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力 于 2012-4-5 11:12 编辑
(一)
我有两个姥爷,一个姓田,住在城关村,一个姓苏,住在毛举村。
城关村的姥爷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活着的时候,有天他举着煤油灯,抖抖索索走到我跟前,问我娘“这孩子咋不哭呢?不会是个傻瓜吧?”然后低下头,冲我挤眉弄眼:“来,给姥爷哭一个!”昏昏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瘦削的皱巴巴的老脸在做着鬼样子,想想就会觉得狰狞和恐怖。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而他在我的哭声里满意地嘿嘿笑着......当然这情形是我娘告诉我的,我说这充分证明我从生下来就懂得审美,明白什么是好看什么是难看!我娘说:屁!其实你姥爷,本来是一个美男子!
我姥爷身高足有一米八零,长得眉清目秀,这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并不多见,他本来是一混混,但能说会道,心灵手巧,做过木匠,拉过二胡,跟过戏班子,走过南闯过北,坐过火车挨过摔,游过东逛过西,爬过墙头偷过鸡……1946年他带着我姥娘沧州王氏衣衫褴褛地回到村里,从此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解放前那几年我姥爷以编耙子卖耙子为生,在赶集上店的过程中,他跟毛举村的苏新远拜了把子,苏新远长着板板正正的国字脸,不苟言笑,到了城关村我姥爷家,也只会静静地喝酒,一声不吭......我姥娘说,这两个人能凑一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长大之后,我渐渐地明白,朋友有两种,一种是需要说话的,一种是不需要说话的,我姥爷和苏新远,显然属于后者。 一九五零年的夏天,我姥爷很蹊跷地让头牛给踢了一下,很重,右腿瘸了,于是田大个的外号没人叫了,改叫田瘸子,但瘸归瘸,并不耽误干活。到了十月份,抗美援朝开始了,到了冬天,征兵的人来了,象我姥爷这种三十未满的青壮年被一律动员参军上战场,毛举村的苏新远在被征之列,城关村的田瘸子因身有残疾被免征 苏新远出征前,来城关村告别,两个人默默无言坐着喝酒,喝完了,临走了,苏新远说“三个闺女,养不过来,你没孩子,抽空过去挑一个吧!”我姥爷说:嗯! 苏新远走后半个月,我姥爷用柳树枝串了一串炸果子(油条)去了毛举村,但无功而返。因为没有一个闺女愿意跟着他这个“瘸子”回来,都哭得要死要活。苏新远的媳妇无奈地说“他伯你先回吧!等过一段时日再说!” 这一过就是大半年,苏新远的媳妇托人捎信来,说已经做通了小妮的工作,让我姥爷去领小妮,于是我姥爷袖了几个翠绿的甜瓜上路了。 苏新远六岁的小闺女苏小妮扎着羊角辫坐在门槛上哭,哭得脸上一道一道的,但当我姥爷把甜瓜往她眼前一递,她立马就不哭了,抽抽答答地问:“给我吗?”我姥爷点点头,于是苏小妮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脸上慢慢绽开了花儿一般的笑。 从毛举村到城关村有十几里地,我姥爷走在前面,苏小妮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苏小妮想问问我姥爷城关村的家里还有甜瓜没有,可是老也撵不上他。最后路过一片麦子地时,苏小妮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哭着喊“田瘸子,操你娘,你一个瘸子走那么快干嘛?我不去城关了,我回毛举了!”我姥爷就走回来,笑着把苏小妮扛在肩上,一瘸一拐往城关走。 你看明白了吗?其实苏新远才是我真正的姥爷,我姥爷肩上的这个苏小妮,从此以后就叫田小妮了,这个田小妮,就是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