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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姑是我认识的一个住在乡下的年轻女子,偶尔会来城里看我,有时我也去乡下找她玩。她跟我讲的大多是村子里的事情,乡间景物,村落人物,在我看来,都极新鲜生动。
秋日的一天,接近中午时,云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说: “梅子姐姐,青娘她,一家都没了……”青娘?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端庄娟秀女子的身影。等她抽搐着说完,我立即挂掉电话,匆匆赶到这个小村庄。
这就是青娘的家了。昔日温馨的小家已不复存在,一片狼藉。云姑曾带我来这里玩过,青娘清秀的面容,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屋子,一切无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站在青娘家的残墙断壁前,望着这片废墟,脑海中,云姑对我说过的一切慢慢还原。
于是,这个故事如同电影画面,在我眼前一一浮现出来。
青娘的丈夫伯轩在镇政府工作。六年前,已是男婚女嫁年龄的青娘和伯轩由媒人牵线,然后经双方父母操办订婚,很快,俩人就成亲了。
结婚那天,伯轩的农家小院一片喜气。黄昏时刻,新嫁娘被迎娶到了屋里。青娘穿着镶滚了边的红绸袄,上面开着大朵艳丽的粉色牡丹,她含羞低垂着头,坐在铺了红绸缎被子的土炕上,被子上的图案是龙凤呈祥。燃烧的红蜡烛映着新房里的一切,也映着青娘娇羞的脸庞。青娘的脸上有层朦胧的红晕,一缕秀发垂在她的眼角,像一道模糊的暗影印在她的脸上,伯轩看见了,很想替她抿上去,却只是拘谨地站在那里,含笑看着青娘。
虽说不是自由恋爱,婚后,青娘和伯轩倒也相敬如宾,平静地生活着。青娘温柔娴淑,手巧能干,伯轩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每天从镇上回来总是帮青娘尽量多干些活。傍晚,夕阳照着这个农家小院,一片祥和。青娘从田里回来,院子里的鸡鸭咯咯叫着,青娘撒一把玉米喂它们,又忙着去做晚饭。炊烟袅袅中,伯轩回来了,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青娘听到车架支起时那“啪!”的一声清脆,心里充满愉快。每天晚饭后,伯轩帮青娘收拾下,便开始看书。这时,村里的一些姐妹会来找青娘,让青娘教她们缝这绣那的。青娘的手巧在附近很有名,做的虎头鞋可神气了,绣的荷包漂亮极了。
两年之后,青娘得知自己不能生育,于是和伯轩商量抱养了一个孩子。如今,这孩子已四岁,是个女孩子,名叫青儿,生得眉清目秀,乖巧可爱,很逗人喜欢。每次伯轩从镇上回来,青儿像活泼的鸟儿一样,张开手臂要他抱,伯轩将她抱在怀里,再将她高高举起,青儿就大声地嘎嘎笑起来。爷俩玩耍时,青娘则忙活着做饭,不一会,一家人就在一种乐融融的气氛中吃晚饭了。
去年,伯轩因为工作出色升职了,因此在外面的应酬机会多起来,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青娘为丈夫的进步高兴,在家里更加勤快地操持着一切。等到伯轩偶尔回来时,青娘还是跟从前一样,从听见伯轩进门时就心里充满愉快。临睡时,青娘在枕边对伯轩说着自家庄稼的长势,鸡鸭下了多少蛋等等,却发现伯轩已起了微微的鼾声。青娘有些失落,在心里对自己说,伯轩累了呢。
青娘不知,这时的伯轩心里已起了些变化。伯轩随着职位的提高以及应酬的增多,感觉到原来生活的单调乏味,他觉得和青娘之间越来越没多少话可说了。青娘说的话题,永远是地里的庄稼打了多少斤,家里鸡鸭下了多少蛋,母猪又下了几只仔。在伯轩看来,生活越来越平淡无味,青娘的话题又总是这些琐碎小事,一点浪漫情调也没有。伯轩觉得跟青娘之间的距离逐渐远了,除了听她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吃饭睡觉,根本没有思想上的交流。
不久前,单位上新来了一个女大学生,清纯漂亮,谈吐优雅,知识面丰富,在人面前出现时,犹如一股春天的风,总会让人心里温熏熏的陶醉。因为工作关系,伯轩和她经常接触,很快熟悉了,之间也有许多话题,非常谈得来,伯轩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的爱人。闲暇里,伯轩和她谈到自己的婚姻时,常常叹息,叹息一种父母包办下婚姻的不可选择和无奈,这时,女大学生那双清澈如水的眼镜里便多了一份同情。
伯轩回家的次数更少了。青娘每天劳作,黄昏时回到家,很希望听见丈夫的摩托车声。可是,一连几天,院子里除了鸡鸭咯咯叫着吃饱上宿后,便寂静下来,只有青儿在门口蹦来蹦去的身影。青娘望着门前的小路,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村子里有些传言,说是伯轩在镇上跟一个女大学生好,经常成双成对出入会场和酒店,一起说说笑笑。青娘似乎并不介意,依旧早起下地,晚上与村子里的姐妹做针线。只是夜里,青娘屋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灯下是迟迟未睡的孤独身影。
伯轩已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有天晚上,伯轩终于回来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闷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等青儿睡了,伯轩终于说话了。他说:青娘,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我们,我们还是离婚吧!
青娘听了伯轩的话,一呆,她隐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青娘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汪湖水,伯轩的话就是一块投向湖水的巨大石头,“砰!”的一声,湖水溅开来,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了,溢出汹涌的泪。
伯轩很担心青娘会哭闹起来,他偷眼望去,却看见青娘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完全出乎伯轩的预料。伯轩忽然觉得青娘的平静似乎隐含着某种危险,就像平静的海面下,往往会有翻涌的暗流,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自己旋进去。
这一夜,心事重重的伯轩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早上临走时,青娘微笑着说:这事让我考虑下,毕竟不是小事。伯轩阴沉着脸走了,他一走,青娘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幸福的家就要失去了。
半个月后,伯轩又回来了。这次他想和青娘彻底地谈妥这件事,来个快刀斩乱麻。想到将要重新建一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那该是多么幸福,伯轩的脸上禁不住流露着丝丝笑意。青娘见伯轩回来,似乎特别高兴,赶紧剁肉剁菜,笑着对青儿说:爸爸回来了,青儿高兴吧?包饺子给青儿和爸爸吃哦。青儿拍着手,跑到伯轩身边,小嘴嚷着:爸爸抱抱。伯轩抱起孩子,心里矛盾起来。
饺子很快包好了,青娘又麻利地炒了几个菜,烫上一壶酒让伯轩喝着,她便去下饺子。不一会,饺子下好了,村子里和青娘最要好的云姑来了。云姑看着正吃饺子的伯轩和青儿,对笑盈盈的青娘说:你们一家真是幸福啊。
青娘轻轻拍了一下云姑,笑着说:怎么,云姑也想找婆家了?赶明儿给你找一个。
云姑红了脸,“呸!”了一声,扭身要走,青娘赶紧拉她说:别急着走嘛,再坐会吧。青娘找出许多漂亮的鞋样子给云姑看,要云姑带回去用。云姑走时,青娘送她到大门口,俩人又说了半天话云姑才离开青娘家。
送走了云姑,青娘回到屋里,伯轩已经吃饱了,青娘又忙着收拾。青娘一边收拾,一边对伯轩说:伯轩,你也别闷着自己,我同意你的要求,我们分开。
伯轩听了,还以为是自己喝了酒,昏头昏脑地听错了,惊疑地看着青娘。青娘又说: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幸福,可是,现在我已经留不住你了。明天我就和你去办手续。
伯轩没有想到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兴奋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惆怅。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问题轻松地迎刃而解,这一夜,伯轩睡得甜极了。他梦见自己和喜欢的女大学生结婚了,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带着娇妻和儿子正在草地上晒太阳呢。天气真暖和啊,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伯轩感到热极了。
村里有个早起的人,突然发现不远处火光冲天,赶紧喊人。村里的人纷纷赶到失火的地方,发现是青娘家。人们翻过院墙进去,终于冲开从里面反锁上的屋门,扑灭燃烧的火,惊奇地发现,青娘一家已经死去了,没有任何挣扎,像睡熟了一样安详。人群里的云姑惊哭着说:怎么会这样?昨晚还好好的啊。
青娘一家就这样在睡梦中了,永远不再醒来,永远幸福在睡梦中。从此与我们是生死两茫茫的不同世界了。
最后的时光里,青娘的心里究竟起着怎样的波澜?她一定经过了长久的焦虑。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望着一轮明月,月圆人不圆,此生的幸福转眼要散,她怎能不痛不欲生?她无力挽救将要破碎的婚姻,却要留住曾经的幸福。她做了决定,这个决定埋在她的心里,对谁都没有说出。她做了最后一顿晚饭,团圆饭,伯轩吃得满意,青儿兴高采烈,唯独青娘自己独酿一杯苦水,最终,她将这杯苦水悄然放进了一家人最后的晚餐里。
一把火,轰轰烈烈,有些得到了永生,有些就此毁灭。不易察觉的毒药,麻醉了所有。她用残忍的方式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一阵幽咽的风吹过废墟,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太多的涌动在心中,想与青娘对语,问她何以这样决绝?保全幸福,何必以这样残忍的方式?难道再没有别路可走?
可是,青娘已不在。
毁掉的房屋废墟上还可以重建新的房屋,感情的废墟上还能生长出最初的美丽吗?死去的人已安息。活着的人在清醒里泣哭,痛苦。
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个伯轩为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要离开或已经离开原有的家庭?还有多少个青娘守在已经失去幸福或将要失去幸福的家里独自难过?又有多少个青娘因为遭此痛苦而导致心理灰暗甚至扭曲,全然忘记了生命本身的意义?
爱情本身是美好的,婚姻同样也是。有缘相聚,当珍惜,无缘而散,则转身。独立的生活,哪怕仅仅是意识上的独立,对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更重要。女子是弱者,但可以让自己变得坚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谁会永远的拥有谁,也不可能被谁永远拥有。
情爱如同跷跷板,两个相爱的人各站一边,你踩我抬,配合默契和谐,才会产生起起落落的快乐。可是,如果其中一方觉得再继续下去是一件乏味的事,他向往远处的风景,他要中途离开,那么另一方会在措不及防的情形中跌下来,会因此受伤,因此疼痛。
受伤总是难免的,又何必同毁?既不能相濡以沫,为什么不能相忘于江湖?青娘,你又何必用这种残忍方式来保全或结束幸福呢?
将一束金黄的秋菊放在废墟前,看它在废墟上迎风灿烂,似看见青娘含笑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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