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3-2-16 12:24 编辑
楔子
二0一二年盛夏。慈城西区。一座陈旧的红砖老屋,是表姐的瓷器作坊。
表姐只比她大一岁不到,坐在一张泛古铜色亮光的毛竹椅上左手执器、右手执笔,正给一批待烧的茶壶坯子补水。她跨坐在表姐的电动车上,嘴里吮着一颗话梅,看着表姐手势优美地用一支细细长长的专用补水毛笔在已经成型却尚未成器的茶壶坯子上添上笔笔滋润,她就从电动车上翻身下来,打开放在另一张毛竹椅上的背包,取出一架数码相机,她说,“我来给你拍几张照片,你这样子坐在作坊里做事,又有这毛竹椅子衬着,拍下来蛮有味道……”表姐这几天天天叫她一起到作坊,其实她对于瓷器什么也不懂,又帮不上什么忙,她原不是很想去的。但表姐说,“你来嘛,陪陪我,我替你茶点都准备好了喔……”青梅竹马的暖意就这样涌上心间。她这样伶仃,无姊无妹,千里迢迢从他乡归来探母,也依然好似客行人间。
作坊里宽大凌乱,放置着许多各种已经烧制好的瓷器和许多尚未投窑的器具坯子。陈旧的红砖老屋屋顶很高,一扇小后门外还有个小院子,但无甚用场地荒废着。因是盛夏,一院子碧草青青在空旷的蓝天底下,期期艾艾地蓬勃着,也是一种寂寥却又盛大的生命力。它们虽也见得着天上白云飘扬,可这衰废的院子里,没有一只蜜蜂儿飞来,蝴蝶更不眷顾。没有万紫,没有千红,这满院子的碧绿,简直像一捆百十年前的大额钞票,曾经给谁久久蓄藏着一张也舍不得用,而今,却好端端化作了一堆废纸。如何甘心?怎能瞑目?
作坊的两扇大门开着,风穿进来,直往后门院里去,打个飘忽,又无声地转身,又从前门穿出去了。她忽然觉得这风是一个笑嘻嘻的女子,她笑得伤心。背脊上陡然生凉,这盛夏的微凉,本是难得的,她却感到有些不支。
“你自己端茶喝,是祁红,想必这下该凉了,正好润喉。”表姐说。她对她是这样体贴细致,一如幼年。连得她不喝绿茶,表姐也记得那么牢。她“嗳”一声,把青花茶杯端起来喝一口,感觉那如甘如醇缓缓往四肢百骸里去。光阴,光阴,若是光阴也可如这祁红,慢慢地有味,慢慢地不老,该多么好。她终于觉得,自己是喜欢这红砖老屋的瓷器作坊的,因为,它像过去从前。
过去从前,她是外婆的极致宠儿。十七八个孙辈男女,外婆的眼里心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半点没有。这祖孙情是叫人恼恨眼气的,也是没道理可讲的,她和她就是这样投契。表姐其实是她最小的表姐,和她算得同龄,表姐是外婆的孙女,她只是外婆的外孙女,可她是如此不同凡响。表姐是唯一不恼恨和眼气外婆宠她的人。她和她一起宠她。也是这种夏天,屋顶很高,还有琉璃明瓦,阳光从明瓦里一格一格照进房里。鼻子里闻得到院子里青草碧绿的香气,还有花香鸟叫混作一起,是特别丰盛的人间气味。
“嬷嬷,鸿妹还么起来吗?我替她煎包买来了。”是表姐,她让鼻子里又添了浓浓的煎包香气。表姐是甘愿为她跑腿买早点,而自己无食的人。表姐是甘愿替她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又给她的嗽口杯里兑进一半热水的人。表姐喜欢看她穿白衫蓝裤,喜欢用外婆那把木梳子沾一点口水,将她的的短发认真仔细地梳成乌黑光亮的三七开。“妹,你要是戴一副眼镜,会更排场。”那时,表姐这样说。过了几年,她果然戴起一副眼镜。表姐见了,拊掌大笑,说,“真是好看。”接下来简直像不甘落后,表姐也戴起一副眼镜。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外婆都走了二十几年。她还是穿着白衫蓝裤,戴着眼镜。她跨坐在表姐的电动车上的样子,会否还剩一点点当年的英俊之气?“云,你怎么现在眼镜倒不戴了?”她沉在某种情绪中,问表姐。表姐仍在手不停脚不停给坯子补水,抬起头来一笑,“嗳,我本来就是装样子的……”她一笑。装样子有什么不好呢?想戴便戴起来,想褪便又褪了,可她,能够如此吗?不能够如此的,又何止是一副眼镜?
“鸿妹,你真是越长越像大姑母了……”表姐说。
“我听我姆妈讲,大姑母年轻时候,眼大鼻直,小口似樱桃,美得娇滴滴……”
她把上半身撑在电动车上,听得笑起来,“呵呵,你看我哪里娇滴滴?”
“嗳,鸿妹你娇滴滴倒不是,不过你是同大姑母长得像的嘛,眼大鼻直,小口……嗯,你的嘴稍稍大一点哟,你也很好看的,是了,鸿妹你有一点点男子气的排场……”
她不再作声,面有得色。脸上连着耳根,也渐渐热了。
母亲是个美人,是素有公认。她长得再像母亲,其实还是比不过的;母亲气韵里那份娇滴滴,她今生今世,只怕也不会有。所以她也不会有如母亲一般的好命运。有的时候,她简直要妒忌自己的母亲了。她的父亲,是她的丈夫,呵护宠爱了这个娇滴滴的美人一辈子。一辈子只爱她一人,对她身心忠贞,他令她膝下儿女双全,又将家中财政拱手,唯她独权。凡是别的女人可能会在爱情婚姻中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她母亲几乎一样不沾。饶是如此,母亲却并不宽厚惜福,她总是郁郁恨恨的。她有一点嫉妒母亲的好命运,也有一点不屑母亲的不知足,娇滴滴而不大气,总归是有短处打了折扣的。可是父亲死后,她却自动接力上去呵护宠爱她的母亲,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她只是她的小女儿,可她觉得,她母亲也觉得,她还是她最宝贝的一个小儿子。
然而就在这一天,在表姐的瓷器作坊里,表姐用那种“我听我姆妈讲……”的调子,慢条斯理地披露了一种刻骨伤心——那是一种终生不愈的刻骨伤心,属于娇滴滴的女人。
“我听我姆妈讲,大姑妈年轻时人长得好排场,眼大鼻直,樱桃小口,美得娇滴滴……她十六岁就结婚嫁人了咯,对方也是个好排场的男子……但是后来,大姑母都……气得自杀投河咯……大姑母和大姑父,其实是二婚头……鸿妹,鸿妹,你怎样了……你不知这些旧事吗?你一点也不知……天啊,我……”表姐终于将手上的补水毛笔放下了,同时也歇了嘴,她朝她望着,很焦急地站起身来。
她好端端跨坐在表姐的电瓶车上,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只有风动。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小门外那荒芜的小院子,一院芳草,合时合令地丰盛碧绿着,却孤寂冷清,像一段过去,过去从来没有兑现挥霍过的锦绣华年。没有万紫,没有千红。蜜蜂不来,蝴蝶也无。她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从电瓶车上下来,她走到院子门口,嗓子里忽然一痒,她“噗”地一声,表姐拿了纸巾急切追上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何曾怎么了,怎么也不怎么。不过是一粒话梅核子喷出来落到草丛里去了。”她这样带笑对表姐说。她还是穿着那儿时一般的白衫蓝裤,她还是梳着那儿时一般的三七开的短发,也依旧乌黑油亮。她很男子气地笑着,眼中之泪却滔滔不绝,直流下来。
第一章 她
一九三八年。她是徽州歙县县城里长得婷婷似玉的一个女子,这一年,她十七岁。虽说逢着乱世,可乱世中的徽州水土,依然丰丰饶饶养出这样妩媚动人的女子。
江南三月,烟正濛濛,雨正濛濛。偶有一个晴天,走出重门深锁的闺阁,便发现田埂上、山坡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如火如荼疯长出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像是一张苍天恩赐的奢美婚床,也像是一片早早等候着她的华丽坟场。
喜庆的唢呐。鲜红的花轿。就在离开歙县不远处的苍茫天际,似乎偶尔也滚过一声半声战火惊雷,但这一切,与她又有何干系?暮春时节,油菜花开得盛极而衰,一片酴釄。她开了脸,梳起发髻,穿上娇艳的红嫁衣,她袅袅娜娜拜别生养双亲,眼里流着作嫁女的心酸泪水,心里却又揣着当新妇的懵懂欢喜。
新婚恩爱,翁姑和悦。举案齐眉,天作之合。他不但是长得倜傥标致,而且斯文儒雅,对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新娘子,又极尽温存体贴——他是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她心里感念自己的父母爹娘,是他们生了她养了她,又给她寻了这么一户好婆家,配了这么一位好丈夫。那时候,女子的婚姻好比她一生当中第二次投胎转世,然而这活生生的投胎转世,女子她自己是一点儿自主权也没有的,一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有凭着拿命去撞。她觉着自己真是好命!
也曾春花秋月,也曾朝云暮雨。也曾镜中画眉,也曾阶下拾花。新婚的生活,因为夫家底蕴丰厚家世富足,她没有感到半点新妇操劳。闺中的娟秀,依然娟秀,闺中的寂寞,却又早已远走。他陪着她,她偎着他,是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一对佳偶。翁姑盼着他们早点开枝散叶,后继有人,她也真真争气不辜负,头一年残春新嫁翻到来年早春锦绣,一只喜鹊便叽喳欢腾着,跃上了这家庭院中的一棵柳树枝头。
虽然也知道是乱世,偶尔也有出过远门的亲邻脸上变颜变色在说,“日本人从北边往咱们南边杀过来了……”可歙县小县城里的百姓人家都像是听了茶余饭后的古事传奇,心里惊一惊,便也一嘻而过。桃李都开过。落红成阵,怎把这离散伤心躲过?她才挨过了日日泛酸呕吐的早孕反应,她家的院门就被日本鬼子炸开了。年轻标致的丈夫挽着一个包袱,携了她飞奔逃窜出来。双双回头望一眼,还是她哽着嗓子冒一句,“咱的爹娘……”她这一句,是念的留在屋里的公婆,也是念的不远处另一户殷实人家里坐以待毙的自己的亲生爹娘。冲天火起,枪声隆隆,日本人的刺刀,将歙县城里晚春的一个黄昏,染得一片血红!她频频回首,恋着父母家园。可她的丈夫只回头了一次,就扯着她一路往前。平生第一次,他大声吼她,“走,快点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其实,他的脸上也淌着泪水,他一边扯着她亡命奔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安慰她,“没有办法……我们逃出来,保住了你的肚子,保住了……汪家的第三代,就……就对得起爹娘了……他……他们不会怪咱们……”
小小的歙县城里一片鬼哭狼嚎,巷子里时不时响起呼儿唤女的凄惨喊叫,又立刻给“啪啪”的枪声弹压下去。有时候,是一阵凄惨的安静,突然的,却有几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寒鸦盘旋在昏暗的歙县县城半空中,它们冤魂索债似地“哑——”“哑————”一声递一声叫唤着。再后来,夹着几声“八格”的牲口怪叫,又是一阵枪声,寒鸦们前赴后继自高空栽落。家家抢夺,户户烧杀。
夜深了,苍白的月亮升上树梢。歙县城里彻底安静下来,现在这是一座血腥空城。他带着她一直躲在距离歙县城南1公里处的练江河边上的巴茅草丛里,他一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和那个包袱一起。他在子夜时分,牵着她从巴茅草丛里钻出来,然后他自己又返身回去,不一会就从草丛里又拖出了一只小小的木筏。他对她说,“咱们成亲的头一日,我就悄悄藏好了这只木筏,有日子了。”木筏终于顺利被拖进练江河里,孤星冷月照耀着这一对难侣顺水背井离乡而去。
不知漂流了多久,他们从水里逃走,又从水里上岸。从一个破败却又热闹非凡的码头上得岸来,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有他始终在她身旁呵护照顾,这是满腹伤心中唯一的安慰了。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命,她这一生的倚靠和眷恋。如果不是,她应该早就死在歙县城中。
“你瞧,码头上苦力真多,都穿着草鞋……他们来来往往往船上搬运的是……”她倚着他,终于说得出话了。
“是瓷器,这就是一个草鞋码头。”他揽着她往慈城镇上走去,在她耳边对她说。
果真到处都是瓷器店铺。还看见高耸入云天的烟囱里冒出浓烟滚滚,他告诉她,那是瓷器作坊在烧窑。
“你懂得可真多……”她有些崇拜地表达她的爱慕。
“我们是徽州人,以前爹出门做买卖的时候,我跟过几趟。”
“爹到过慈城?做过瓷器买卖?那……”说到这儿,她看一眼被丈夫紧紧挽在手里的包袱,“那咱们就在这儿做点瓷器小买卖过日子吧?”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世,就遭逢这样的惊吓,她是这么急切地想安定下来,回到那种闲散安适的居家生活中去。
“别害怕,你是我的金凤凰,我走到哪儿,都会把你安顿得好好儿的,还有咱们的孩子。”他捏一捏她握在他手里的小手,对她说。
他果然在慈城镇上起了高楼。是那种黛瓦高梁的深宅大院,门楼里进去是一进又一进的厅房,门楼的两横坊间精雕细刻着一幅“百子图”。从前的歙县城里,户户人家都是住这样的徽州大屋,而今,他把徽州大屋建在这慈城镇上,又和她一起在这里生儿育女。她家的炊烟飘散在高高的马头墙上,她倚在美人榻上做针线,她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儿子偎在她脚下。她的丈夫生意做得兴隆,持家持得昌盛,她经历了罹难,却也不老,仍然鲜艳娇嫩。他整个人也依旧倜傥标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透出另一种刚硬的男子气来,他正从那深深的庭院外一路笑声朗朗地走进屋里来。
“但愿战事消停下来便好,老百姓也好四下山河转转,通通买卖有无,活泛生活呵……”一日夜饭后,他饮着一壶浓茶,与她促膝谈契。他是多好的一个勤谨尽责的男人呵,可这是一个徽州男人,他的脚步注定了就是用来走天下的,他怎么可能天长地久守家坐家呢?
“我走天下,看天下,赚天下银钱,一厘一毫还不都是要交回来给你?我的屋建在哪,落叶归根的家就在哪。世世代代,哪一个徽州男人不是这样四海跑马的?你就好好守着我们的屋子,守着我们的儿女,也守着我们的钱财……歙县城里那些牌坊,都是表彰徽州女子的哟……”他又这样对她说。
他是要去腾龙四海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明知拦不住。她没有告诉他,从小,她就害怕家乡那些为表彰女人而设置的牌坊。而今,他用这牌坊来安慰鼓励她。她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块压住,口不能言。儿子快三岁了,她把他抱着,小小的人儿睡得熟了,软软的小身子抱在她怀里,抵得过一只猫的暖热温度。
他终于离家而去了。他源源不断地寄钱寄信回来。她带着儿子安居在这深宅大院里,衣食无忧。儿子一天天在长大,她却开始觉得房子太大,庭院太深。她常常在盛夏里,也满身满心的冷意。她只有这,二十一二的年纪。真要养一只猫来暖被窝了!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秋风一起,她便养了猫。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出版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客途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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