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萧一 到了十一月,莫林镇开始陆续落雪,有时会下很厚。总之,离以前晴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细算起来,我和老大来莫林镇已经两年了。刚来的时候也是十一月,不过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冷,整个冬天都非常温暖。根据老大一番观察后的判断,这里应该是风水宝地,适宜我们生长。没想到今年却又冷得异常,以致让人措手不及。 我去质问老大是怎么回事,老大说,这是意外。任何事都有意外。譬如说,怀孕。无论多么保险的安全措施,都有可能出现意外。在我无从辩驳的情况下,老大解释说,我们的霉运来了。 我的画始终没有进步。老大的新稿也被枪毙了。我们的生活开始拮据。 时光倒流两年。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样,我落榜了。还记得当年的监考老师说,你拿五万块钱就不用考了,我保你上xx美院。所以,一切都在意料之内。可是我是那么喜欢那些灰色的笔调和缤纷的色彩。我知道,我在这条路上已经不能回头,而眼前的路,却是一条漫长的路。 我背着画板到莫林镇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而遇见老大是在街道十字路口。老大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沐浴着冬日的阳光,一脸幸福的样子。或许是因为那一刻的幸福打动了我,我对着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我说,要不要画像?老大犹豫了一阵说,便宜点吧。我说,一个烧饼钱就可以了。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现在想起来,像是冥冥之中注定。 我们一起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它破旧不堪,光线暗淡。房东说,这是莫林镇最便宜的房子了。要不是看在我俩是流浪儿的份上,他还不愿意租。我们假装千恩万谢了一番,开始收拾房子。老大特意将光线相对好的房间留给我,说画画光线不好会伤害眼睛,影响效果。 莫林镇虽然偏远,却灯红酒绿,空气中弥漫着无休无止的奢靡。腐朽和欲望在黑暗中迅速蔓延,生生不息。除了吃饭外,我们很少在一起。每次讲好要AA制,却总是老大掏钱,并且说照顾弱小是他职责。大部分时间,老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抽烟一边写东西。每个深夜,我在睡梦中听见老大的咳嗽声和揉碎纸的声音。不知不觉中,这些声音在我心里扎下了根。老大从不跟我谈他写的东西,当我问起来时他总是嘿嘿一笑敷衍了事。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每次拿到稿费的时候都会请我去外面的“小四川餐馆”吃饭,以表庆贺。老大喜欢抽七块钱的红塔山,有钱时会改善一下,抽十块钱紫黑色盒子的那种。每次都要跟我拼酒量,醉的总是他。我扶着他走过莫林街,他身子瘦弱无力。他醉后常常会喊一个叫惠子的名字,或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他们的故事。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惠子的女孩子。 我把从莫林河写生回来的画卖掉后,赚了一笔钱。我们在楼顶上喝三块钱的青岛啤酒,我们谈理想,描绘未来。老大说原来我们都已被腐化,欲望掠走了我的灵魂,只有仅剩躯壳还能谈什么理想呢?他给我弹许巍的那首《温暖》。我第一次发现,老大竟然多才多艺。老大说,佳妮,没想到你的画还能值钱。 我说,本来不值钱的,叫你那么一吹,那买主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大说,这下你相信神的力量了吧? 老大说他是神,前来拯救我脱离苦海。可是他却不能拯救自己。我们成长,却越来越渺小,我们抗争,却越来越脆弱。 从此之后,老大总是早出晚归,常常显得疲惫不堪,像一匹垂暮的老马。老大说新小说写到一半写不下去了,得亲自体验生活。于是他去了建筑工地。这时候,老大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我说其实你不用这样折磨自己,我们会好起来的。老大站在阳台上对他目所能及的地方画了一圈说,佳妮你看,这世界是多么肮脏,我们小心翼翼的活着,却终于免不了一身污秽。我的视野里,是繁华背后的千疮百孔。老大说,这样很好,既可以挣一些办画展的钱又能体验他妈的生活,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我无语。因为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习惯将手一挥,以及其独断的语气回答,我是老大得听我的。我只好让他带着我去工地上,这样我才会心安。 老大和那些农民工比起来,实在太弱小了。他的身影在忙碌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衣衫总被汗水浸透,露出大片大片的黑暗来。我坐在不远处一边画着他样子一边默默流泪。那些灰色的线条常常被泪水淹没,变得柔软无力。 工地上收工很晚,有时候老大会坚持到十一点多。那时他会拍拍我的头喊醒墙角里睡意朦胧的我,牵着我的手穿过黑暗的小路,那只手在黑暗中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力量,带着我走向家的方向,让我在每个雪花飞舞的夜空下热泪盈眶。
十二月底,我们筹齐了钱,开始举办画展。老大说他已经时日不多,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画能买到好价钱。我感到有一种不安突然袭来。终于,我的担心很快被证实了。那天,我偷偷进了老大的房间,从一叠厚厚的稿纸中间发现了一张病历——肺癌晚期。那几个字被老大用铅笔反复涂了许多遍。那一瞬间,我感到天旋地转。一些古怪的药味在空气中肆意蔓延,给我莫大的讽刺。原来这世界真的是这么小,小到容不下一个善良的人。 找到老大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他站在莫林河边上抽烟,形单影只,孤独落寞。和初次见面的幸福样子判若两人。他说,佳妮,我败了。他仰望天空,天空一片灰暗,没有他目光能停留的地方。从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我看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恐惧。于是,我们相拥而泣。 我把那些办画展的画全部烧在了老大的墓前,我想,那些灰烬更能体现出它们的价值。 老大在新小说《恒温生长》里写道,他会身骑白马在一个纯净的世界里迎接他的公主到来,那一天阳光温暖,鲜花满地。我知道那个公主不是我。那一刻,我吻着他冰冷的额头,内心温暖。这些温暖一直在我心里,伴随我想你的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