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2-21 15:56 编辑
莲花落
一
杨莲花是圩子沙唯一能将《三字经》倒背如流的人,在那时,很是稀有。和他同龄的,大都大字不识一个,他肚子里的这点墨水就显得尊贵且重要了。
更厉害的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村子里公认的头号笔杆子。看过的人都说,那字写得可以和小学生写仿用的《柳公权正楷字帖》媲美。于是,他在村子里就比别人忙得多。从过年的春联,到宣传的海报,从定亲的庚贴,到红白喜事的记帐薄。村子里所有和文字有关的事几乎都非他莫属。他就成了全村很受欢迎也是很受尊敬的人。走在路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主动和他招呼,包刮女人和孩子。
但女人和孩子对他尊敬的原因并不在此,不会考虑到早晚会有求于他帮着写点什么,而是因为他是劳作之外最好的消遣,他是远近闻名的“莲花”好手。这也是人们叫他“杨莲花”却不叫他真实名字的主要理由。
所谓“莲花”其实就是“连话”。是圩子沙一带古老而传统的乡土小调,和其他地方的各种吉利话,顺口溜,链子口,山歌什么的没多大区别。唱起来节奏平稳也单调,近似白话。说的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道德伦理,忠孝廉耻等内容,或长或短,或取笑,或劝世,或说古,或论今,到也包罗万象。说到精彩处,声音高亢流畅,似舌生莲花一般,让人感同身受。这也许就是“莲花”一词的由来吧。
用来说“莲花”的乐器也叫“莲花”,确切的说应该称作“莲花板”才对。用一寸来宽一尺来长的小竹板做成,在一头钉上两支寸许高的大帽铜钉,钉子上各穿两枚外圆里方的铜钱,握住竹板的一头上下颠动时,四枚铜钱就在钉帽和竹板之间击打,发出“嚓嚓”的声响,单一,枯燥但有力,人就配合着手腕甩动的节奏说唱起来:“莲花板子响叮当,各位同志听我讲,全国形势一遍好,深挖洞来广积粮......”这词在当时是最新潮的,估计大都出自杨莲花之口。古老歌词也有,比如:“抓屎抓尿是娘去,买油买米是父亲,千辛万苦拉扯大,养儿要报父母恩。”之类的。只是这些人们大都耳熟能详,不新鲜而已。
杨莲花无疑是圩子沙一带莲花说得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自己会编,新词总能紧跟时代步伐,新奇且有趣,人们就特别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莲花家三间草房前的晒场上,成了人们晚饭后首选的娱乐场所。也难怪,村子里除了大队部有一个大喇叭有线广播外,再没有第二件东西可以将外面红火的歌声传递进来,而供给点灯的煤油是限量的,除了给孩子做作业外,一般都舍不得浪费。于是,无论大人小孩都带着小板凳聚集到杨莲花的家门口,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听他说几段。
杨莲花会说的段子不计其数,老的不用说,自己编的也层出不穷。开场一般都是老的,比如《十张桌子》:“一张桌子四角方,张生醉倒在西厢,武松力举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古人古事,很少有人会懂,就要求他说点新的。杨莲花就说“东风吹,战鼓擂,抓革命,促生产。”这些新词人们未必就明白,但是喜欢听。因为至少要比大队的高音喇叭里说得清晰,说得有节奏。慢慢的,听的人多了,会让他来几个荤段子,他的情绪也高涨了,抽两口同龄人递过来的“甘”字水烟,喝几口带点苦涩的井水,就开始蕴蓄力气,然后一气说完他的拿手好戏《只眼虎想郎》。
这是杨莲花的自创,说是一个独眼的姑娘如何思春,又如何与喜欢的情郎调情,可她喜欢的人却不喜欢她,结果闹得笑话百出。故事极其幽默搞笑,加上杨莲花绘声绘色地卖力表演,听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次都开心得前仰后合,拍手称快。
在大家的大笑声中,杨莲花故意正襟危坐,很有气派地喝茶抽烟,消受着人们的赞叹和夸奖。这个时候,他儿媳妇就不快活了,闷闷不乐开了门出来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工呢,都散了吧。”有人就讪笑着说:“正说在兴头上,就让他再给大伙说一段吧。”许多人都一齐纵容,儿媳便不再说话,拉着她男人进屋去,把门关得山响。
儿子和儿媳一去,就有人提议让杨莲花再来段《十二月谈妹》,所有人齐声叫好。杨莲花支吾半天,拗不过众人的抬举,就勉强开唱,声音却没了刚才的亢奋。
这段也是杨莲花的自编,语气和格调模仿的是《十二月孟姜女》。“谈妹”一词应该是杨莲花的首创,意思就是城里人所说的“恋爱”,而乡土的农民与其说是忌讳“谈恋说爱”,还不如说是他们自惭形秽,无力接受这么亮烈,直白而华丽的词汇。杨莲花用这么委婉且生动的“新词”来表达,应该算是高明之举。
那唱词是这样的:“正月里谈妹正月正,我和小妹子去看灯,看灯是假意啊,妹子啊,试试你的心啊,是真心不真心;二月里谈妹龙抬头,我和小妹子去田沟,越看妹越俊啊,妹子啊,洒的花露水啊,梳的是外国头......”就这样,一直说到腊月,将“妹子”全身上下赞遍。
听到这里,年轻姑娘们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了,首先起身离开,回家后紧闭房门,点亮油灯,在旮旯里乱翻,如果能寻出陈年的“百雀灵”或是“贝壳油”什么的,定会涂抹一番。再对着镜子散开长辫子,将黑亮的头发梳了又梳,理了又理。
于是就会有跟踪而至的小伙子,在窗外轻轻敲打,然后就有了年轻人在月下野地里苟且的事。“都是这老不死的给带坏的。”杨莲花的儿媳常常这样骂。可她自己却每次都要对着镜子察看一通,确认光鲜了才出门。
年轻人走后,接着是结了婚的大人,带着小孩相继回转。在路上,男人和女人的手就不自觉地搭拉到一起,到家后,先安顿好孩子,接着,脸不洗脚不洗就急不可耐上了床。
杨莲花的门前很快冷静了,他就抽那晚上的最后一口水烟,端着凳子,独自摸黑进了正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关上门前总是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看,几乎每次都会看到一个慢慢远去的娇小身影,在浓浓夜色中渐渐消失。
那是一个被人们叫作“八姑”的女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很少说话,静静坐在角落里听,常常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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