在院子里了。
  
  年轻的她母亲在藤椅上加了一条垫被,年轻的她将年迈的她轻轻放到藤椅上。年轻的她母亲又端来一张竹椅子,再铺上一个棉垫子给年迈的她搁脚。年迈的她,终于躺到暖暖的青天太阳下头了。她轻轻地笑了,轻轻地说,“给我解开,全都解开,我要……晒晒太阳……”年轻的她母亲心里想,全解开你可不就是啥也没穿么,这……就是老了快要死的一个女人,这也是有伤风化的吧?她几乎是身不由己地瞥眼看着女儿讨主意了。年轻的她这时候,脸上已经热泪滔滔了,但她心里这时候是热的,是很隆重很盛大的一种热。她一边动手给年迈的她解开毯子,一边像是说给母亲解释一般,“就依汪婆婆说的,全给她解开,人,就是光着来,赤着去的,青天白日底下,干干净净,暖暖和和地……”年迈的她,赤身躺在藤椅上,太阳照耀着她瘦弱的象牙色的皱纹横生的裸体,她的一把白头发,在脑后飘飘欲飞。她听到年轻的她的话,欣慰地笑了。
  
  阳光真暖和啊,刚洗过头洗过澡的感觉,真舒爽啊……年迈的她慢慢地伸直了身体,很坦然,也很傲然地,叉开了上世纪的一双小脚!年轻的她母亲,也落泪了。年轻的她母亲看见,年迈的她裸体的私处,已经寸草不生,全身的肌肤是什么苍老的颜色,那儿便也是——但那儿应该是丰润过漫长的几十年的吧,那是生命的圣地呀!年迈的她在阳光下敞开了她这一生引以为羞的女性的身体,但那儿,这一刻干干净净地连接身体的上与下,什么羞丑也不见,只有微微的一条缝,自然沉静修合着,说明这里曾经是尊严的生命之门——孕育诞生新生命、盛放女性本身生命神采的——双重生命之门!
  
  年迈的她,最后一次想起了她的家乡歙县,想起了那三月初嫁时,开得漫山遍野壮观无比的油菜花,她也最后想起让所有徽州女人都向往都引以为豪的牌坊了,那一排排前赴后继巍峨峥嵘的节烈样子……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脸红了,是对自己最后的自嘲。
  
  “汪伯母,您高寿寿终正寝,是善终,也是人生结束的一件大喜事,您……您,就好好儿去吧,我会记得您从前说过的,……那徽州女人想要的牌坊,我会告诉他们……让您的后人给您立牌坊……”年轻的她母亲说不下去了。
  
  年迈的她慈爱地看着年轻的她母亲,脸上一直微笑着,但渐渐地,话不大说得出来。她翕动嘴唇,年轻的她和她母亲都凑上耳朵去,便很清晰地听到,“不用了……雅清,都不用了……烧……成灰…………”她说不下去,缓了一缓,又把眼睛看着年轻的她,最后说,“烧成灰,撒到昌江,水路……返乡……”年迈的她,走了。阳光,很暖和,很恩慈地照耀着她。
  
  年轻的她和她母亲送走了年迈的她,站在她的遗体前各自三鞠躬。
  
  “给她盖好吧,当心受凉……”年轻的她母亲关照她。
  
  年轻的她将年迈的她的遗体重新用白色的大毯子包起,只把头露在外面。太阳渐渐往西山而去,她抱着她往里屋走去。年迈的她遗体的头颅垂荡着,一把稀疏的白发,在渐凉的秋风中飘扬。她已经断气。但年轻的她把她一路抱进去,却见一颗很大也很透明的眼泪,从她的左眼角滚落,跌落在大门口的台阶上。
  
  年轻的她母亲在将院子里物什一样样搬回屋里。她和她女儿同时听见“吧嗒”一声碎裂之响。年轻的她说,是汪婆婆的一颗眼泪摔在台阶上摔碎了。年轻的她母亲却分明看见台阶上有一个玉镯,那应该是从年迈的她遗体的手腕上滑落的吧,那翠绿的玉镯,在门口的台阶上碎裂得粉身碎骨,却丝毫也并不伤心。
  
  太阳落山了。天色已秋。但,夜未央,路正长。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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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3-3-6 12:31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她们
  
  二0一二年。初秋。慈城。她和表姐站在某个千禧年后新建的住宅小区门口。
  
  “那座汪家的徽州大屋,原来就是在这儿的,小时候我姆妈还带我从他家门口走过好多趟,和我说那是有钱人家住的屋子……现在全建了新房子,竟是影儿都没了,妹,你看……”表姐说。
  
  “千年乌龟万年王八,都得死得烂,一座又旧又脏的破屋子没了,又有什么稀奇?”她说。她眼光很冷,腮帮很用力,那是咬紧了牙齿的缘故。
  
  “妹,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是扇乎着谁的脸子,又吐唾沫又连带脚踹的?你是读了书的人啊,都是上一辈人的陈年老事了,没必要这样耿耿儿地吧?也怪我多嘴得瑟给你!算算,大姑母都七十了,她那徽州婆婆,要是活着,不得就有九十多了吗?现在汪家大屋都找不见了,人都作古了也是极有可能的……”表姐又劝道。
  
  她也想算了的。不是不想算了。但就是没法算了。算了之前,她最好也要对往事狠狠鞭尸一场!她的真心是这样骇人,把她自己都吓住了。她在初秋的阳光下仰起头,天蓝得像一张被风鼓起的又高又远的帆布,而朵朵白云,是载不动的哀愁。阳光恩慈地,依旧照耀人间。阳光使她眼酸鼻热,她不再遮掩,也无多话,就这样听其自然地“唰唰”地流下泪来。表姐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再如何劝她,心神不宁地掏出手机左看一次,右看一次。
  
  “你还有事?”她收了泪,问表姐。
  
  “呃……我还得早点儿到店里候着,说好今儿有位苏州的客人要来下单子订茶具。”表姐说。
  
  “让姐夫接待一回不成吗?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旧城改造居民房屋动迁委员会。”她说。
  
  “你姐夫?嘁……他!除了难得帮我仓库里搬搬货卖个死力气,他还能做什么?整日只晓得喝酒、抽烟,下午上桌打麻将,晚上上床日老娘……”表姐突然之间就说出了很粗鲁的心里话,连到脑海里打转思考一下克制一下的余地都没有,话就从嘴里滚出来了,刹车也刹不及!表姐平时说话向来得体优雅,有分寸的很!看来真心话,都是很可怕的,不能随便乱说。
  
  她只一愣怔,便不由得“哈哈哈”大笑起来!中年女人夸张失笑,连续“哈哈哈”下去,那她其实一定不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哭笑之间,放肆无忌,根本没有衔接和过渡的中年女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善茬儿!“那你去忙你的吧,我不耽误你了……”她笑完了以后,柔声对表姐说。
  
  她独自去了旧城改造居民房屋动迁委员会。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她查到“汪仕骏”这个户主名字,名字的后面缀着很明显能看出是外地的一个手机号码。她默默看着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汪仕骏和自己的母亲恋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胭脂扣》这部电影。太久远的上一辈的爱恨情仇,她到底,又有没有随意翻动和追踪的权力呢?
  
  她拨打了那个外地手机号码。接听的是一个女人,听声音,应是和她相仿的年纪。
  
  “我找汪仕骏老先生。”她说
  
  “你是谁?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情?”对方说,她是汪仕骏的女儿。
  
  其实,她不只是要找汪仕骏,她还要找汪仕骏的母亲——一个闺名叫做银贞的徽州女人。她在电话里不知如何表达才最妥当,沉默思忖了片刻。
  
  “你是——邵雅清的后人?”未及开言,对方反问过来,其实是确认。
  
  原来千里之外,还有一个和她同样都是后来人身份的女子,在等她找上门来。
  
  两天后,慈城青花宾馆某个房间。她见到一位四十开外的女子,长得很有气韵。
  
  “你看起来很有气质,不过我想,你母亲邵雅清女士,应该比你更秀气漂亮一些。”对方说,好似这辈子早就认识她母亲一般。这位汪仕骏的后人汪女士,她似乎也有满肚子的哀怨愤怒,她生怕邵雅清的女儿不给她讲述表达的机会一样,她给她端上一杯待客茶水以后,就坐下来滔滔不绝讲下去——
  
  我父亲已经老年痴呆很多年了。他很可怜。从年轻时候就失去心爱的人,又深陷在和母亲乱伦关系中不能自拔——他将具象的母子之情加上宏观上对整体母辈女性的同情糅合在一起,混淆错乱了;同时,他也辜负和伤害了他本该正常拥有的幸福爱情。其实他很早就已经有精神分裂的倾向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身兼两个角色,他一会是汪仕骏他本人,一会又变成汪徽生——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他因为他的母亲而变成汪徽生,为什么呢?因为他爱他母亲,同情他母亲。
  
  可是这个淫荡虚伪的老妖婆是怎么对待自己儿子的呢!你们大概都从故事中知道她疯了,但只有我们才知道真相,我们这些嫡亲的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孙女才知道,她根本就没疯,她是装的!她什么都是装的!!她装作疼爱自己丈夫外边生的女儿燕儿,伺机让自己养的淫猫把她抓死了,然后再装无辜。无法再养猫以后,她装得没了男人依靠,冷得受不了,用一幅故作的弱势姿态,引诱自己半成年蒙昧未开的儿子上她的床铺给她暖被窝!为了能长期让儿子上床和自己行男女之事,她一路装疯卖傻下去,骗取儿子的同情,也逼得他精神分裂心理错乱!其实,她要是守不了那个活寡,完全可以年轻时就走出汪家大屋的大门,外面去找几个相好姘头,管你是明的暗的呢,可她不这么做,就是虚伪!她在丈夫面前虚伪,在儿子面前也虚伪,她在世人面前都虚伪!她明明淫荡歹毒,却装作一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苦守节操的贞妇相,她还想死了以后后人给她立贞洁牌坊,我呸——!!!
  
  “住口!!!”汪仕骏的女儿兀自管自己说得激愤痛快,她却已经听得浑身发抖!到底是这汪氏后人说的不堪,还是当年那徽州妇人实在做法不堪?但无论如何,那好歹是她的奶奶,你我她又都是同样性别的女人,这汪仕骏的女儿,她怎么可以用如此凌辱的言语践踏她的祖母?怎么可以???
  
  可汪仕骏的女儿并不住口——
  
  你听不下去是吗?你觉得我非常非常恶毒是吗?那我问你,为什么事隔半个世纪这么多年,你也都要为自己的母亲争一个哪怕是名誉上的理论公道?世上人人都有母亲,我也有母亲啊!我的母亲在你母亲离开之后不久就进了他们汪家,那都是老妖婆一手操纵安排遮掩世人耳目的。你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她不比你母亲长得差,我外公家也不是很穷,但我母亲她是个哑巴啊!婚后,她发觉自己丈夫从没忘记过你母亲邵雅清,压根儿就没爱过她一天!后来,更觉出丈夫和婆婆之间的不齿之事,种种凄苦悲愤,她是一辈子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哇!这都是这个老妖婆打的如意算盘,一切从有利于自己的淫欲出发,弃其他任何人的感受而不顾!后来,我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姐妹四个,她愈加不待见我们母女——她既要和自己的儿子淫乱,同时又牢牢不忘要利用我母亲这个娶进门的儿媳妇生孙子!可是,她总有老的一天吧?现在报应到了——
  
  不要用这么吓人的眼光看着我!我没有精神病!我们家四姐妹都是读了书的,这要感谢我父亲,他自己再怎么软弱分裂,他自己就是当老师的出身,他还是支持了我们几个女儿读书,也算是他这辈子对我母亲唯一的一点好处吧。我们没有从行为上虐待那个老妖婆,而只是选择了和她彻底分开。我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其中一个姐姐和我妹妹还有我,我们三姐妹都在广州,还有一个二姐,已经到加拿大去了,她说她要走得越远越好!我就是在广州读的大学,然后在那边成家,现在我把父母亲都接在我身边一起生活。我母亲一辈子不会说话,但恰好也不多是非,她现在帮我照料我生的第二个小孩,也照顾我那老年痴呆的父亲……
  
  她觉得汪仕骏女儿的滔滔不绝是可以倾听的了,她的激愤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她还是忍不住问,“那你父亲,他的母亲——”她现在似乎没法说出“你奶奶”这样的称呼来。
  
  “她老成了精,却还并没有死。她不死,我们也不能随便去弄死她,我们不会干这样不是人干的事儿——我们家的老屋拆迁以后,分了新房子,大得很,底下一楼也带个小院子,就让她一个人住着吧,反正她活得再久,也就是一个人守着空屋子的命。你又看我?看我干嘛?我说了,我们家姐妹从不干不是人干的事儿!我们姐妹商量了,然后派了外公家一个老亲戚每天去给她做饭,有什么情况,每个礼拜通一次电话时那亲戚都会说给我们的,——但我们这辈子是不会再见她的,就是将来她死了,我们出钱给她办丧事,也是委托亲戚家,我们是不会来的!也不会让我父亲来!不过,都不知道她和我父亲两个,到底谁先死……
  
  汪仕骏的女儿滔滔不绝最后却露了悲音,但也是人间父女之情的一种,她还是感动了。她抽了一张纸巾给她。她接了纸巾,按一按眼窝,又继续——
  
  我知道,你既然找到我父亲的名字打了我的电话,事情肯定就和那老妖婆有关。你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都是为人儿女的人,你要去看一眼那老妖婆我会带你去,我只远远地带你到门口,要进去你自己进去看,我会给我们家亲戚说好,给你开门放你进去——我得赶紧先把今儿晚上的飞机票先订了,小的那个还太小,我母亲不见得一个人管得下来,再说,都是女人你也该有体会,这男人哪,眼错不见,一天不盯着,就要出纰漏——
  
  这么言语滔滔心里恩怨慷慨的一个女子,到最后,心里惦记着最重要,最放不下的事,竟然还是男人!她对她父亲的理解以及感情上的包庇,也仍然还是比她对祖母的怨恨程度,要宽大得多!这到底,是对?是错?是进步觉悟?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偏袒荼毒和深陷沉沦呢?简直叫她几乎无法思量了。
  
  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她们的力量,使得她就要和那一个年迈衰老的她,碰面相逢了。只要她尚在这人间,就必须见上一面!她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等汪仕骏的女儿把自己带去找着了地儿,看见了人,她要再把母亲也一道拉去——为什么不正视呢?一代又一代,天地生了她们——她们——这些人,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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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3-3-6 12:27 |只看该作者
南沙贝 发表于 2013-3-5 19:46
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雕琢着属于她和她的生活,一切还再继续着,必须继续着

谢谢贝姐分享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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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3-3-5 19:46 |只看该作者
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雕琢着属于她和她的生活,一切还再继续着,必须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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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发表于 2013-3-5 19:34 |只看该作者
暮雪 发表于 2013-3-5 18:44
她们就是女人的一辈子,老了,都会放下

谢谢暮雪的细心阅读。确实如此,没有什么力量比时光更强大。当时光将女人的红颜老成白发,所有一切爱恨伤痛,都成风中一声叹息,缓缓放下。放下自己,也放下别人。彼此同情,彼此懂得,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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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13-3-5 18:44 |只看该作者
她们就是女人的一辈子,老了,都会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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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13-3-5 18:43 |只看该作者
再读,依然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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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13-3-5 13:36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大哥振海结婚刚满一年,他就带着老婆和才几个月大的婴儿搬出去另立门户了。他没有办法,只有搬出去。
  
  家里三室一厅,两间大间本来是父母和哥哥们分别住着,她独占一个小房间。结果大哥振海结婚占了一间大房间,她也有这么十来岁了,不可能再和二哥振山住一起,便只有父母亲拆开,她和母亲住进另一个大间,小的那间让父亲带着振山住。她不习惯和母亲睡一张床,但也没有办法。除了和外婆,她打小儿习惯了独住。其实母亲也不习惯,她习惯了和父亲住。说来说去都是多了一个金丽。金丽,这个陌生女人的侵入,让一个原本好好正常运转着的家庭彻底改了样子。
  
  金丽是大哥的老婆,可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很惹人厌烦的生人。她的样子,她说话的声音,她的气息,甚至连金丽晾晒在和她与母亲同一根竹篙上的内裤,都是惹人厌烦的。虽然她和母亲个性不同,但知道,母亲和她一样不喜欢金丽,甚至比她更不喜欢金丽。金丽,不但使得母亲觉得失去了儿子,也让母亲觉得失去了丈夫。
  
  晚上上床睡觉以后,她可以感觉到母亲翻来覆去——母亲几乎夜夜长吁短叹翻来覆去——母亲还经常半夜默默坐起,又或走到房门外去。起先她以为母亲是去厕所小解,后来觉得母亲小解的趟数也太频繁了些,她便装作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小解,就在厅里面看见母亲披着一件外衣雕像一般呆立在振海和金丽紧闭的房门口,她心里一惊,却也只好装下去,“姆妈,你做啥……?”母亲便像梦游似地看她一眼,很幽怨地,似乎连她也一起埋怨着,摇摇头,又回自己房里去了。她去上了厕所回来,躺在床上,就不自觉地离母亲身边隔远一些。她心里有一股子气,没处撒。既然她看见过母亲半夜呆立在哥嫂房门口,那么,母亲要是半夜呆立在父亲和二哥睡觉房间的床前,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去找她的丈夫嘛!大人们都发觉了她从小能吃,却没怎么发觉,她从小睡眠质量不好。要是发觉的话,想必他们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自从大哥结婚以后,母亲总是怨怒不已,已经很难得温柔说话了。有一晚,母亲一反常态地没有在床上长吁短叹翻来覆去,而是一直用一种温柔的语调催促她快睡,自己又躺着一动不动,倒像是屏息静气在期待什么似的。她虽有些疑惑,但在母亲反复的温柔催促中到底睡着了。是父母亲惊醒了她,准确地说,是母亲的放浪惊醒了她。她已经不是那一年睡在父母当中的她了。她觉得难为情,但是却继续装睡,心在腔子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羞愤感跳得“怦怦”作响。她母亲那一年也有四十出头了吧,大哥结婚让她一气一急,白头发都冒出来不少。可就是这个四十岁都有了,白头发也有了,马上就要当奶奶的母亲,她怎么那么骚啊!不用睁眼看,她都知道一定是母亲在施展浑身解数撩拨父亲这个胆战心惊的半老头儿!母亲嘴里发出一种“咿咿呜呜”似哭又似笑的声音,起先很轻不觉得,后来那声音竟然不管不顾往高去,她闭着眼睛听得内心啧啧咬牙切齿!而后,她又听得父亲从浑厚的胸腔里憋出两字“轻点——”,她忍不住想偷笑,闭着眼睛肩膀抖了一下,好似裤裆里有了憋不住的尿意。父亲惊吓得要命,生怕她醒了,又是压着嗓子两声“停——停下——振鸿她……”然而床还在一颠一颠,这是咋回事儿?她忍住笑,故意嘴里一咂一咕噜,装得人好似在梦中似地一翻身,眼皮一撩她就觑见了是母亲骑在上头!她突然觉得很反胃,怎么也憋不住,“呃儿……”一声,真就在床上吐了个一塌糊涂!
  
  渐老的女人,如此欲火如炽,这在年幼的她眼里心里,简直是下贱无耻!如果那次她偷觑到的是父亲在上面,她并不会忍不住吐出来。她是许多年以后,才能比较客观地理解:原来身为女人,一生当中诸多阶段,需要承受这么多堪怜的不堪!从如花似玉到变得人老珠黄,好光阴凋落,本已堪哀,而身体的欲望竟会在这种时候,这样身不由己与容颜成反比地轰轰烈烈!多么滑稽,多么可笑,多么悲惨!说给谁,谁都笑死了,但谁又会同情你悲惨?真正不堪到要死!而更加不堪的是,年轻时日夜向自己求欢总也爱不够的丈夫,他在现今自己受不了怎么都熬不住,极其想要的时候,他却不那么想要了,他现在怎么都熬得住,他现在最好干脆没有这回事,不要干这回事!理由振振有词,“怎么你老了老了倒……”“现在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孩子们都大了呢,不方便,又难为情……”简直是说得句句在理!句句都是骂她不要脸,是另一种夺人性命的不堪!可谁能教母亲一个法子,把那不堪的邪火给死死灭掉呢!
  
  她不知道,自从那一次,她搅了父母的好事以后,父亲就鸣金收兵完全彻底地痿了蔫了。大哥一家三口搬出去以后,她主动从母亲房里退出来,好让父亲搬进去,但父亲一摆手不肯,他就这样单独住到另一个大间了,一直到他刚过六十便突发脑溢血离世。她的父亲,当初是那么宠爱这么一位娇妻,临老,思想却复归中国男性传统,在他的骨头根子里,子孙重于天地,他对女人看重而她不识重,那她几乎就等于祸水。
  
  她对母亲的同情,基于人到中年后。一如她母亲对当年那位徽州婆婆的释怀和原谅,也始于她四十岁以后的素寡余生。曾经多少千娇百媚,娇滴滴,如梦也!母亲心中那个憋闷了许多年的郁郁黑洞忽然就这样消失了。她的母亲,一个面容姣好心思哀愁的中年女子,她的心中现在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性别同情与悲悯,关于汪家大屋,关于英俊丈夫,关于徽州妇人,关于母子乱伦,前半生种种口不能言的郁郁恨恨,至此才真正全部放下放过。母亲从未在她面前讲述过这段历史,即使后来她苦苦追问母亲,她也只在秋风中仰起灰白的头颅,怅惘而慈悲地笑着轻叹一句,“都过去了……”可她,还过不去。她觉得,无论爱与哀愁,都不可以,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过去!她用同样的女性身份,在沉沉暗夜里,仰仗一缕人性微温,摸着记忆和想象的绿色青苔,一路倒追母亲的故事而去。
  
  她要捡索她们的爱,而滗尽她们的哀恨!
  
  她在四十岁的时候作了一首诗《埋葬我吧》,不晓得是为自己写,还是为母亲而写,里面有这么几句:“在我最需要灿烂的时候,我正凋零着,这要不得的灿烂需求啊,未曾有一天盛开过,早早地埋葬我吧,用最浓的黑暗和最深的安静,给我留下贞宁的颜面……”她并不知道,她的这首《埋葬我吧》,不但可以算是为自己写,为母亲写,同时也可以算是为另一个衰老的女人——那再上一辈的一缕仇恨——而写!她曾经那么心心念念想要的一座贞洁牌坊,如果她也配,就把这首诗当做牌坊送给她吧!
  
  一切都还没有完,一切,都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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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3-3-5 13:32 |只看该作者
老大山人 发表于 2013-3-1 18:13
学习。再读。

多谢老大山人分享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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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13-3-5 13:32 |只看该作者
南沙贝 发表于 2013-3-1 15:58
这个伤痛虽然被掩埋在深处,但还是隐隐约约的折磨了一辈子,她的潜意思中不甘初恋的逝去,女人呀!女人。

多谢贝姐分享阅读~在新家,网络也通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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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3-3-1 18:13 |只看该作者
学习。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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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3-3-1 15:58 |只看该作者
这个伤痛虽然被掩埋在深处,但还是隐隐约约的折磨了一辈子,她的潜意思中不甘初恋的逝去,女人呀!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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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3-3-1 14:19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三十岁头上,她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女儿六岁那年,该上学读书了,她便从母亲那儿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母亲欢喜自己这个小女儿,超过孙辈中任何一个。她从小也是得母亲欢喜的,但后来也终于觉得,母亲对自己女儿的欢喜,已然超越对她了。她念承母亲这辈子对她的呵宠,但也有一点妒忌——妒忌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之间这份无与伦比的祖孙之情。她的心窝里,这辈子,总有着一点子这样或那样没法说出来却又轻易抹不掉的疙瘩。
  
  自己怀胎十一个月生养的嫡亲的女儿,应该是跟自己最亲呀,她想要这么一件贴心的小棉袄,可是想了多少年啊!她决定好好培养和女儿之间的感情。可女儿对她,是很有礼貌也很生疏的一种乖巧,虽不拘束,却也并不亲昵。偶尔,她揽着女儿的小肩膀,想掏心窝子给她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很沉静地看着人,也叫她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发虚。她心里有些恼,也有些灰。还谈什么小棉袄,这小女儿还不及俩儿子让她觉得活人活得滋味儿攒劲!
  
  她在丈夫和俩儿子面前,那活人的滋味儿,那真不是一般地好!简直觉着自己就是一个小国度里说一不二的皇后——是娇滴滴的皇后,不是凶巴巴的那种。丈夫疼爱她——工资全交,家务全包,在单位当领导,在家里被领导!儿子们敬爱她——出门抢着给她提鞋,进门又争着喊妈!有时候,她自己心里也得意地想,她要是说一声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丈夫也会带上俩儿子一道把月亮边上的星星都摘了来给她!
  
  大儿子振海十六七岁了,人忠厚老实,但不会读书,在丈夫安排下早早地进单位做事了。既然不会读书,就学着干家务。她自己不做家务活,但会调理人。菜如何才烧得色香味俱全,衣服鞋子得怎么洗才不费水又洗得干净,她常常手拢在袖子里,光掀着嘴皮子,一二三、四五六很有耐心地教导着自己的大儿子。振海在他的调教下很快就能独立做饭弄菜洗衣浆被了,她半夜里偎在丈夫怀里发嗲时候就邀功,“看,我把振海调理出来,也算是给你分忧了……”休息天的时候,她偶尔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戳两针毛线,忽然想起什么,便扯开嗓子软软地喊,“振海嘢,你把床底下弟弟那双回力白球鞋给唰唰晾到太阳底下噢——”到半下午四点多,又叫,“振海嘢,莫再跟弟弟妹妹瞎玩了哈,淘米哟——”振海什么都听她,她吩咐他学什么干什么,他都心甘情愿不说二话去执行。她因此感到得意和满足,她心里知道,大儿子也是满足的,母亲叫他做事,就是心里有他。振海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弄夜饭,她便走过去,把手上织了一半的毛衣在他身上比划,“乖崽,姆妈给你织的光夫衫晓得啵?电视剧《血凝》里那个排场的日本崽俚三浦友和穿的各种,现在作兴的,咸菜绿,棒针织油篙子花……我振海穿起来肯定排场!”振海长得随她,男孩子到了青春期,也长开了,身材修长五官英俊。儿子的成长让她从心窝子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欣喜和甜蜜——这是她的优秀作品啊!人家有的,难道她没有吗?她当然也有,而且有的还是一双。
  
  二儿子振山从小儿会在她面前讨好卖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夹心饼干的中间那一块,味道好不好地且先不说,若是自己不再想些法子惹人注意,可不就一不留神给埋汰淹没了么?小孩子都能吃贪吃。那是一个人口多而物质缺的年代,她家里虽说从没断顿挨饿,但她可从不由着孩子们放开了胡吃海喝,吃饭吃零食,吃什么都得一小块儿一小点儿,吭吭哧哧,抠着搜着,悠着省着。大儿子振海食量大,胃口好,小闺女振鸿更是生出来就是个吃货,她待人不大热乎,对自家父母兄弟也是这样儿,可吃起来绝不含糊——筷子夹菜都是横着叉出去,扫过整个菜盘,再用力一夹,稳稳当当收回来——一盘菜就去了大半盘!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要对着振海和振鸿,用筷子头敲敲桌面,再将盘子里剩菜拢一拢,“振海哈,还有你振鸿,你俩个吃菜下饭,又不是吃菜当饭……细细地吃哈,晚上的菜也在这里咧……”只有二儿子振山,他可怜见的,只乖乖扒拉着一碗白米饭,根本不伸筷子夹菜——除非她给他把菜夹到碗里,他才抬起头很害羞又很喜悦地地看一眼母亲,再一小口一小口吃碗里的菜!他这模样可叫她这当妈的心疼死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哇!她自然而然地就多疼了振山。
  
  振海做事情,虽然有叫必应,且也做得干净利索,但还是得她盯着事情喊他去做,她得自己费心,振山就不一样了!振山年纪小些,哥哥干得了的,他干不了,可他主动哇!她下班回来,振山猴崽子一样抢在他哥哥前面把她的拖鞋给拿来,手已经伸出去接她的包,嘴里也已经放爆竹似地嚷嚷开了,“姆妈,今天早上你叫哥哥晒被子,我帮忙晒了你和爸爸的枕头,不然他就忘记了……”她呵呵一笑,进了屋。振海在厨房里炒菜,振鸿见她回来,动都不动趴在桌上做功课,丈夫还没回来。振山鞍前马后,已经颠颠地端着一杯茶过来,“——姆妈,我给你泡的茶,用柜橱里你上礼拜买的新茶叶”,茶水几乎要泼出来烫了振山的手,她心里的甜蜜和对振山的怜爱,也几乎要满溢出来,“乖崽,振山姆妈的好乖崽,放到桌上,看烫了手,姆妈自己来——”
  
  就是小女儿振鸿,不是很作兴她这个皇后般的姆妈。但她却需要她作兴她,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她喜欢穿好料子的衣服,也喜欢戴金首饰。她这种喜好,在那种红色年代,是不大好张扬的。可她不管那么多。她把全家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买呢子毛料真丝绸缎穿在身上,又打了两只金灿灿的戒指戴在手指头上。她穿得这样登样排场,又戴着赤金的戒指,上班站柜台卖布低下头去拨弄算盘珠的时候,就很是吸引了一些眼光。那些眼光,同事的也有,顾客的也有,先是看她的脸,又看她通身穿着的气派,最后眼珠子全落在算盘上那只滴滴答答拨弄着的纤纤玉手,两只金戒指金光灿烂明晃晃地真是耀人眼睛啊!有的人眼里放出由衷赞赏的光芒,也有的人眼里射出滴血的火焰!不管是哪种,都让她心里有片刻快活。
  
  她怀着快活的心情下班回家去,捧了茶杯喝了两口茶,又抬起手来看看两颗金戒指,再看看坐在门口小板凳上读一本《少年文艺》的女儿振鸿,她便笑笑地对她招招手,“振鸿,鸿崽,到姆妈这来,姆妈给你……”把戴戒指的手再往前送一点,直送到女儿鼻子底下那本《少年文艺》的上面。女儿从书上抬起眼睛,有点懵懂地走到她母亲身边。她便买贴近和欢喜似地把振鸿拉到自己怀里,把戴戒指的一只手像一面旗似地晃到振鸿眼皮子底下,“看到波?滚壮的赤金戒指,两只……你要做姆妈的乖女,听姆妈的话,等你长大了,姆妈这些好东西就都留给你做嫁妆……”振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这略带妖娆疯癫的母亲,她的嘴角流露出笑容,却不说话,她心里在想着一个她这个年龄不应该思考的问题——也许,我爸爸就最喜欢姆妈现在这种疯疯癫癫的样子吧?是不是女人都要跟姆妈这样子,才算是排场,才让男人欢喜呢?
  
  女儿振鸿没有她想象中应有的讨好卖乖反应,夜色又很快地就浓烈起来,这让她有些索然,手上金戒指的光芒好似也黯淡了一些。然而,二儿子振山这时候却用一方发黄的丝帕托着一颗话梅到她身边,仰起头来满脸是笑,他虔诚地对她说,“姆妈,你吃颗话梅哟,这是你最爱吃的……什么戒指让我也瞧上一瞧,你可以传给振鸿的好东西,将来就也可以传给我娶的老婆嘛……姆妈,你说是啵?”她起先接了话梅,含在嘴里,又露出满脸笑意,她怜爱地伸手撸一撸振山的头顶,待听了他的话,动作却停止了,她的满面笑容也凝滞在一片苍茫的暮色里。
  
  她千辛万苦,费神费力,却并没有换来女儿振鸿与她更加亲近贴心。女儿树苗一样绿蓬蓬地刷刷长上去了,时光也没有分说地让她一天天颜色暗淡下来。她什么没有呢?她什么都有。她有吃有穿,有丈夫有儿女,还有金子,可为什么她心里那个郁郁之洞,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叫她烦躁恐慌了呢?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输给人家,可她……那幢有着厚重铜环大门的徽州大屋,她踉跄地跌进去,不多一会,便又踉跄地滚了出来,但有人却安安稳稳在那里面住了一辈子呀!这样的仇,何时能报?这样的恨,何时能消哇?
  
  旧恨未解,又添新仇。振海,她怎么看着怎么爱,又会做家务又赚一份工资帮衬父母养家抚养弟妹的大儿子,他才刚满了二十岁,他怎么就要给她娶个儿媳妇回来呀!她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振海年纪还太小。丈夫本来什么都是依着她的主意,从来不敢有异议,这回,却倒向儿子那边去了!他把振海带到她面前,对儿子说,“该死的东西,还不给你姆妈跪下说仔细——!”振海身上正穿着几年前他母亲一针一线给他织的“光夫衫”毛衣,他窘迫惶恐地看一眼她,双膝一软,“噗通”就跪下了,“姆妈——你就让我和金丽结婚吧,她都……她都有了——你不同意,我俩只有去跳昌江大桥了——”她听了气喘吁吁,这话分明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振山这笨嘴拙舌的货说不出这么点穴的话!有了有什么稀奇,哪个女人给男人搞一搞,还不是十分容易就有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在乎儿子有了孙子——对于她来说,有了孙子就是世界向她没有任何争执地宣告,你要当奶奶了,你再不老,也该老了!振海点了她穴的是后半句跳昌江大桥,那个给振海搞大了肚子的女崽要跳昌江大桥不关她的事,要跳你赶快去跳,但是振海不能跳!振海不能跳啊,他连这么吓唬她,也不可以啊!不可以啊!!她就这么失去心头肉振海了——她觉得儿子结婚,千真万确就是让她失去——她的痛苦和悲哀非同一般啊!白头发,一不留神,“嗖”地就从黑油油的青丝里钻出来了,怎么抿也抿不干净!
  
  不要紧,还有振山呢,还有振鸿呢,有了振海这个前车之鉴,她告诫自己,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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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3-3-1 14:1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她是外婆从小带大的。一九七五年桃花三月,她母亲心想事成得偿夙愿,生下她这个幺女。母亲曾对她说,“当初怀你在肚子里,反对你出世的人不晓得几多,你外婆反对,你爸爸反对,我孤军作战挺到大肚将爆,都近十一个月了,你还赖在我肚里不肯出来……”她得意地笑。娘胎里未足月的人,多半命运多舛,或是夭寿,《红楼梦》里心强命不强的林黛玉就是娘胎里未待足月,故而先天不足一世,且短命而亡。她,本没有出生问世的条件,但占尽先机优越。
  
  在娘肚子里呆到十一个月头上,她母亲身负重累已不耐烦,有一日捧着高耸的大肚故意从高凳上用力纵下——一个黑胖的女婴,带着她先天的丰足壮硕降临人间了!母亲说,她生下来时,净重是八斤。不要说女孩子,八斤重的男孩子只怕也少有。
  
  由于资本丰厚,气势强大,她成了一个能吃会睡、昼夜啼哭不止的女婴,肺活量相当可以。母亲做完月子,整个人清瘦了一大圈,仿佛回到弱柳扶风的少女时代,而她的体重已经翻了一番。她这个庞大会哭的婴儿,已经达到了让家里人人厌烦的地步。
  
  她只要吃饱睡够了,便躺在自己的小摇箩里张牙舞爪大哭不休,有时候母亲给她捆了蜡烛包,她就拼命扭动身体,直哭到脸色红紫,似乎要用力将蜡烛包挣破!母亲实在吃她不消,有时候就让五岁的二哥帮着摇摇箩哄她,她对二哥的好心与好奇统统嗤之以鼻,愈加卖力放声,那五岁的小男子汉耐心消失之后心里立刻就蹿上一股火气,他咬牙启齿将摇箩猛力一推,摇箩便像一个锅盖似地翻转过来,倒扑在地!待母亲和外婆要追骂二哥,他早已一跺脚逃到老远!再等她俩协力将摇箩翻过来,却发现她好好地躺在地面上,依旧气息相接嚎啕不止!就连父亲,下班回来看她胖嘟嘟甚为可爱,张开双手原准备小心翼翼抱她一抱,刚弯下腰,她便扯气大嚎起来!这让父亲情绪十分沮丧,就是因为她的面世,父亲可是在单位里公开做了检讨的。外婆来伺候母亲月子,起初一见她这么又胖又黑又丑,当时就把眼睛、嘴巴同时都紧闭了闭——怎么会生出这么丑死人的女孩儿,我家上上下下只怕也找不出……可时间一长,全家人就都发现,这个哭起来会把大人的耳膜震破的壮硕女婴,她只要一被外婆抱到手上,就立刻偃旗息鼓收声止哭,别人谁抱谁哄她也没用,连她母亲也不成!尤其是到了天将暗未暗,夜将来未来的黄昏时候,她那真是哭闹得天昏地暗简直令全家人个个都死去活来!每当这时候,哪怕外婆手头在忙着做饭,忙着洗菜,忙着炖汤,忙着这样那样,统统全部放下!外婆挪着小脚颠颠地至她身边,嘴里一叠连声,“哦哦乖崽,乖崽,婆来了,婆来抱我崽崽……”外婆把她抱起,她一只极其有劲的小胖手扯住外婆斜襟大褂上的盘扣,便止了哭,抽噎几声,安然睡去。
  
  很多很多年后,她自己都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却仍旧经常会在黄昏时,好好地无端忧伤落泪。襁褓之中,没有人知道她的烦恼,他们只看见她能吃会睡,却不懂得,虽然她生来资本丰厚,却也同时生来善感多愁。她需要外婆那样的怀抱和安慰。
  
  母亲满了五十六天产假后,外婆不声不响收拾了自己和她的衣物,结成一个大包袱,将她抱到马鞍山北岭。外婆阻挡过她的出生,告诫过母亲不会再给她带孩子,一天也不会带——现在她自失前言。外婆不喜欢孩子。不要说女孩子,男孩子她也不喜欢。外婆带孩子也带够了,那都是没有办法。可这次是外婆自己要带她,坚决要带!在马鞍山北岭邵家,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只有她,成了外婆心头专宠的一块宝贝肉疙瘩。
  
  “命!这就是老天安排的我跟我鸿崽的缘分和命!”逢人问着外婆,“邵婆你啷个各喜欢这个小外孙女哟……”她便这么豁牙一笑回答人家。
  
  她这么在马鞍山北岭一呆,便是六年。她喜欢那摇摇欲坠苍苍欲老的坯房大屋,喜欢那院子里的芳草凄凄,喜欢那从院子里小门穿堂到前边儿来的一股悠悠的风儿,她喜欢吃外婆做的饭菜,喜欢睡外婆缝的粗布棉被,喜欢穿外婆用棒槌槌捣着浆洗过了衣衫……她的喜欢,到几十年后一切都物是人非烟云消散时,说起来,依旧泪湿前襟。
  
  母亲逢到周末,会来接她回家。两个哥哥,一个大她十一岁,一个大她六岁。刚开始,他们都喜欢她,好吃的好玩的都先让她,又给她变魔术带她玩游戏。可她虽也和哥哥们一起吃了玩了,却总像是不大领情似的,看人的眼光也不大像把他们当哥,倒像是对着两个跟班。是二哥率先对她觉得不得劲,他对大哥牢骚,“她这么个小幺三儿,又是个丫头片子,倒像是比咱们高过一头去似的……”大哥听了只抠着手指头笑笑。他比她大得多。他还是很留恋,他用脚踏车前头载着她,后头载着老二,下坡时一路风驰电掣溜下去,她发出的那种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一串又一串,随着清风传送,让他感动而难忘。可是到了家,他抱着她从脚踏车上下来,她看他一眼,言语清晰地对他说,“谢谢大哥哥!”他心里顿觉巴凉。
  
  晚上,她睡在父母房里他们的大床上。她在父亲和母亲的中间,安安静静躺着,父母和她说话,问一句,她便清晰而机械地答一句,不然便无声。她其实心里想哭,觉得拘束。然而也就这么拘束而别扭地睡着了。睡着了她便忘形起来,往左一侧偎到母亲的一只乳房,迷迷糊糊之中,那也是一种别样的柔软和温暖;再往右一侧,父亲一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并不睁眼,只一扬脸蛋,便被父亲的胡子青茬扎了一下,有些戳人,也有些痒,但也是好滋味的一种,睡梦之中,也是叫人欢喜的。再往梦乡里深去,却觉得孤独了。父母丢下她走了,她眼睁睁看着父母牵手离开,想喊,想跑着跟上去,却发不出声音,也动不得手脚。她情急要哭出来,却终于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床的最里侧,盖了另外一条被子。父亲和母亲占着床铺的大量位置,合盖着那条温暖的大被,两人紧紧搂在一块儿。她憋气、委屈,这算什么事儿,以后你们可再别接我回来了——她心里这么恨恨着,却终于忍不住,在孤单的小被窝里,一声一声细细地啜泣起来了。父母在他们的春梦里被她惊醒,都抢着过来安慰她,又要把她抱到大被窝里去——其中一个在被窝里慌乱地不知搞些什么小动作——她却再也不肯了,出了气解了恨似地长嘘一口气,又在自己的小被窝里朦胧睡去。
  
  每次从家里回到马鞍山北岭外婆身边,她都像是旅行归屋欢快异常,并且反复再三对外婆说,下个礼拜我姆妈来接,我不去工人新村了。但下个礼拜,母亲来接,她还是又去了。不是不眷爱的,那也是她的家,但……实在说不清楚明白。
  
  她从小在外婆家带着长大,穿衣打扮,却一直是母亲管理的。母亲打小爱这些脂粉事儿,又在布店里站柜台卖布,自然懂得。印象中,她记得自己也是留过辫子穿过泡泡纱连衣裙的,脚上一双紫红的丁字搭袢皮鞋她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在北岭,母亲这么把她打扮好了,转过来转过去看半天,不言语。外婆在忙,她自己那一刻感觉像个美丽的公主了,高声嚷嚷着,“婆——你来看我——”外婆系着围裙,奓着双手,觑着眼睛把她上上下下通身一瞧,“怎么看上去壮壮实实傻不愣登的……雅清你说给鸿儿这分开扎两个辫子叫什么?哦,淑女辫是吧?我怎么看着倒把她显蠢蛮了呢,本来可俊气的一个孩子……”
  
  她天生就不是那种嗲柔可人娇滴滴的命!
  
  后来,外婆领着她去剪短了头发,蛮长的辫子嘁哩喀喳几下落了地,她心里只觉得痛快,和豪迈!她头一回听说一个新发型的名称,叫做“叔叔阿姨”头。那“叔叔阿姨”就在她头上顶着,前面是“阿姨”,有些刘海覆盖在眉眼之上,后面干净利索的头发短茬,就是“叔叔”了。再下个礼拜,母亲来接她,看着她这“叔叔阿姨”头看了半天,然后拍着手,点着头,颇为赞赏地笑起来。从此母亲给她的打扮便是,白衫蓝裤,配“叔叔阿姨”头。白衫有时候是月白,有时候是乳白,也有时候是亮白,大部分时候是纯净的白,偶尔有一些细碎的本色小花打底子。不仔细看,那小花底子根本没有,待仔细看,好似一只蝴蝶上辈子遗落的翅羽,转眼地,这辈子也飘走了。裤子的蓝便丰富了,有深蓝、靓蓝、浅蓝、藏蓝、蓝黑……外婆倒是一直叮嘱着母亲,把衫褂和裤子都尺寸做大些放宽些,鸿崽一年年见风就长,你给她上半年做的这簇新的衣衫和裤子,才穿过几水,这转眼下半年就又小了……可她母亲压根不听。她母亲在别的方面一直是个勤俭的人,手笔寸头历来都是有限公司,单只对这小幺女的衣着,从来都是量体裁衣,是什么尺码便是什么尺码,管什么上半年下半年。还真别说,比着自己身材做出来的白衫蓝裤,衬着她的“叔叔阿姨”头,确实将她伺弄得与众不同,不失女孩儿本身的秀气文雅,却又凭添了几分本该属于男孩子的清爽俊美。
  
  她六岁了,该进学校读书启蒙了。父亲在这个人生首要节点,决定带她去拍一张照片纪念成长。她看过哥哥们的成长纪念照片,俩人都穿着海军衫,戴着海军帽,跨着冲锋枪,造型相当英武!不是一个腮帮子圆些,一个下巴颌尖点,简直看不出两张照片有啥区别。她是这白衫蓝裤加“叔叔阿姨”头的造型,她这样的造型,要是在手上再举着一个洋娃娃,非但是不像,简直是有些煞风景了。真有点难坏了给她拍照的叔叔。后来拍照的叔叔打算也尝试给她换上海军衫,戴上海军帽,父亲及时举起一只宽厚的手掌,毫不犹豫地作了一个否决的姿势。
  
  她的成长纪念照片没有拍成。直到她报名上了小学一年级,发了新书回家,她的父亲看着她捧着暂新的语文课本聚精会神大声念着“上、中、下,人、口、手……”她父亲愣了半天,忽然就咧嘴笑了,他很冲动地上前阻止了她的诵读,又让她带上语文课本,然后牵着她的手,一溜小跑赶往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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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3-3-1 14:09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一九七四年五月。慈城。草长莺飞,花事灿烂。
  
  她,这一年三十岁,已经是两个儿子的母亲了,却依然妩媚、娇俏。这天她下了早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第三建筑公司某个施工工地。她丈夫在第三建筑公司当工会主席,这几天,他响应党的号召,下到工地基层给劳动人民做思想工作,传达少生优生计划生育政策精神,其实就是说服已经生了两个或两个以上孩子的有孕妇女去流产并做节育手术。她在商业局的百货公司分属布店当营业员,每天上半天班站柜台卖布,但她也积极要求进步,已经加入了计划生育委员管理会,是一名光荣的委员了。她想看看丈夫是如何给劳动人民做工作的,自己也顺便学一手。她还想看看自己的丈夫,面对别的女人,是啥样子。做计划生育工作,交谈游说的对象,可不都是女人么?
  
  工地上,办公室的门关着。原来他骗我,还说只要是和女人谈工作一律敞开大门避嫌,哼!她咬了咬银牙,悄悄踱到了办公室的窗户底下,那儿正好有块窗玻璃破了一小块,她把眼睛张上去——
  
  一个年纪不轻的劳动妇女,估计就是工地上挑泥巴桶的家属工,她爬上办公桌,叉开双腿,利索地往下撸裤子,“沈书记,世上最好戏,带肚的屄……我让你戏下,求你行行好让我生下这个老崽……”原来她在用自己有孕的身子贿赂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头发往后梳露出高高脑门的干部模样的男子,他满脸涨红,手指着办公桌上正要脱裤子的妇女,疾言厉色喝道,“付桂兰,你赶快给我起来,我警告你,你一个女流之辈,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干这种无耻讹人的事情……”一边说着,一边一步蹿到门边,“咣当”一声打开了大门。
  
  她用手捂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的丈夫看,好半天,才“噗嗤”笑出了声音。
  
  “雅清,你怎么来了?你来了也不敲门不喊人……你……这……办公室门不是我关的,是付桂兰她……”干部急赤白咧说不清楚,露出了孙子模样。
  
  那妇女见沈书记的老婆来了,一点也不好戏,倒也不怯场,双脚往裤筒里一蹬,从办公桌上爬起身子,一撩眼皮,拍拍屁股,走了。
  
  她心里攒着一股子劲儿,也得意,一直笑模笑样的,没指责丈夫半句。心里的热,却将她一张秀丽的脸,装扮得桃红李白,娇羞无比。
  
  “原来,这偌大一张办公桌,也可……当得床的……”她本想开句玩笑,言至半句,自己也觉得这玩笑话由女人家说出口,实在是有些淫荡了,便没了声音,心却“突突”跳个不停。
  
  一九七四年五月。那夜,他们夫妻恩爱异常。他特别有劲儿,她也像成熟的花儿一般肆意地敞开了自己,连嗓子也敞开了。六月,月事不来。她又怀了孕,在这个举国上下如火如荼开展计划生育的节骨眼上。她已经是委员了,而丈夫不仅是单位的工会主席,还是他单位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头名负责人。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五岁。
  
  “哎……是我不小心,又让你吃一次苦头,去做掉吧。”丈夫说。
  
  “我不,我要生个女儿。”她说。她从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马上就决定不当委员了。她是一个思想进步得有限的人。丈夫不敢正面忤逆她,跑去她母亲那儿搬救兵。
  
  母亲挪着一双小脚上了她的门,一路点着手指头走进房里来,“我跟你讲,你就是一世不分轻重不要求政治进步,你自己不当委员拉倒,别连着坑了志杰……他可是吃皇粮归国家管的人,不要把他一个男人头老是压在你妇人家的裤裆底下,你这又算得什么好老本事?再者,你是已经生了两个崽的人,人家前头生的都是女想生个带把儿的收工,还情有可原,没听到过要专门生个丫头片子的,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儿呢吗……啊我跟你说雅清,你也自己想想,你自己生的两个崽,你除了喂奶,你这个当娘的又管了几多,啊你自己想想看?——都是我一手一脚给你扯大的……我眼看也六十挨边的人了,你要屙脓生血你就去生吧,只是我招呼给你打在前面,这个小毛头养下来,我再不会帮你带一天了……”她母亲一径连珠放炮数落着她,让她插不进去半句。她只听得最后一句,小毛头养下来,她母亲不再帮她带孩子,心里“咯噔”一下子,哎,她哪里有本事自己带大一个小毛头呢?再说了,她要是专门在家里带小毛头,那还上不上班了?连工作也丢掉不要了吗?这可不只是丢掉一个象征进步与否的委员虚职,她现在的工资已经涨到了四十六块八毛,是社会主义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呢!
  
  “燕儿,娘的乖女,是你么……”事隔多年,物是人非。她竟然又想起当年,自己初次进汪家大屋,他母亲错认她为养女燕儿的一幕。那个徽州妇人心里其实是很爱燕儿的吧?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女儿。她要这个女儿!她一定要这个女儿!!那个徽州妇人,她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她有两个。那个徽州妇人,原也只有一个养女,却给她自己养的淫猫抓死了。我要有一个自己生养嫡嫡亲亲的小女儿!我要做一个把正儿女双全的福寿之人,绝不输给她!其实,还不知究竟将来生男生女呢。生的若再是儿子,我看都不看一眼,立刻叫人抱走。她又这样暗下决心。
  
  十多年来,原来,心结从未打开,心魔,从未远走。
  
  夏日的月光下,她害着喜,嘴里慢慢儿地吮着一颗话梅。石榴籽儿,话梅,这些很奢侈的零食玩意儿,都是他教给她买给她吃的。曾经烟云。而今她吃的是自己的,逼着丈夫去买来,也还是吃她自己的。只是,记忆不会死。她慢慢地吮着话梅,把话梅肉都吮干了,只剩下一个核,又反反复复噙了半天,才悄没声儿地吐了,吐在一方黄白的丝帕上,包起来,藏很多日子。那是他送她的丝帕,很多年了,色都泛黄了。那是她留着的唯一一件,他送她的礼物了。当年她含着话梅核,张着眼睛四处望,不知该往哪里吐掉——那时候,谁嘴里含了什么,或是喉咙里一痒,谁不是顺嘴一啐——她一个坯房佬出身的女孩儿,却天生的像贵族大小姐似的,绝不肯随地乱吐,他就从兜里掏出这方白丝帕来了。白丝帕包住话梅核,藏一段日子,再洗掉,日头底下晒了丝帕,再收起来,那淡淡的甜酸之气,竟是一辈子不散的。那恨恨的忧愤之气,竟也是,一辈子不散的!
  
  那一年,她睁眼醒来,看见母亲的脸,她知道,自己没有死成。谁救了自己也不知道,旧事像年下的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炸响过,就一地灰屑了。
  
  只怕,触动回忆。
  
  她在床上躺到春暖花开时节。母亲每天在坯房陋屋里走进走出,端汤端水,悉心照料她。但凡和她脸对脸眼对眼的时候,母亲都是笑着,稳稳当当不打折扣地笑着,那也是一味药,母亲每天都不漏落地喂她吃药。她只盼她快些儿好起来。母亲每天都笑着,但就是那倒春寒的日子里,她的头发,全白了。天暖了,她从床上起身了。但母亲的头发,黑不回来了。
  
  “雅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光放远些,往前看去……”母亲说。
  
  她不知怎么往前看去。死没死成,心里却还想他。这坯房邵家,是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但若是没有母亲在,她是一天也呆不住了。屋旧窝小的,人口又多,眼神也各个样儿的。光只看嫂子的眼球儿,当初何等艳羡自己命好福气大,现在却是嘴撇下来,眼翻上去——她想一想都浑身打颤颤,老天如何让我受这般荼毒!
  
  “你若愿回那汪家去,只管吃好喝好,穿金戴银,别把那一对蒙了心混了人伦的疯癫母子放在眼里心上,我也不拦你……”母亲又说。
  
  “不,我不!”她心里一阵剧痛,跌在被子上,几乎是不假思索便从喉咙里咬出这么一句。
  
  “你不?那我问你,雅清,你究竟想怎么地?你既放不下,就须得提起,你既提不起,就须得放下。你既提不起,又放不下,莫不是要拜求老天爷即刻收了那疯癫母子中的一个——最好收了小汪他妈,你便既往不咎,长出一口气,又返回汪家大屋去和他做恩爱夫妻吗?”母亲一直给她喂养着温暖的笑容这味好药,关键时刻,却也下了猛料。母亲是把她心里的杂须蒿草,根根苗苗,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用刀剑一般的话语,毫不留情地都给挑了出来!挑明,才能化开,祛病。她感受着母亲的不简单,母亲嫁到邵家真是委屈一辈子了,她自叹弗如。母亲能说到她心坎上,但她达不到母亲要求的那种境界。
  
  “雅清,你慢慢儿地想,妈不逼你……饶过别人,便也是给自己生路。何况,疯癫成这样的人,本就是可怜人,你是愿意做个能可怜别人的人,还是只做个等别人来可怜的人?”母亲又不疾不徐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他还是来了马鞍山北岭邵家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依然心有所待。他默默对着她,沉默,凄然,却未必有太多愧歉。良久,他执起她一只右手,她感觉心竟悠悠软下去了。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婚戒。“这只戒指,我母亲说,是她婆婆传给她,要代代相传的……”他来讨东西!他开口就是“我母亲说”!她眼前一黑,差点仰面朝天跌倒!她母亲就在这时脚步轻快地托着一个包袱,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小汪啊,不消说这只戒指,你们汪家给雅清的色色样样都在这里,你全拿回去,我早准备好了,如数退还……你不来拿,我还打算挑个日子送到府上去哩,又怕惊扰了令堂与你两位的好事儿,雅清年纪轻不懂事,这些日子也叨扰了,不过,她现在还能全须全尾有声有气在我面前,我还真是要感谢老天爷开恩——不然我们邵家虽穷,却总也和你们没完,你得仔细这我们一家老小打上门去——”
  
  她和他终于结束了。这桩婚姻,原本没有法律约束,一如闹剧般收场谢幕。但往事在尘埃里,动一动,仍旧风烟俱恸。
  
  自那三年后,一九六四年春节,手捧一纸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庄严婚书,她再做新娘,这一年,她也只不过刚刚二十岁。
  
  丈夫比她大十岁,是外乡人,形象素朴,脱了中山装是劳苦大众,穿起就是劳苦大众的基层干部。她看中他的,就是外乡人身份,家小累赘,一应全无。她要他干干净净地,彻彻底底地,只属于她。他看中她,不消说了,娇滴滴地,秀美美的,这世上哪个男子不想讨年轻漂亮的老婆?只有她母亲知道,她再嫁,是因为汪家,他,早已在她之前再娶,而且已经生了孩子了,生的是女儿。他母亲不知还疯不疯?但却一直幽然活在那汪家大屋里,并没有暴亡或猝死。她所有的念想都破灭了,不管是光明的,或是不光明的。
  
  所幸的是,她再嫁以后,很争气地就连续生了两个儿子。生头一个儿子时候,邵家长长的大鞭炮放着,母亲又指派父亲和大哥雇一辆崭新的三轮车从医院直接接她回娘家做月子,生第二个儿子,又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她的孩子是母亲带着,她一家的饭食,也是在母亲家吃着,当然饭钱是要交的,他们也交得起!便只是家常洗涮这样妇人该当要做的家务,那样的革命岁月,丈夫竟然也纵容着她,专门请个保姆洗全家人的衣服!她骨子里,分明就还是旧时的资产阶级少奶奶作风!她也不打算改。
  
  嫂子看她的眼光又充满艳羡了,说她是又翻回本钱来了。丈夫是干部,更是邵家举足轻重的大姑爷。除了一家子吃饭交钱,时不时还有别样山珍或是海货进贡岳家。高高的北岭上,也是靠这大姑爷前后运筹帷幄,才装了自来水,通了电灯。邵家老大的俩个大孩子,也是大姑父帮着解决了就业问题。而丈夫为娘家做这一切是为什么?还不是为她!她是何等风光,又是何等争气!丈夫修书回老家,她在边上觑一眼,“敬禀双亲,吾妻雅清,自产长子振海后,已逾四年,此又有孕……”每年过年,在母亲处吃了年夜饭,一家子热热闹闹回家。丈夫扶着一部永久牌的二八加重型自行车,小儿子振山坐前头横杠上,大儿子振海斜着一只脚立在靠外边的踏板上,她自己侧身坐在后座上……
  
  她不是不幸福,她的幸福看得见,摸的着,叫人眼热羡慕。但她心里一直有个郁郁的深洞,却没有人看得见,更没有人摸的着。她一直很努力填补着这个郁郁的深洞,用尽了这样那样的办法。再生一个小女儿,也许就又是她黔驴技穷之后的的又一个办法吧。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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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3-3-1 11:56 |只看该作者
为着明天 发表于 2013-2-22 14:26
欣赏楼主及美文。

{:soso_e178:}多谢您,非常感谢,我爱哥哥张国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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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2013-3-1 11:55 |只看该作者
{:soso_e181:}啼妃刚刚到家,马上要搬家,在此一并致谢各位,尤其多谢刘老师的建议,多谢您的细致阅读,提的意见非常到位,我的笔调感情冷热度确有把持不住失衡之处,希望以后会得到更多指点,争取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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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3-2-22 20:36 |只看该作者
为着明天 发表于 2013-2-22 14:26
欣赏楼主及美文。

啼妃老师看到应该很喜欢。{:soso_e112:}期待后续的章节{:soso_e163:}佳节快乐,啼妃顺风{: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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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13-2-22 14:26 |只看该作者
欣赏楼主及美文。


在微博上看到的,知道楼主喜欢二张,不知道发来这图片会不会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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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3-2-21 15:51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3-2-15 11:39
第三章 她
  
  已经解放,是新中国新社会了。他把燕儿领回来交代给她的那一年,就解放了,但燕儿 ...

此前读过前部,接续。
一部徽州 女人的血泪史。
作者锐利的笔锋把 一个女人的内心开解的通透了。文字的缠绵也见 功力。
能否在笔调上 处理的冷一些?个见。
欣赏作者的叙述方式,语言的末梢都有着浓郁的化不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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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13-2-21 14:37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个午后的静谧时光,盯着电脑静静的读完《她们》的以上章节,概括的说,半年多里,啼妃的文笔在自我修炼中升华,飞跃,更细腻更圆润,欲说还休,期待三月更多惊喜。祝你假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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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13-2-21 12:39 |只看该作者
暮雪 发表于 2013-2-21 09:55
愿她们安好——小说《她们》创作谈

文/啼妃

{:soso_e181:}感谢暮雪版主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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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3-2-21 09:5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3-2-21 09:58 编辑

        愿她们安好——小说《她们》创作谈

文/啼妃


      小说《她们》,以处于不同时代中的三位女性——银贞、雅清、振鸿为个点,同时又三位一体彼此关联,组成表达小说主题的主轴线横向坐标;以长达五十多年的岁月轮转时空为叙述书写的纵向坐标,徐徐展开故事画卷。
  
  《她们》的原创首发是在读者论坛的小说版块,近一个月的连载更新过程中,得到了李修玲、吾家小乔、罗琼等知己文友的一路跟读及悉心点评;《她们》连载完毕之后即发稿江山文学网海蓝云天社团,稿件检阅过程中得到锦妤社长指点并有劳辛苦编辑,借此创作谈之机,一并向各位致谢!
  
  取材于女性话题的文学创作历来并不少见,这半边天的“她们”世界原本鲜活感性,值得书写。可这次我写的《她们》,并非只有风花雪月,也几乎没有举案齐眉。可以稍微自信地表达一下,《她们》的故事叙述,我不担心自己的文字功底让小说不忍猝读,我唯一对部分读者感到忐忑的是,我的故事讲述可能会令她们的阅读在某些范围内和节点上,有一种死去活来几近疯狂的感觉,那应是一种痛感与快感交织的挣扎!准确地说,这种痛感与快感交织的挣扎,我自己在书写的过程中也体会感受到了。我作为小说的书写者,我的几位好友作为小说的一路跟读者,我们互相感受到了写与读同质感的痛与快乐的挣扎,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彼此感知与体恤,我非常非常珍惜——可以说,这是我从事文字写作以来迄今为止最难得的一种体验获得,而最令我感慨的是,我和我的这些用她们的读来相和我的写的朋友们,我们同样都是属于“她们”世界中的一部分!
  
  从务虚到务实,让我回到《她们》,由于篇幅限制,仅以小说中塑造的主要人物之一“银贞”作为个案,进行一些创作解析。
  
  银贞,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战乱新娘,徽州女子。她与丈夫在抗日战争中逃难,从徽州歙县飘荡到慈城;她的丈夫是徽州男人,一生一世走南闯北赚钱养家,一年当中只有过年那么几天在家;她衣食无忧,有夫有子,但她实际上从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带着幼子在一座徽州大屋里空守孤寡岁月。银贞应该算是《她们》的第一女主角,在小说中,我写了她养猫——名为取暖,实为慰淫;我写了她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汪仕骏乱伦——借着神智疯癫的幌子!有位好友私下和我说,觉得我这样写得让人有点接受不了——不是我的笔墨猥亵不堪让人接受不了,而是这样的故事情节设置让人接受不了。我对她说,这是真的。她吓了一跳。我没有骗她。我说的真的,是指创作意识的真实有据,而不是说某人某事的具体坐实。久阅书山的文友们没有读到过鳏寡男女情性不堪之际与兽而欢的旧闻么?还有林林总总的明清艳情小说,好歹总有人读过的。寂寞望夫的徽州女子,伶仃地倚门期盼,怀里抱着一只毛发油亮眼神诡秘的猫——从一张随手百度的照片上就可以构思出情节,这难道不够真实吗?至于说到写母子乱伦,并非从我开先例(我倒是想开先例的,呵呵)——大家曹禺先生早就写了《雷雨》中的蘩漪和周萍!当然,如果读者纠结的若是银贞与汪仕骏是亲生母子,而蘩漪和周萍并无血缘关系这点不同,那我就觉得非常遗憾了。乱伦,一定是指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男女错乱关系吗?在我看来,它更应该是指一种心理认同概念上的混淆与错乱!以上,我解释了有关银贞这个角色塑造中,“淫猫”和“乱伦”部分情节的创作基底,呵呵,并非我挖空心思瞎编乱造,不吓死人不罢休!
  
  既然“淫猫”、“乱伦”这样的情节在故事编辑中并非不能立足,这一点我已经解释清楚了,那么,我又为什么在极其渴望自己的创作能登大雅之堂时,却又非要写这样极其小众面、非常不讨喜的故事情节呢?银贞难耐孤寡,写她多勾搭几个邻居男子也就可以了——潘金莲不是帘子一撑开,窗户棒就砸中西门庆的头了么?如果实在要效仿《雷雨》,又何妨将银贞的儿子汪仕骏改成是她抱养来的呢?——对不起,我不会为了迎合和均衡读者阅读感受的理解承载能力,而在我自己痴心热爱的创作规划上做妥协和让步!我这么设置故事情节,一点一滴,都是有原因的,连一句对话,一个标点的设置,我都是花了心思的——
  
  银贞的丈夫在初离家时,就冠冕堂皇以徽州男人历来四方游走经商的惯例和表彰徽州女子持家守节的牌坊来谈压她,“我走天下,看天下,赚天下银钱,一厘一毫还不都是要交回来给你?我的屋建在哪,落叶归根的家就在哪。世世代代,哪一个徽州男人不是这样四海跑马的?你就好好守着我们的屋子,守着我们的儿女,也守着我们的钱财……歙县城里那些牌坊,都是表彰徽州女子的哟……”而实际上,银贞作为一个刚经历了背井离乡战乱罹难不久的年轻新妇,她内心怎么想的呢?“他是要去腾龙四海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明知拦不住。她没有告诉他,从小,她就害怕家乡那些为表彰女人而设置的牌坊。而今,他用这牌坊来安慰鼓励她。她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块压住,口不能言。”对他来说,或者他从来就对她没有爱情,他只是顺应娶妻生子然后赚钱养家的人生过程;对她来说,他若不再爱她,她便只有绝望——还不如那年死在歙县城里。可她连绝望也不能表达,因为,在那样的时代中,她,和他,对决较量的力量,实在悬殊太大!更何况,作为这个时代当中,初步具有艰涩性别自我觉醒意识的“她”的代表,银贞还是矛盾和分裂的!她从心底里害怕那些表彰徽州女子的牌坊,却又仍然也向往,希望自己百年之后也有资格用这样的牌坊被表彰和竖立!她之所以养了猫,那是因为,她觉得她好歹没有走出大门去哪个男子勾搭成奸——在她的意识中,那才是背叛和不忠,这是一种下意识当中自觉地对旧规矩教条的变形护拥;而更一层反叛和颠覆的意思是什么呢?——与其跟另一个男人让丈夫戴绿帽子,不如就让猫这种畜生给他戴!——“她睡在他边上,还不如搂着一只猫暖和。他不如一只猫。她用一动不动的方式,把心里的恨恨唾骂砸向他!”银贞最初也知道母子伦理,儿子闹着要和她睡,她也拒绝过的。可为什么后来,她就越走越邪越走越远了呢?一层比一层深厚的绝望,将她逼向了疯魔与假装疯魔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丈夫嘲笑和羞辱她,“你以后就和猫过去吧”,她忍耐了,等到再一个春节来临,她丢弃了猫,盼他回家。可丈夫那一年干脆不回家,她空等了一年,又一年,才又再养了猫。丈夫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他在外姘生的女儿燕儿交给银贞教养。男人在外奔波赚钱,和别的不知什么货色的女人生了个孩子,几乎任何解释都不需要,就可以堂而皇之带回家,交给正妻抚养,仿佛还是看得起你,“燕儿是咱的闺女,她得是好门好户出来的小姐——得和你似的——我的掌上明珠,就交给你调教了……”与此相比,长期孤寂的女人,养只猫,又是死罪吗?再看银贞对燕儿的初步反应,“她热泪滚滚,转而笑容满面。”“热泪滚滚”是伤心的本我表现,“笑容满面”是当时社会规范对她所处身份的教养反应,这是她我表现。银贞的分裂其实无处不在。她对燕儿既有恨,又有爱。她私下掐骂燕儿,事后又极其痛悔自己这种阴晦龌龊的行为。燕儿洗澡的时候被银贞养的猫抓了一爪子(抓在阴部),最终惊怖而亡。究竟是不是银贞蓄意害死燕儿呢?小说中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如同这个极度分裂的角色塑造一样,答案就是一半对一半的。或者她真的有心,或者她确实无意。但无论如何,燕儿终是因她养的猫而死了。为女丧而临时归来的丈夫一句“乖女,是爹害了你……”令她“如五雷轰顶——他这样冤枉她!冤吗?冤,是不冤?冤?不冤?冤……不冤……”而在这里,我将一场“以猫代死”的场景写得异常惨绝,内心的确是充满了对银贞这个角色的深切同情,但却又不能为其呐喊呼冤,我真是极度矛盾的!她后来不再养猫,却一味怕冷,她是心冷意冷,生不如死,“要这么长的命做什么?”而这个时候,儿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和温暖,她的世界又只有这一幢徽州大屋这么大!儿子又比她简单明朗,只记得父亲临走一句交代“替我好好照顾你娘”,即使她原不疯癫,也只有将错就错一路疯癫下去了。
  
  银贞,这个角色的塑造,从最初,我就给她打上极端分裂的烙印。读者可能只读到她的淫荡,她的变态,她的丑陋,但她内心其实也是善良的,柔软的,她的个性也是刚烈的,凄惨的,她的整个人生是万千沉沦万千挣扎却无法救赎的——直到她年迈临死,我才给了她一条在阳光下全身净裸张开躯体的自救之路!就连她的名字“银贞”,从字面解释,是纯贞的意思,洁中之洁,净中之净,可还有另一层意思呢——“淫真”!银贞这个角色是我创造的,但就是作者我本人,我对银贞的感情也是矛盾的、痛苦的、分裂的。从构成小说的篇幅宏观布局设置上,我非常非常同情她,但进入到故事情节书写当中,尤其是到后面,我又极其蔑视她憎厌她,并且不自觉地屡屡代入振鸿这个角色,对她充满为母复仇鞭尸而挞的极度仇恨!
  《她们》小说全篇计五万多字,除银贞外,雅清与振鸿是“她们”的后续与链接。雅清正是亲眼目睹了新婚丈夫汪仕骏和婆婆的乱伦,而导致流产投河,花样年华零落成殇!后来,雅清虽然重新组合了幸福的家庭,儿女双全,又深得丈夫厚爱,但她因此种下的心魔,大半生纠结难解。振鸿是雅清的女儿,一个爱读书,不特别像女子的女人。她的心魔在于样样总要与男人比,她对于男性的纠结是未必有很多爱,但恨不能超越!振鸿作为一个重要的“她”出现在小说中,她也并不就是幸福的终结,应该说,她仍旧与幸福相隔千万里。但关于她的人生故事却只分别借助“表姐最后突然失去优雅口吐脏话”和“汪仕骏的女儿大骂祖母老妖婆,偏袒已经老年痴呆的父亲”两组情节做最简单的两笔隐写,因为,文学作品也好比画卷作画,须有细细描摹处,也须有借他山之石攻玉处,更需要有留白供读者想象思考处。另外全篇中还有一位不得不提的重要配角的“她”,那就是“邵掌柜”,是和银贞同一辈人,一位清贫出身却有大家风仪的一位女性,她有清醒的现实担当,又有怜人怜己的洒脱胸襟,几乎是“她们”中的一个精英楷模,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清贫寥落一生,早早谢世,只成为挚爱外孙女心目中永远的怀念和不倒的情感坐标。
  
  恰如《她们》结尾时所言,“太阳落山了。天色已秋。但,夜未央,路正长。”“她们”的幸福未必能这么快就来临,但起码,希望“她们”的所有悲剧都能随着《她们》的结束而结束,愿她们个个安好!
  
  
  作为一个极可能终将是文坛祭品的文坛无名之辈,无论境遇多么寥落,以手中笔墨,叙我真心,将是我终身矢志不渝的布衣志向!《她们》的创作,从各个角度考量,还存在很多不足之处——这一点其实我在写作中也是有感受的,但仅有茫然的模糊感知而不得要领,希望小说在被更多的读者阅读分享的同时,能得到更多的批评指正和教导。最后再一次诚挚地感谢读者论坛及江山文学网的各位老师和文友(现在一并感谢六星论坛),我又要说一句老话,网络四海一家,不分彼此。感谢读者论坛和江山文学网提供的醇厚文学交流平台,令我在这样安然而坦荡的读写环境当中,历练成长,稳步向前!
  
  胭脂泪啼妃啼妃
2012/10/2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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