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笑 于 2012-4-5 23:11 编辑
小时候我九岁那年爷爷去世,自此每年清明时节,我大伯和我父亲还有一些家人拉着我和弟弟去郊外上坟。因为我大伯没有儿子,所以多数情况下是大伯、父亲和我兄弟俩四人去上坟。
祖坟距离颇不近,那时都是步行,我们住在县城里,去一趟大约一两个钟头。城里不知季节变换,清明之时,出了城,才看到满眼春光,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片黄灿灿的,如诗如画,田里还有绿油油的小麦在风中波动,田埂边随处可见盛开的荠菜花,村头的垂杨开始抽芽,放眼望去,绿意盎然。不知名的小鸟从田间飞掠而过,发出几声幽呼,更远处低矮的山岗在晴空下一片苍翠,空气中飘拂着各种植物嫩芽散发的芳香气息,上坟一次于年幼的我们简直就是一次春游。我和弟弟迎着和煦的春风,敞开衣襟,发疯地欢叫、奔跑,攀折柳枝,采撷野草花,或搬起大团泥块砸水塘里成群黑压压的小蝌蚪……有次一个堂姐和我姐姐一道去上坟,当过知青的堂姐和姐姐比赛挖枸杞头,她们走一路挖一路,结果堂姐的战果是满满一袋,姐姐挖的枸杞头才不盈一把。
祖坟所在地是一片很平常的树林,其间散落着许多坟茔。那时大伯一直联系了一个坟主子,是个很质朴的老大妈,年龄不过六十,身体很康健,大伯给她家带了些糖果薄礼,然后由她扛着一把锹领我们去。到了那里,只见四座坟茔静静地伫立在林间,中间一座是老太太的,爷爷奶奶的坟分立两侧,爷爷坟旁是其弟弟——我们老爷爷的坟。我出生前奶奶已经过世,现在爷爷也已离开我们,音容笑貌尚在记忆中清晰可辨,如今已静静地长眠此地。坟头上长满杂草杂树,我们稍作清理,坟主子大妈开始为坟头挖坟帽子,不过事情并不简单,很快,远处就有两个男的走过来,其中一个厉声高叫我们小孩不许乱动,后来我们知道,他们是生产队的,清明时节这两天正是他们发财的好时候。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开始敲竹杠,罗列各种理由,我依稀还记得那时年轻气盛的父亲与之据理力争,息事宁人的大伯上前递烟递钱,最终还是钞票让他们闭了嘴,当然他们要的就是这个。
今年我们和大伯家联系了上坟的事,大伯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不能来了,由一个堂姐和堂姐夫做代表。昨天清明,弟弟开了商务车,载了全家人前往。过去步行要一个多小时,如今开车去上坟,确实进步多了,路也好走了。在乡间途中,行到一处前方出现一个黄色的庞然大物,是挖掘机,如今随着城市拆迁它成了新宠,这时这大家伙正在忙碌着什么,弟弟小心驾驶绕开了它,然后告诉我们,因为前面有新机场开辟,听说某大官要来视察,区政府里紧急安排将沿途的沟渠火速清淤挖掘,道路边栽种树木,沿途的农村房屋山墙都刷上了雪白的石灰,我们随着他指点也注意到一路上农家房舍的墙上都雪白的,很是亮眼。敢情这表面功夫是做足了。
到了目的地,原先的那一片树林多年前早已砍伐干净,坟墓也更多了。我们开始七拐八拐找祖坟位置,很快有一两个农民上前自告奋勇为我们带路,他们献媚地告诉我们已帮我们祖坟清除了杂草,不一会,又有四五个男女夹着镰刀尾随着我们,看得出他们都是当地农民,仿佛豺狼锁定了猎物一般围了上来。到了祖坟那里,他们利落地替我们挖坟帽子,勤快得可以。一两个唠唠叨叨地诉说他们如何尽心尽力看护坟头,其余的脸上搭讪着干笑,这时候他们态度特别好。
我们将纸幡用嫩枝挑了插上坟帽子,在墓碑前献了花,然后按老规矩,先是满头银发的父亲在坟前鞠躬,然后堂姐堂姐夫然后我们姐弟,昔日的小哥俩如今鬓边也有了几许白发,自然膝下小孙子要给老祖宗多磕几个响头。向祖宗行礼完毕当然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给这些农民几个钱——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祖宗”,我上前问价,前两年一百元就能打发,结果一问,好家伙,竟然开口六百,那几个家伙异口同声帮腔,诉说护坟不易,如何辛苦云云,依然那种农民贪婪势利的嘴脸,最后一番讨价还价,我给了五百元。敲了竹杠,几个家伙满意地散了,为首的一个讨好地告诉我们,这墓地目前不会拆迁,如果拆迁他保证最短时间通知我们。
返回的途中,堂姐和我们聊起迁坟,由迁坟说到如今丧葬行业的暴利,据说有些地方不足一平米的墓地竟要价几万乃至更多,且只有20年期限,期限一满需继续缴费,敲骨榨髓真是骇人听闻,至于骨灰盒墓碑等价格同样高得离谱,让人发出“活不起,更是死不起”的感叹。“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傅雷在家书中提到“……明知浮生如寄的念头是违反时代的,但越老越是不期然而然地有此想法。”我过去捧读时不解其味,如今渐渐地也开始有了几分体会。想来我最终此生二两枯骨,不必烦劳后辈破财,扔在沟里,洒在江里,哪处不一样是安息?谁叫我不幸而生在中国。正胡思乱想间,已到了停车处,家人陆续上车,我最后回望身后,见天边浮云在晴空下随风舒卷,自在优游,或许……它才是最自由的。
十年灵风/文 2012.4.4于雅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