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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渐渐升起,闷热的夏夜,坐在院子里乘凉,树上一声金蝉的鸣叫,牵我走进儿时的梦乡……
金蝉一直是我儿时的挂念,每年夏季,我的乐趣全在金蝉上。五六月份的晚上,金蝉会破土而出,然后爬到树上,经过蜕变,清晨时便化作成虫,太阳出来,蝉翼不再柔软,振翅高飞,选择一棵杨柳或者榆树,得意地鸣叫,而原来的蝉蜕则挂在树上,一动不动,似乎在展示着一种诱惑。
这种诱惑对于我是犹为强烈的。蝉蜕是药材,寻蝉蜕卖钱是我们最愿意做的事。寻到十只,就可以卖钱了,村里的药铺就收购,十只二分钱,有了这二分钱,就可以买一只冰棍,那时的冰棍比不得现在的冰棍,只不过是一根冰中掺了糖精而已,但一样可以打掉肚里的馋虫。母亲此时是允许我买冰棍的,因为那是我自己劳动得来的钱。
但冰棍的诱惑远不如另一种诱惑——小油饼!小油饼的不普通,是它很小,摊开在手上,也只能勉强盖住手心。我寻了蝉蜕,其实很少有凑到十只的时候。我常常把收集到的蝉蜕给了母亲,央求母亲为我烙一张小油饼。母亲拒绝的时候多,就那么点麦子,不敢磨成白面,怕到过年时吃不上饺子,但也有答应的时候,比如母亲说:“你去拾一蓝子柴禾,回来就给你烙……”我连忙拿着蓝子去树林里扫叶子,极快地扫一篮子,然后赶快回家,心里还惦记着小油饼。回到家里,母亲正要做饭,我把树叶倒进灶里,母亲便实现她的承诺。先把蝉蜕擀碎,然后和在白面里,放点盐,再在锅里放点棉油,把和好的糊摊在里面慢慢地往四下里摊开。我在灶间做了火头军,帮母亲烧火,母亲则在灶前摊小油饼,身体一扭一摆,一扭一摆……那香味儿也便渐渐弥漫了整个厨房……
小油饼烙好后,晾一晾,就归了我。我把它摊在手掌心,仔细把玩,举举手,落下来,再闻闻,又举举手,落下来,再嗅嗅……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我把小油饼递到母亲的嘴边,母亲张开嘴空咬了一下,然后很香地嚼起来……
其实说到底,这种蝉香是永远也抵不上炸金蝉的味道的。
要炸金蝉得先逮,逮金蝉可是一件极具耐力和眼力的活儿。金蝉从地下爬出来,往往是黑夜里,即使早些出来,天也已经蚂蚱眼儿(天快黑的时候)了。所以我们常常会在天黑前,在地下找它的洞穴。两脚慢慢移动,每次移动双脚都不会超过十公分,恰如在冰上游走。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看到一个极细小的窟窿眼儿,用手一捅,手进去了,心也跟着往下沉,手指触到了软软的东西,心里狂喜,使劲抠开小洞,把里面的活物掏出来,放在手心里,那小东西在爬,手心就痒得让人的嘴咧开,然后冲着远处的小伙伴叫一声:“我逮住了一个。”不过要是遇到熟人或者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则不敢叫,叫了不送人会说不懂事,送人心里又着实舍不得,攥在手里,不一会儿手心里就出了汗,但那种快乐的感觉,却一直在心里荡漾……
并不是每次都是这么幸运,有时候抠开窟窿,手捅进去,心也跟着往下沉,手指触到了软软的东西,可总感觉不对劲,金蝉没那么大,赶快把手拿出来,那活物自己就往外钻,钻出来一跳,逃了!原来是一只癞蛤蟆,赶快尴尬地离开,要是有同伴瞧见,脸上可挂不住,都笑话呢。
我的耐心和眼力都极佳,所以每次总能逮住三五只,如果在夏夜里肯卖卖力气,晚睡会儿,大着胆子顺着沟沿儿遛一圈儿,说不定能逮住十来只。拿了回家,不论早晚,母亲总会等着,把金蝉用盐腌起来,然后数数有多少只了,如果有个三五十只,母亲会笑:“这两天攒得不少了,明天晌午炸了吃,解解馋……”我们兄弟姐妹一声欢呼,梦里都是炸金蝉的味道……
母亲炸金蝉必等我们放学回来。母亲说,金蝉是大家逮的,由生到熟,要人人可见。母亲把金蝉上的盐巴洗净,然后放在锅里蒸,等饭做好后,金蝉早就熟了。母亲还没端出来,我们的哈喇子已经流出来。但是,这才不过是刚刚做了一半。端出的金蝉就放在灶台上,兄弟姐妹们大眼瞪小眼儿地盯着,但没有一个人拿起一只尝尝。当然,我们也都忽略了母亲淘饭、洗锅的举动,等母亲倒进一点棉油,油烧热了,把金蝉倒进锅里,“哧啦”一声冒出一道白烟的时候,我们才像从梦中醒来,耸着鼻子可劲儿地嗅着满屋的金蝉香……
炸金蝉终于上了桌,就摆在桌子正中间,满满一大碗,但我们兄妹几个谁也不动,这是母亲的规矩,母亲说:“咱家最卖力气的就是你们的爹,家里有好吃的,要爹尝过你们才可以吃……”父亲就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个,左看看右瞧瞧,笑着说:“这油还真多!”然后慢慢咬下头和四个爪子,父亲仔细地嚼着,脸上的笑意,不亚于吃了珍馐佳肴。父亲还没嚼完,已经把剩下的金蝉的胸部和腹部填进妹妹的嘴里,妹妹很香甜地嚼,我们也都巴嗒嘴。但此时大家仍然没有举筷,母亲让我们自己分开,这活一向是我做的,我拿起筷子,每次夹一个,先给爹一个,再给娘一个,然后是哥哥,姐姐,妹妹,最后给我,就这样我一个个地分着,分到最后,如果不够分了,我会把剩下的给爹和娘,但爹和娘却一个也不吃,全分给了我们,看着我们美美地享用,爹和娘很开心,呼噜噜喝饭,喝一口,瞧我们一眼,然后再喝一口,再瞧我们一眼……
这些情景早成往事。炸金蝉现在早已经不是什么稀罕菜,也不用费力去摸黑逮,大街上卖的多得很,一大盆一大盆的,虽然价格四十元左右一斤,但这点小钱也算不了什么,我时常买个一两斤,在家里精心制作,可总不如母亲做的外焦里嫩,香酥可口的那种味道。我也曾经去饭店要过几回,可惜不是淡而无味,就是没有炸透,吃不了就倒,竟至于干脆不买了。
父母早不在人世,兄弟姐妹也各自成了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这个夏季仍然吃炸金蝉,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再想起我们小时分金蝉的情景,但我相信,他们此时必定如我一样,闷热的夏夜,会坐在院子里乘凉,看一轮如水的明月把天空洗得清澈如水,然后再聆听树上的蝉鸣一声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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