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壹] 【梅子黄时雨】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贺铸
两个月后,柳城的天已渐渐转入凉秋。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叶仿佛在一夜之间也从鲜绿变成墨绿,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它秋尽枯黄时的样子。
晏容轩与柳若云一大早吃过早餐后,正想出去游玩。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一看竟是只有数面之缘的梅子打来。
“梅子,你好。”
“什么梅子,桃子的!你是不是这个女孩子的朋友?”电话那头传来一把男人的声音。
“是啊!她怎么了?”
“她跳海自杀了,我刚把她救上来,我拿她手袋里的手机随便按了一个电话,你快过来。”
“她人怎么样了?有危险吗?”晏容轩的脑袋在“嗡嗡”作响。
“我刚帮她把肚子里的水弄出来,现在已有呼吸,你快点过来西堤路的大榕树旁边,尽快把她送医院去。磨磨叽叽的!你爱理不理!我全身都湿透了。”那个男人很不耐烦地吼着。
“好!好!我马上过去。”
“容轩,你要注意···“柳若云的话还没说完,晏容轩已跑下了两层楼梯。
晏容轩赶到西堤路时,只见梅子平躺在堤边的一块石板条上,头下还枕着她的手袋。她旁边站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大概三十多岁瘦高个子的男人。
晏容轩把梅子送进抢救室后,他仔细地打量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他背靠在墙壁上,右脚很随意地向后蹭在墙裙处。他,五官端正脸色却显得很苍白,左耳戴着一只银色的耳环,左手的虎口处纹了一个骷髅图案,枯黄的长发还不时地在滴着水珠。
“先生,请问您贵姓?”晏容轩礼貌地对他笑着。
“程。”那个男人冷冷地答道。
“程先生,你好!请问你知道梅子是怎么回事吗?”晏容轩的心里疑问重重。
“问天去!”他指向天花板的无名指透着丝丝的凉意。
晏容轩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细细地思量着。随后,他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千块钱。
“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这是一点小意思,只是聊表心意,请笑纳。”晏容轩弯着腰双手把钱递给他。
“你什么意思呀!狗眼看人低是吧!我如果为钱就不会救她,救她就不会为这臭钱。”
一句完全出乎晏容轩意料之外的话从这个男人脖子凸起的青筋处破空而出,晏容轩羞红着脸惊呆在场。
“程先生,为这,我真心向您道歉!实在对不起!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想与您交个朋友。”晏容轩浑身不自在地笑了笑。
“这还算句人话。”他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随手就扔到身旁的垃圾桶里。
正在此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拿着牌子在喊着:“谁是黄梅子的家属?”
“我是,请问她现在怎么样?”晏容轩连忙走了过去。
“没事了,她还在睡着。不过要留院观察两天,你去办一下入院手续吧。”
晏容轩转过身时,才发现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当时,他心里只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根本没有想到他就这样措不及防地闯进了自己日后的生活中。或许,这一切正如净空法师所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睡在病床上的梅子两眼浮肿,俊俏的脸泛着一圈圈的疲倦与憔悴。梅子今年24岁,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一直在一间从事外贸生意的公司工作,是一位标准的白领女性。因为公司一些业务上的报批手续,她与晏容轩有过几次接触。晏容轩心想:热情开朗、风华正茂的她,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而想不开呢?
“若云,我有一个朋友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里,你煮点姜汤与粥送到市人民医住院部310室。”
“容轩,你终于来电话了,我很担心你,可又怕耽误你办事,一直在等你电话呢。好的,我做好之后,马上送来。”柳若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晏先生,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梅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于是,晏容轩将整件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真的谢谢你!我···”梅子侧过头捂着嘴望向窗外。在大概半个小时的啜泣声中,枕头早已湿透了。
忽然,梅子撑起身体靠在床头上,说:“以后都不会为这种无耻的人哭了,他不配!”
“晏先生,让你见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跳海?”梅子苍白的脸散着些微的羞红。
“你想说时,自然会说的,不必勉强。如果我认为你是在练习跳水,你会不会笑一笑。”
“哈哈!你真幽默!”梅子还真被他逗笑了。
随后,梅子说起了事情的缘由:在一年半前,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因为我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所以一直以来,我很重视、很用心地去经营这段感情。也因为从小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渴望,两个月前我提出与他结婚,然后把妈妈从乡下接过来安享晚年。可前段时间,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我发现他竟然瞒着我在外面与另一个女孩子同居已有半年。当时,我不想失去他,也原谅了他这些过错,可没想到他却更加肆无忌惮。在上个星期在与他一场激烈的争吵后,他把我俩的全部积蓄偷偷地取出来,然后与那个女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道是我太笨、太容易相信别人,还是他实在隐藏得太深,总之,这都已成为一种不可改变的、残酷的事实。今天早上,我一个人坐在海边哭,也不知道怎么的,在混混沌沌间就跳海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钱财终是身外之物,以后可以赚回来,身心垮了可难以追回。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你试着反过来想一想,这样的事情早点发生比迟来已是一种幸运。我也常常在想,如果可以活一千年,我们是否能像一株屹立山巅的红桧,扫云拭雾,卧月眠霜;如果能活一万年,我们又能否像悠悠之盘石,冷眼红尘万物,旋生旋灭。翻览秦时明月,汉时边关,如翻阅身边的零散手札;如果还能活得更长,我们又是否能做到从容冷观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又是否能如大漠砂砾,任日升月沉,我们只管寂然静间。可,真实的人生却是百岁见顶,七十算古稀,更何况十年稚儿时,糊里糊涂,不作数算,后十载呢!又不免会老年痴呆。这样算来,中间只有五十年为实,而这五十年里又被黑夜占去了一半,剩下的二十五年,有时刮风、有时下雨,种种事不如人意。好的时光,则如白驹过隙、如迅鸟,转眼成空。慢慢想通时,一切不如活在当下,快快乐乐的过好每一天。”晏容轩边说边留意着梅子的反应。
“你怎么感悟这么深?你···确实是这样的。你放心吧,为自己、为妈妈我也会振作起来的,谢谢你!”梅子非常平静地凝视着晏容轩。
“容轩,我来了。”柳若云提着两个保温瓶从门口走了进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柳若云,她是梅子。”晏容轩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梅子,你好!”
“若云,好!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梅子满脸歉意地说。
“没关系!朋友之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柳若云微微一笑。
“一对郎才女貌,你们真是羡煞旁人!”梅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梅子,别夸我们了,先吃点东西吧。”晏容轩把姜汤递了过去。
梅子吃完东西后,又沉沉地睡着了。晏容轩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柳若云。
[贰] 【抽刀断水水更流】
“晏先生。”梅子轻轻地拍着晏容轩。
“梅子,你这么早就醒了,我出去买早餐给你吃吧。”他伸了伸缩曲了一夜的身躯。
“不用了,刚才医生检查过,我可以出院了。”
“嗯,没事就好了。你休息一下,我去办出院手续。”晏容轩往楼下的结算处走去。二十分钟后,他回来时,梅子正背对门口站在窗前。
刚出了医院门口,梅子忽然用手遮着眼睛并向后斜退了一步,晏容轩连忙扶着她的腰。
“梅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可能是太阳太烈了,有点不适应。”梅子的脸涌起一片红晕。
“我送你回家吧”晏容轩还是有点担心。
“不能再麻烦你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住院费我迟点还给你,行吗?“梅子故意往前挪了一小步,脱开了晏容轩轻扶腰间的手。
“没关系,你方便时再说吧。”
晏容轩帮她拦了一部出租车,梅子拉开车门时,忽然转过身仰头注视着曾经住过的病房,随后,眼睛里充斥着一种异样之情,说:“我以后能叫你容轩吗?”
晏容轩点了点头,目送着出租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晏容轩开车回公寓的半路打了几个电话给柳若云,可一直没有人接听,他的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晏容轩到达公寓楼下后,连电梯也等不及坐,马上往楼上跑去,刚到门口,就看见柳若云在洗防盗门与墙边的红色字迹。
“若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刚才有几个人在门口大吵大闹,然后很用力地拍门,我很害怕,躲在屋里不敢出声。”柳若云还有些惊魂未定。
“门上写了些什么东西?”
“门上与墙边写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不还钱,放火烧屋!”
“怎么会这样?这些人找错地方了吧!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晏容轩满脸疑惑地猜着。
吃过晚饭后,晏容轩与柳若云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一阵“嘣!嘣!嘣!”的拍门声把晏容轩吓了一跳,他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眼前,有四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人正想往墙边写字。
“你们在干什么?找错地方了吧!谁欠你钱了!”晏容轩忿怒地说。
“没错!就是这地方!姓柳的女孩子在哪里?”其中一个手臂上纹着骼髅图案的黑衣壮汉正颠着活像抽筋的脚在责问着晏容轩。
柳若云听到吵闹声后,好奇地走到门口站在晏容轩背后。
“就是这个女孩子!她就是柳经纬的女儿。”一个矮个子正拿着照片对着柳若云看着。
“找不到你懒帐的爸爸,只能找你了!有人委托我们向柳经纬要帐,父债女还也是天经地义!”一个像领头脸有刀疤的人阴险地笑着。
此时,柳若云与晏容轩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可费尽脑汁也想不通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晏容轩镇定地望着他。
“在柳城我要找的人能找不到吗?你也不打听一下我黑哥是什么人!”刀疤脸用小指从鼻孔里挖出一块像煤渣的东西涂在门上。
“她父亲欠你们多少钱?”
“400万的本金加200万的利息,一共600万。”
“你们分明就是在抢钱!更何况,她父亲欠钱关柳小姐什么事?你有本事就拿出柳小姐写的借条,我负责帮她还。”晏容轩毫不示弱。
“晏大公子,我了解你的背景,知道你能帮她还上钱。我不想得罪你,可柳小姐出了门口就得小心点喽!”他笑起来时,那道刀疤就像一条半死的毛毛虫。
“你敢!你们快走,不然我马上报警!”晏容轩拿出了手机。
“哼!哼!没有什么不敢的,走!姓柳的,再不还钱,我们下次可要淋汽油放火。”刀疤脸朝他的同伙使了一个眼色。
“若云,你别害怕!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何况现在是法制社会,他们不敢乱来!”话虽如此,可晏容轩心里正在暗暗担心着柳若云的安危。
“轩,可毕竟我家的确欠了他们的钱,我不害怕!只是担心他们会伤害到你。”柳若云紧锁眉头靠在晏容轩的身上。
“傻丫头,你放心吧!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可你以后出门时一定要多留意身边的人,不要单独外出,有事就马上报警。”
第二天下午6点。柳城位于青云大道的星巴克咖啡馆。
“叔叔,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晏容轩心神不定地喝了一口咖啡。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你还跟叔叔客气呀!”晏雄朝他笑了笑。
“嗯。叔叔,我有点急事要办,想向你借20万。”
“小轩,叔叔从小就看着你长大,非常了解你的品性与为人。所以,也不会追问你借钱的原因,我明天拿钱给你。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告诉我,别令叔叔担心!”晏雄很爽快就答应了。
“知道了,谢谢叔叔!”他朝晏雄点了点头。
晏雄离开后,他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凝视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汽车疾驰而过的“吱吱”声充斥着晏容轩本已烦乱的心头,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感从脊髓处一阵阵地渗出。只是杯水车薪的20万元,到底能给柳若云带来多少天的人身安全?晏容轩根本不敢去细想。
晏容轩一进屋门,就看见玻璃茶几上乱七八糟的放着他的一堆日记本以及玉儿的照片。坐在沙发上的柳若云一反常态的冷漠,也不与他打招呼,只是默默的坐着。
“若云,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些人又来过。”晏容轩连忙放下手中的糕点坐到她的身边。
“你是不是被他们吓着了!”晏容轩扶着她的双肩轻轻地摇了两下。
“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些日记与照片?你根本就不爱我,只是把我当作是她的替代品。”柳若云冷冷的责怪着晏容轩。
“若云,你别误会了!这些东西都是过去的事情。虽然你与玉儿很像,可我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爱的人是你,而不是玉儿的影子!”晏容轩终于明白她如此冷漠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丢掉?”
“我与你在一起后,已经把日记本与玉儿的照片封存,让它们静静地呆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我没有丢掉它们,是因为我已没有任何能力再为她做点什么而去弥补那份深深的愧疚。一直以来,唯一能给予我些许心安的东西就只有它们。可现在,你才是我心里最大的牵挂与心安。”晏容轩痴痴地望着柳若云。
“你还是“玉儿”、“玉儿”的叫得亲热,我又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
“若云,你怎么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我也从没有骗过你。”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柳若云,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柳若云的脸依然冷若冰霜。
“别说糊话了,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别担心!我有办法处理好这件事情,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晏容轩说完后,朝阳台上的按摩椅走去。
眼前,天空积压得厚厚的黑云在不断地翻滚。柳城的街头一片死寂,唯一还能令人察觉到一点生命气息的,只有那一片片在狂风中作垂死挣扎的梧桐树叶。
晏容轩的脑海不由自主地涌出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他心里的委屈与不安正在互相交织,一种熟悉的、空空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席卷而来。他疲惫的身驱在一阵阵糊思乱想中悄然软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晏容轩忽然惊醒时已是早上9点,他揉搓着剧烈疼痛的脑袋,一条毛毯从他身上滑落在地面。晏容轩知道这肯定是柳若云昨晚为他盖上的,心里不觉多了些欣喜,头痛也随即减轻了许多。
晏容轩走进客厅时,心里总觉有点不太对劲,可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见柳若云的房门已经打开,厨房也不见人影,他连忙往洗手间走去,可里面也是空空的。晏容轩跑回她的房间拉开衣柜一看,衣柜也是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阵眩晕差点倒了下去,靠在柜门上的晏容轩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眼泪,嘴里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若云你到底去哪里——去哪里了?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晏容轩失魂落魄地拖着软软的脚步走向大厅,这时他才发现茶几上的杯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轩,我走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我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幸亏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彻底地忘记对方应该不会太难。工作我已辞了,不要找我,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曾经爱过你的云。
手里的纸条滑落地面时,晏容轩的心里飘进了一片片墨绿色的梧桐树叶。
(只写到此处,后待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