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幽兰操》
村里有两人喜拈花惹草,一个便是弘伯伯。弘伯伯是个旧式的读书先生,不苟言笑。仅盖四间瓦房,然分工明确,一间做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卧室,一间就是他挂满字画的书房。大家敬重他,他是此地少能断文识字的先生,解放前读旧书,解放后一直在学校任教,会用水墨画梅,兰,竹,菊,荷。画好之后,可以配上一手流光溢彩的毛笔字,他又能自己装裱成长条副,或赠友,或卖人。
弘伯伯的书屋朝西处又开一个门,沿门楣搭一个小架子,种上葡萄,藤萝扭曲攀绕。围上一小块地,约有一分,种上美人蕉,栀子花,菊花,很多乡村人不相识的植物。刘伯娘天然成了一个看园人,每到栀子花开放的季节,清香引诱得路过的人流连张望,有人会趁人不注意企图翻越墙头,采摘几朵,这时刘伯娘会如神仙突然降临,大叫,谁这么下贱大胆!心虚者墙头未越,悻悻离去。
经常会有人来拜访弘伯伯,来的人多是带着诗稿,带着酒,或是央其画画。在村里,父亲最是个好学求上进的人,是为数不多几个靠自己努力,做了公家人的农民,如有问题,常去请教。有一次父亲从他家中带回一摞信,回来一封封细读。那信中尾处,常有斧正、赐教、扣谢之谦语,父亲不解其中之意。又看到一封从台湾来的信,便不看了。
父亲说,他还跟台湾人有来往,是他在县城读书的同学。政府虽然允许通信,可是还是十分危险的。我年幼不懂,但能听到其中隐含的不安。在以后的一次私聊中,父亲甚而对他有些鄙夷。父亲说,他这人做人就是异样不同,大鸣大放,他就仗倚自己能画,在墙壁处画了只大狐狸,结果被打成右派。我不知道右派是什么,即使在我成长的年代,这个名词已变得遥远,远到只能在教科书里才可以看到几笔。
有一次父亲问我去不去他家小花园看看,我满口答应,那个地方对一个乡村的小孩是如此如众不同和神秘。我跟着父亲进了弘伯伯的家,不费吹灰之力进了那个窄小,装满了花草的小园子。在葡萄架下,有几个用废搪瓷缸掉着一种植物,长势威蕤的叶子从上面垂蓬下来,生机,绿意,又沉寂。我说父亲,这是什么植物,父亲说这叫吊兰。哦,原来这就是吊兰,这样沉静,优雅,落落而不寡欢面对我这个不谙世事来看它的小孩。
我走近一个小小的水池,旁边又肥泼盛放着一种草。叶子一根根细长,暗绿,有种似乎不喜我们来惊扰的悒郁。父亲说,这就是兰草。
回到家里,我拿着铅笔在纸上画上兰草的样子,父亲看后夸我画得不错,竟将这样潦草的涂鸦拿给弘伯伯看。弘伯伯夸过我吗?或者有,或者没有,我没有了记忆。唯一的收获是,弘伯伯开始注意我了,有一次我走过他家门口,喊住我,对我说,看你瘦得像猴子,要注意强身健体,将来才好为国家做贡献。他说话的时候俯看着我,和蔼带着肃穆。
从前看他画的梅竹菊荷,会意识到水墨下有一种真实的生命存在,比方竹子,是一节节的,节与节处不连贯,叶子飒爽纷杂。画的荷花未开,一个半个骨朵凛凛,大半的局面让荷叶展放。唯一不解的是,画的兰草,在假石上像螃蟹张牙舞爪的脚,浓黑,难看,为什么要看这样矮小,花细小不美的一棵草?在我的少年时代没有得到向弘伯伯提问的机会,一种草他吊着养,地上栽,纸里画,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趣。
在外就读几年以后,获知弘伯伯得肝癌辞逝。当我若干年重返家乡经过那片小园时,发现很多植物无人照看长成参天树木,如芙蓉花一派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景象。而一般的花,草,小小的水池连同葡萄架,已经消无踪迹,围墙坍塌,家禽肆意进出。是的,即便我今日附庸风雅将兰花的意义加到那个不拘言笑的老人身上,我依然无法感同身受,这些草在一个老式读书人身上,有着怎样不能舍弃的意义,画它们时,毛笔蘸墨,是怎样一种运笔起落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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