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索桥

风尘客

一步。两步。三步……五步……七步……

我从铁索桥的南端，迈着均衡的步子向桥北走去，嘴里低声嘟囔着步数。索桥是由一些粗大的铁索链接而成，环环相扣的铁索桥横跨在河两边的断崖之间，透过脚下木桥面的破损处，可以看到湍急的河流，如白马玉龙般咆哮东去。

一步。两步。三步……五步……七步……

我从桥的北端迈着来时相同的步伐，往南折回。当我再次来到桥中央，想象着河南、河北在这里的分界线是以河面中间划分。河蜿蜒，线蜿蜒，河南、河北也随着蜿蜒而蜿蜒着。我在桥的中央东向而立，身后是飞流狂涛的瀑布咆哮翻卷，坠入水深百米的络丝潭，巨大的轰鸣声如阵阵闷雷。此时，天上飘着濛濛细雨，似絮非絮，似烟非烟，连接着薄如轻纱的云雾，缭绕袅娜，浑然一体，让你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是烟雨，什么是云雾。

桥上不断地有游人走过，胆小的女孩子紧抓着索桥的护栏，如履薄冰的向前迈进，眼睛死死盯着脚下桥面的缝隙，唯恐一不小心就会堕入崖下。她们的尖叫声配合着那些调皮者故意踩踏桥面，让桥更大颤动的坏小子的动作。索桥漾在半空，伴随着脚下的河面一起起伏。我不由一把抓住桥的铁索护栏，虽然我知道有一层结实的铁丝网足能保障人的安全。

河北。我把右脚轻轻抬起，把整个身子移到左侧。河南，我再把左脚抬起，把身子移到右侧。我不断地变换着身子的位置，在河南和河北之间穿梭。后来，索性站定，不再移动。想象着让两省的分界线把我劈成两半。一条看不见的线像伽马刀一样使我的身体精确地分离开来，此时，我像极了卡尔维诺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梅达尔多。右侧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拉脸，半个鼻子，半张嘴，半个下巴和半个额头,半边胸膛和腹部，还有一条胳膊，一条大腿留在了河北，身子的另一半则给了河南。有人说，人的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恶魔。那我的左侧是天使右边是恶魔呢，还是右侧是天使左边是恶魔？抑或天使和恶魔本身就是一对孪生的连体兄弟，密不可分的。梅达尔多在卡尔维诺笔下被成功的分解开来，他行善的左半部分和作恶的右半部分在纠结，在冲突。卡尔维诺告诉我们，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善和恶，二者在人体内相互并存，相互斗争，相互交融，相互占先，此消彼长的存在着。我陶醉在我的游戏中。

一声悠长的嘶啸划破我的陶醉，在峡谷里激越回荡。我循着声音远远望去，在河的南岸陡峭的悬崖上，一只雄鹰从浓密的灌木丛中腾空而起。它抖动的双翅像两面旗帜在细雨中猎猎作响，穿透如烟的轻纱直击长空。又是一声嘶啸，翱翔在长空中的雄鹰一个紧急侧飞，刺破两省之间的分界线，进入到河北的领地。雄鹰不时变换着飞翔的姿势，在河南河北之间来回盘旋。它好像有意向我展示炫耀一番，像特技飞行员驾驶着飞机来了一个侧飞，侧飞的雄鹰正好处在河南和河北的分界线上。在鹰的世界里也有国界线、省界线的划分吗，就像人类一样，生在哪里就是哪里人，在无形中给你烙上一个烙印？它应该有自己的领地的，就像其它动物一样拥有自己的领地。它会飞出自己的领地之外吗，舍弃自己出生的家，去开创一片新的领地，过一种新的生活？它会像人类一样，有了新领地还念念不忘以前的领地吗？

如果非要给自己安排个归属地，那我会选择哪里呢？应该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吧，是的，一定会的，我会选择故乡作为自己的归属地。故乡作为一个概念象征着我的出生地，我出生在那片有些贫穷而又富足的土地上，说它贫穷是因那里的人们依赖着那片黄土地，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者，很少能直起腰来看看远处的天空。生于斯，葬于斯，目力所及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还不如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苞米糊糊来得实在。说它富足是因给了我太多的儿时记忆，明月夜空下瓜地里那几个晃动地“无赖”身影；躲在浓密枣叶下的调皮儿童；风一样成长的少年；成为我茶余饭后品味着的开心果，丰富了我的记忆。

那里埋葬着我一代又一代的先人，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入到永恒中，变成黄土一样的颜色，让人根本无法分辨哪一些是黄土，哪个是我的先人。只有那些略显风化的墓碑昭示着他们最后的休憩地，他们像黄土一样静静地睡在我的脚下，使得我每次回到故乡，轻轻地走路，也不敢大声的说话，唯恐惊醒那片土地。我从未感觉他们远离我们活着的人，他们的眼睛像夜空下的星星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就像不曾离开过。

如果非要选择属于自己的归属地，我会选择故乡。那故乡还会接纳一个浪子吗，坐在故乡堂兄的屋子里，听着他们张家长李家短的唠着家常，我丝毫插不进嘴去，他们说着跟我丝毫不搭边的话题，看着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就像看着关闭声音的电视画面。我感觉到陌生和不安。自己就像一个唐突的流浪汉不经意走进了人群，我想屋里的那些人也会有我同样的感觉。感觉安定的家里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平静的水面被一颗石子激起一朵浪花，浪花变成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直至整个水面都在那颗小石子的作用下不安地相互碰撞。我这个不速之客使得整个屋子有了一份做作，涟漪在屋子里层层泛滥。我索性隐身在自己的沉默中，隐身让我躲避着不安和尴尬，我隐身在亲人中间，一颗接一颗的抽着烟，透过缭绕的烟雾，阅读着故乡这本厚厚的书。书的中间被调皮的孩子恶作剧般的撕下几页，使得它有头有尾，却少去了情节的发展过程，没有了该有的连续性。我就是那个调皮的孩子，让故乡变得残缺不全，我为我的调皮感到内疚和羞愧。这二十年的时间被我挥霍在外面，我没法让那残缺的书复原。我没有资格说故乡属于我。我的时间挥霍在了别处，挥霍的代价就是故乡成了不可逾越的最熟悉的异乡。

故乡不能作为自己的归属地，那只有选择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作为归属。这个让我生活了比在故乡多三分之二时间的地方该是我的归属地了吧，这里有我青春的影子还有我的家，我在这里娶妻生子，有着平静的生活，有着足以养活家人的平稳工作，还有一群形形色色，交往或深或浅的朋友。这些种种，完全可以证明我有资格把它当做自己的归属地。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有位当地的朋友说，你这个外乡人永远不会融入到我们中间。是的，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但我在有意或者无意之间，从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归属地。他们把我当做外乡人来看待排斥着，我也在回避着融入当地人的可能性。

如果非要让我选择自己的归属地，那我会选择哪里呢，我没有可供选择的答案。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选择哪里，我轻声问翱翔在长空中的雄鹰，你是否如我一样？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很小的时候祖母如此对我说。那我怎么看不到呢？那是因为翅膀长在你的心里，而不是长在身体外面，你当然看不到了。可是我怎么不会飞呢？你还小，不懂的怎么去飞。我也没有看到别人飞起来呀？有些人不想去飞，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们的翅膀也跟着退化，直到消失掉。那些会飞的人，他们不想让别的人知道自己会飞。那我长大了也一定要飞起来，飞的比天还要高。

等我再次看到雄鹰的时候，它正从北岸的悬崖上斜刺而出，它的身体成90度角，飞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胜利的旗帜有力地挥动着。雄鹰不断调整飞翔的姿势，铺平身子水平面滑翔，一路东去。

有人站在远处，高声喊着让大家返回车内，准备奔赴下一个景点。雄鹰还在长空翱翔东去，遥远的天际只留下一个墨点。我的思绪随着飞翔的雄鹰飞翔着，迟迟不愿挪动脚步。梦想是自由的翅膀，雄鹰可以飞出自己的天空，我们能飞出自己的视线吗？

我一路行走，望着前面未知的道路，不敢回头望去，我没有自己的归属地。我是一个浪子，自己的一生注定行走在路上，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漂泊成为我的全部......

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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