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宫飞燕 于 2010-12-4 17:29 编辑
你就那么坐着。坐在金色的阳光里。枯燥、纷杂的白发在你的头上。阳光直直地射进来，屋子里的微尘飘荡着，飘荡着，落在你稀疏的头发上。你昏花的混浊的几十年被泪水浸泡的双眼向着木棱窗前那棵盛开着满树花的桃树。
孩子，听到唢呐的声音了吗？震耳欲聋呢。那些唢呐手啊，都是三十刚出头的后生，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还有那四个轿夫，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轿子里的那个脸比桃花还红的女人啊，快被他们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颠得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头上的红盖头呀，早颠掉了。她不敢出声啊，她也不敢叫啊。那样他们会更加疯起来的。她偷偷地掀起轿帘子向外看的时候，还被颠得碰到脑门儿了呢。就这儿，鼓鼓的一个包。你用手摸索着。你想摸起一个包来，肿肿的，那里面啊，全是你最辉煌最灿烂的那一天的记忆啊。
孩子，看到花轿前面那个骑着毛驴，胸前用红布束成的大红花的后生了吧。他很英俊呢，你们现在叫帅，可就是有些瘦。他告我呀，后来他才告我的，那天啊，他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想停下来告那些轿夫不要那么颠她，他不敢说呀，他一说他们他们就会朝他大笑，还会用粗俗的话噎他哩。轿子里的那个人会更遭罪的。他坐在那头毛驴的背上，心里急急的，慌慌的，紧紧地攥着缰绳。那手心里呀，他说，好像握着的是轿子里那个人的手。他握着，她就会安心，她就会踏实。可他还是早早地撇下了她。
孩子，你看我，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提它干什么呢。你混浊的苍老的眼里，我看见有那么亮的光闪过。你用你的左手抚摸你青筋暴突的布满老年斑的右手手背。然后推开掌心。孩子，掌纹里不是有条“爱情线”吗？你把我的手牵起，放在你的手中仔细端详，哟，敏儿的爱情线好长呢，好顺呢。不比我的，那么短，那么短。
孩子，春姑娘来了吧？南河滩河里的冰都融了呢，冰块挤着“嘎啦嘎啦”地向远方飘去了。还有藏了一冬的鱼儿，也能看到好多条呢。我走不动了。你花婶的小孙子跳跃着讲给我了。你看，桃树的枝丫上是不是有两只燕儿啊？是吧？我说是嘛。它们一定是夫妻的。
就像你大哥和你大嫂。十四年前，我去伺候你大嫂月子。当时你大嫂怀孕九个月，那么大的肚子，不过没我怀你哥时大。每天你大哥都要帮你大嫂洗两次脚，你大哥扶着你大嫂，小心翼翼地，从卧室到客厅，不让去洗手间的，地板太滑。你大哥帮你大嫂脱掉袜子，是冬天，你大哥有时手凉，就先揣着自己怀里暖和了才去抓你大嫂的脚脖子。要泡十几分钟呀，暖瓶就放在跟前，你大哥就一直那么蹲着。轻轻地抬起来，加水，又轻轻地放下。那洗脚水呀，那么清。
正月你大嫂生下胖乎乎的小子。你大哥蹲在你大嫂的床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贫血、劳累过度昏睡的脸。一直握着。
你大嫂说煮三分钟的鸡蛋对产妇最有营养。你大哥就守在灶旁，眼睛盯着手表，超过几秒钟，他都叹息，重煮。白白的鸡蛋盛在碗里，你大哥耐心地剥好放在你大嫂的嘴边，看她一口一口地吃完。
哦，孩子，我看见你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了，戴着吧，好好地戴着它。不是钻戒又有什么关系呢？年代越久远越亮越金贵呢。
孩子，麦子黄了吧？这夏天呀，最难熬啦。桃树浓密的树荫下，你摇着用了多年的蒲扇坐在小板凳上。有一只蝴蝶，黄的，翅膀大大的，就停在了阳台上那朵最大的月季花的花蕊上，左翅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那么完美了。一会儿还会来一只的，你说。你还不信？你等着瞧吧。看，飞来了吧。蝴蝶总是成双成对的呢。我的敏儿哟，都嫁人啦。你伸过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脸颊。
梁山伯那个书呆子啊，三年了都不知道英台是个女子，笨死啦。要不还有马文才什么事呀。那个笨小子哟。不过，化蝶好，化蝶好啊，没有世俗的目光，不用听人们的冷嘲热讽，相跟着好，天涯海角，花间叶上，比英台一个人在世间好呀。
孩子，还记得村西的妮子吗？那个比煞上下三村，最俊的妮子？可惜不会生娃哩。刚开始，她总是躲在她那个小家里，不与别人家的小媳妇打交道，脸上的俊啊全变成愁了。恁漂亮的女子呢。那汉子呀，把妮子当宝贝地捧着呢。妮子自己把自己惹哭了，不吃饭。他就一次一次地端着锅热了，冷了，热了，拉着她的手给她讲笑话，直到妮子不哭了，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村里有什么热闹红火，他就拉着妮子的手拖着她去看，把她推在人群中最显眼的位置。咱村里那男女大白天的手拉手可是羞死人的。可我看着他们那么拉着呀怎么都不别扭。汉子说，我就是你的脊梁骨，我挺直了你就理直气壮地给我站着！你是我的婆姨，哪儿有热闹你尽管去看去瞧！汉子的手呀，在人们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紧紧地拉着妮子的手。我看见你眼里掠过羡慕的笑。
孩子，南坡上的树叶黄起来了吗？我听见蟋蟀的叫声了。前院花婶还端来了大红枣。你没闻到烤红薯、烤土豆的香味了吗？我还闻到玉米杆儿甜丝丝的味道了呢。
那是蛮子塞给胖妞妞的玉米杆儿发出的味道呀。我们隔着地垄歇息。胖妞妞，那个一百八十多斤重的胖妞妞还没掰一会儿就坐在地头歇着了。胖妞妞对蛮子说，嗓子干得直冒烟。屁股刚挨地的蛮子拿起镰刀爬起来就钻进了玉米地，噌噌噌，蛮子手里多了几根玉米杆儿。蛮子用膝盖顶着将玉米杆儿断成一截一截的，黑乎乎的手，露出他兔子一样的大门牙，撕起了玉米杆儿的皮儿。胖妞妞一根接一根地吮吸着咀嚼着，蛮子就一根接一根地给她撕着，剥着。你旺哥打趣道，蛮小子，你家胖妞一个人就把你家床占满了吧？她一翻身你还不滚到地下。你家那床钢筋焊的吧。蛮子将撕下来还咬在嘴里的玉米杆皮儿一吐，我家胖妞妞呀，那是镇宅之宝呢。家要富炕上坐个胖媳妇。就你家那模特儿，中看不中用，骨头硌得你小子厉害吧？蛮子手里又多了一截剥好的玉米杆儿。手到手的距离呀，就那么近，又那么远。那帮混小子。
可是，可是呀，秋天才刚刚来，玉米还没有收回家，黄豆还哔剥在太阳下，敏儿还在回家的路上，你怎么就走了呢?我恨这个秋天，我恨那个秋风肆虐的夜晚。
我握着你渐凉下去的右手，看着你纷乱的白发，还有你紧闭的双眼。我知道，终此一生呀，她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敏儿的爱情线好长呢，好顺呢。
可为什么你的爱情如此的短暂呢。只十二个冬夏，便嘎然而止。你也曾用力地去扯却扯不过老天爷那双凶狠的大手呀，他硬生生地冷酷地将你手中的红线撕扯成两段。
四个孩子——大女儿还瘫痪在床。一间破土屋。一只没有油漆的烂木柜。一个寡母。
这就是你的全部。
我梦见一辆卡车拉着棺材，第二天就有人来叫我去矿上。抚恤金的标准降到最低，我只要他的全尸，让我守着他，再看他几天，再看他几眼。我哭呀，嗓子都哑了，眼泪都哭干了。我拽着他的手。一七一七，每个七我都做了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去他的坟头。老人说，躲在暗地里等有喜鹊来中吃的时候，故去的人就会从里面出来的。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从早晨等到天黑，没有呀。一夜一夜我坐在窗户旁边去支起耳朵听，我听不到呀。拉犁种地，担粪锄草，吃糖咽菜，我听够了太多的冷言冷语，看够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好不容易到了秋天，地里的南瓜长成了，还不少，挺大的。我背着上坡的时候，刚下过秋雨，脚一滑，摔倒了，口袋里的南瓜全骨碌出来了，摔成好几瓣。两手泥巴。裤子上全是泥。鞋也掉了。我哭。哭有什么用呢。捡起破损的南瓜还得爬坡呀。
我靠在你的怀里你抚着我黑亮的头发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呢。你怎么就走了呢？你的福就在眼前，你怎么就不享了呢？
敏儿的“爱情线”好长好顺呢。都在手心里握着呢。
可你的爱情呀，怎么就那么短暂呢。
这一生啊，你没有爱情。从春天盼到夏天，从夏天望到秋天，你看到的全是别人的爱情。你的爱情呀，望穿秋水都不肯来呀。
孤苦一生。在这个秋天离去。 （云版主，霞姐及其它朋友均说时差有误，燕子又重新编辑过了。“四十多年前”指的是文中主人公结婚的时候，她讲述这些时已六十多岁。几个孩子的年龄当时是按主人公守寡四年后写的，与“十二年”相冲突，已改。谢谢大家的认真阅读和点评）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0-28 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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