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1-26 10:31 编辑
我很苦恼,不知道身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此时我已经像垃圾一样被它抛弃了。公路像别在半山腰的布带,山谷中的河流一直在我脚下蜿蜒,风中没有流水的声响,它遥远得像一张图片。我沿着公路走了几个小时,它总算慢慢靠近河流了,哗哗的流水声开始像寒冷一样清晰可触。 太阳早就离开了我,我也不指望路上碰见什么人,因为每天从山里出来的车只有一趟。空气中飘来了硝烟的气味,那是我今天早上才失去的年味,我有些伤感,又有些兴奋。山谷前出现了一个大缺口,公路和河流终于在缺口处接了一次吻,我第五次撒腿跑了起来。寒风在我耳旁大喊大叫着,硝烟在叫声中越来越清晰,中间还有饭菜的香味。 一个路牌上写着“青木集”, 它们在夜色中显得冷漠而暧昧,我知道这个地方,父亲生前多次跟我提起,他年轻时和兄弟们跑马帮常从这里经过。真没想到出来一整天,竟然还没走出自己的地界,不知何时才能到深圳,为什么好地方离我们这么远呢?青木集比我想象中的大,街道两边大部分店子都还没开门,家家灯火闪烁,今天才大年初五,大家都还沉淫在新年的喜悦中,没人注意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一些小孩在路边点鞭炮,双手举起来堵着耳朵跑,一个家伙撞到我身上口中嚷嚷道:“走路不长眼睛!”小东西竟也这么横,我正想骂他,他却跑了。我看见了一家门口已经挂上灯笼和如意的小旅店,抬腿走了进去。 “发财,发财!”一个臃肿不堪的男人为我打开了房门,他说,我是他新年的第一个顾客。他的笑容让我感到很沉重,他很像车上架住我胳膊的那个人。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我赶紧关了房门,让他出去。住房显然还停留在旧年之中,凌乱肮脏,被褥向我发出了破烂的邀请。 他妈的,今天走不成了。 旅馆的窗下就是那条河,河水流得哗哗响,早上出门时我觉得它流向美好的地方,此时它却正在我的身上流,我感到浑身冰凉,心里不停打着冷战。我很苦恼,一屁股坐在了床头。 街上的鞭炮声不断传到我耳朵里来,一会剧烈,一会又稀稀拉拉响个三五声。我真的很苦恼,我要看电视,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我把外套脱了下来,把自己扔在那床破烂不堪的被窝里,我觉得这样也许会舒服一些。 地方台正在播新闻,我讨厌这种新闻,平时就不爱看,正打算换台,这时,新闻里的那辆汽车引起了我的兴趣。它很像几个小时前把我从上面赶下来的那辆车。如今它躺在一个叫冷漠岭的山谷中,已经摔得稀巴烂,但我也不能完全确认,这是我第一次坐这样好的车,上车时我没去记车牌号。新闻说,三小时前坐车的75人就全死了,原因不明。我脑袋中长出了一个女司机的形象,一个漂亮、温柔又很无情的女司机。 今天上午的天气很好,那时汽车奔驰在公路上,阳光像照亮世界一般也照亮了我的前程,窗外的景物们不停向我们奔来,它们像多年不见的朋友,我有种张开双臂向前拥抱的冲动。我马上就要去深圳了,那里的世界一定会像窗外的景物一样等着欢迎我。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离开鹬鸟村,说来是件很丢脸的事。鹬鸟村的人大多没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开始是去广州和浙江,这几年又纷纷涌向深圳,我早就想出去了,但父母却坚持要我读完高中,他们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我这人太老实,从来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思,不像村里的其他几个同龄人,书包一甩就跟人跑了。我想这是遗传,我的父母经常被人欺负,也忍气吞声。当我读完高中准备出去时,父亲又死了,按地方上的习俗我三年不能离家。细狗出去打了三年工,就娶了个漂亮老婆回来。我干活比他强,力气比他大,而且书也读得比他多,再怎么也不会混得比他差吧。我也想女人,得是城里女人,鹬鸟村的女人我一个都看不上。出门时,母亲看了挂历,她说今天宜出行,初五走,早点出去到了深圳也容易找事一些,母亲一生都奉行比别人早的行事原则。临走时,她还特意为我放了一挂鞭炮,我对她说:“妈,你别送了,你就在家放心等着享福吧!”我妈嘿嘿地笑了,笑出了眼泪。我妈真不容易,送我读书花了人家孩子两倍的钱,如今爹又走了,让她一个人留在家我还真不放心,我想,等我一安顿好,就把她接出来一起打工。 汽车驶进一个幽深狭长的河谷,风在车窗冻得叫喊不跌,呼呼啦啦地在外面跑着,它们跟我一样急不可待,朝希望的地方奔去,只是我们的方向相反。太阳已经高高地挂起,山峰在河谷里的投影让人感觉汽车像一只飘在半空的风筝。要是绳索一断我们就会全坠入谷底,我妈的儿子就会被摔成几百块,成为几百个儿子。每次把视线投向河谷我都有些心神恍惚,不知谷底有多深,于是,我只好让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那个峡谷发出的强大召唤,它太空洞,太深邃了,整个世界都难以填满它的欲望。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拐弯,司机谨慎地慢了下来,她每次拐弯时都这么小心。看起来,她跟我一样是个胆小的怕死鬼。 刚上车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35岁左右的女司机,偷偷看了她好几眼,她长着一张极漂亮的脸,比细狗的老婆还好看一些,我想,等到了深圳找女朋友的话,我至少也要找个像这样的。 弯角里走出来五个男人,有一个人提了包,其他人全空着手,看不出来他们要到哪里去干什么。 他们拦住了车,说搭个便车。女司机没有开门,很不客气地告诉他们,这是长途车,不搭半路客。我觉得司机好像有点不礼貌,神态也有些异样,口气很生硬,和早上上车的时候给我们的表情不一样。几个男人讨好地笑着说,他们只搭一截路,可以给双倍钱,其中一个当即掏出两张一百的钞票在手中晃荡。不让他们上车他们肯定不会把路让开,司机只好无奈地打开了车门。 五个人一上车就亮出了刀子,刀刃上的光比刀子更让人感到寒冷。 “费老子这么多话。”说话的是个矮个子,看起来像是他们的头。其他四个人举着刀子,像黑夜里举着照路的灯盏,走向了座位上的乘客。 乘客们一个个瞪着眼睛,谁也不说话。 汽车匀速地向前开着。 “都拿出来吧,别浪费时间了。”一个身体臃肿的胖子咧着嘴,大声说。大家的行李都被掏了,身上的也都搜了出来。也有拼命撕扯的,难免要挨上几拳,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汽车匀速地向前开着,它的平稳让人很难受。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那个矮个子喊道: “妈的,都是些穷鬼”,他把搜来的财物都装进了那个包里,“揣这么点钱也好意思出门,算老子倒霉。” “停车,停车,我们要下车了。” 女司机刹住车,她打开车门时扭过头说:“你们怎么能这样。” “你说什么?”已经走下车的矮个子,挥起刀尖指着司机。然后给后面的一个同伙使了个眼色,那人就上去把女司机从驾驶座上拖出来,拖到了后面的车厢里。 车厢里有人张起了嘴巴,但依然很安静。 接着又上来两个人,他们一同把司机按住。其中一个把她全身搜了个遍,然后旁若无人地把手伸进她的胸口揉了起来。揉过几把后,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喊了一声: “老大,司机的钱藏在内裤里!” 矮个子男人对他笑了一下,心神领会,重新走上汽车。他把刀子贴在女司机的乳间,女司机冷得颤抖起来。 “脱下裤子。”矮个子男人对司机说道。他一说完,其他三个人就笑着把女司机放开了。 司机的眼睛睁得老大,但她没有动弹,像没听见一样。 矮个子男人将两把刀在空中一撞,继续说道:“你没听见?叫你脱下裤子。” 女司机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开始慢慢地脱裤子,她先解开腰带,再去弄牛仔裤的拉链。车上一片死寂,只有司机的摸索声和拉链滑动时发出的金属质的声音。有的人把脸撇向一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有的人颇为期待地看着她。女司机双腿颤抖,牛仔裤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沉着而坚硬的声响,然后露出来一条粉色可爱的内裤。她的眼神还是冷冷的,似乎还挂着笑意。 这时我听见有谁大喊了一声:“你们不能这么干!” 我感觉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头皮发麻,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我扭过头去四下找寻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全车的人都在看我,像要用锐器把我刺穿一样。那个臃肿的胖子拿着刀走到了我跟前。原来,刚才的那声喊叫是从我身体里发出的。我站起来捏着拳头,同时身体里又发出第二声喊叫:“你们不能这么干!” 臃肿的胖子两下就把我的胳膊架住,接着又过来两个人,他们按住我的头往车壁上碰碰碰的连撞几下,我感觉脑袋中的东西被撞成了一团浆糊,额头很快就肿起了几个大包。女司机吃惊地看着我,那一刻她的美丽在我眼中模糊了很久才勉强清晰起来。 车中依然一片死寂。 后来,有个人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到了一片鲜活的凉意。他嘿嘿地对我笑,接着手中的刀子玩魔术一样在我眼前飞速地晃动起来,我看不清他晃动的频率,速度实在太快了,刚刚才有点清晰的脑袋又被晃晕了。此后我只能木木地站在那,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了。 矮个子低下头在司机的下身寻找起来,其他人则在她身上的其他地方帮着寻找,有的用手,有的只用眼睛,也许还用着别的什么。他们搜得仔细而沉着,接着又都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非常沉稳,不像前面那么肆虐,似乎在压着节奏。光着半个身子的司机这时竟然不再颤抖了,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没有在司机的内裤里找到钱,但还是满意地笑了,一齐说道: “不错!” 他们再次得逞。 那伙人一个个下了车,转眼就消失了。马路上留下一阵的烟尘,太阳让这些烟尘显得清晰而明亮,薄薄的若有若无,似乎持续了很久才从眼前消失。 这时车里的出气声陡然变粗,接着像炸弹一样炸开了。有的人一边骂,一边捶着汽车座椅,有的人只是叹息,还有人在嘤嘤地哭。 女司机仔细地整理好她的衣裳和头发,然后向我投来感激似的笑容。我发现,她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刚上车时,我只偷偷看了她几眼,那时怕她发现,我知道她漂亮,没想到会这么漂亮。这是头一回有漂亮女人这么看我,我太内向了,被她看得惶恐不已。我觉得,我将来的女朋友一定要像她这么漂亮才行,可是,我刚刚却看着自己的女朋友被几个男人侮辱而无能为力,而且我的喊叫和无力的阻止举动,分明加重了她的耻辱感。她笑得美丽而残忍,我羞愧难当,低着头艰难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汽车继续前行,我不时抬头去看司机的背影,她一丝不苟地开着。 车厢里变成了鸡笼,像赶集一样,简直要把汽车抬起来。我庆幸早上听了母亲的话,把一半的钱放在了鞋底,不然恐怕就到不了深圳了,就算到了也呆不下去。 车里除了我,只有女司机一言不发,她把车开得比先前还平稳。 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汽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一车人像鸭子一样将脖子长长地向前倾去,惊魂未定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把头望向窗外。前面没有再来强盗,也没什么东西挡在公路上。司机走到后面的车厢里,不由分说地把我往下推,两眼狠狠地瞪我。 “你,给我下去,下去!”她吼起来。我无法把她和刚才向我投来笑容的人联系在一起,我刚刚还想帮她,如今她却翻脸无情要轰我下车! “你给我下去,我的车”, 她继续说道,“不搭你这样的人。” 我刚才真是做错了事,出门时母亲反复叮嘱我,遇事只出眼睛,不出嘴,更不要打抱不平。但我不能就这样被轰下车,我付了车费,还在车上丢了一半钱,这他妈的算什么。而且这个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抓住座椅上的一根什么东西,任由她怎么推都不放手。 “你不下去,我今天就不走了。”她拿我没办法,两眼发红,喘着粗气,嚷起来。但我想好了,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会退让。她说完后,车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在骂司机恩将仇报,听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们骂的竟然是我。 这时车上的几个年轻男人朝我走了过来。他们的力气好比刚才的几个强盗还大,他们把我连同半个座椅一同拆了下来,我就这样被不由分说地抬着扔出了汽车。“嘭”地一声,重重地摔在公路上。 我感觉当时身体里的骨头被摔成了成千上万截,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汽车已经吐着黑烟,轰轰隆隆地开走了。太阳虽然悬挂在我的头顶,却不为我发出丝毫热量,看起来更像一个遥远而明白无误的谎言。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骂了一句:“他妈的!”然后,我感觉有两条热流从脸庞上滚了下去。 后来,我一直沿着马路走,直到几个小时候后才走到青木集。 现在我躺在青木集的一家小旅馆里,可我觉得自己依然像是坐在汽车上,现在的这辆车叫旅馆,窗户下哗哗的河水就是车窗外的寒风,我明确地感觉到汽车行驶时的那种晃荡。刚才为我开门的老板就是那个按住我的臃肿的胖子强盗,他一笑我就认出来了,他骗不了我,这辆汽车如今正行驶在悬崖边,随时都有坠崖的危险。 此时,我本该在灯火辉煌的深圳一一列出自己的梦想和计划,却要躺在这个破烂的旅店中看他妈枯燥无比的新闻。早上离开鹬鸟村时,我没想到自己出门的第一个晚上要这样度过。我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司机来,不知道到深圳后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女朋友。在今晚这个寒冷的破旅店里,这点念头恐怕是唯一的暖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