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太行风 于 2011-8-3 17:12 编辑
玉儿嫂快不行了。
她再度从黑暗冥界的边缘挣扎回来。她还有一桩很重要的心思未了,她不甘心带着一个巨大的遗憾离开人世。
孩子和媳妇们哭成了一堆,在她心里整整揣了三十年也一起心贴心过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也泪水涟涟鼻涕垂丝的,正紧紧攥了她的一只手,竭尽全力的要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来。她一阵心疼,不忍心再看他,吃力地把脸扭过靠窗户的一边。
已视物不清迷迷蒙蒙眼中的窗口,冷月一钩,寒星几点。朦胧的听觉中,飘来几声专给人报不吉利的夜猫子瘮人的叫声。凭感觉,她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气若游丝、一字三喘的给孩子们作最后的遗言:好好招呼你们自己,好好过日子,好好孝敬你们的爸。然后,她示意他们都出去,想单独跟男人说最后离别的话。
孩子和媳妇们都听话地出去,男人把耳朵俯在她的嘴边,轻柔地说,你要说啥?玉儿嫂一下扭过脸来,说该说的,我早都说了,现在,我只想,要那个东西。男人犯迷糊,问你要啥?玉儿嫂一急,气短得更厉害,不能出语,呆滞无神的目光移至刚挂在墙上不久的一个大相框,盯死不动。男人一下明白,玉儿嫂是要前一些时候他们刚拍的照片!于是赶紧起身把相片取来,玉儿嫂颤颤巍巍地接住了,努力地想看清楚。
这是一张玉儿嫂和男人补拍的结婚照。他们都已五十多岁,但仍然光鲜鲜地收拾了头脸,着了新装,胸前还各戴了一朵大红花。玉儿嫂虽然非常消瘦虚弱,但脸上却挂满因幸福而娇媚的甜笑;男人笑得有点勉强,掩藏不住在心头蔓延翻滚的悲伤……
玉儿嫂把相片摁在胸前,进入半昏迷状态的遐思。
姑娘时的玉儿嫂,除了肤色有点黑以外,是个非常出众的漂亮姑娘,身架子停停当当,一双白亮大眸子的眼睛总是很专注地看人,永远是那么不惊不诧,稳重端庄得根本不像山里的农村丫头,倒像旧时的大家闺秀。到谈婚论嫁时,前前后后媒人来了好多,她不愠不火的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你们不用给我操这个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当家。她妈就一个个追着人家出来陪小心:俺这三闺女和那俩姐不一样,说过的话板上钉钉,我跟她爹都不敢当她的家。
那时的玉儿嫂已然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一个因弟兄多而掂了放羊铲满山跑的穷家孩子。脸虽也黝黑,却高高挂挂像棵白杨树般直挺,而且也是话语不多诚实稳重的人。多少回山间小路或山坡地头相遇,俩人你一眼我一眼就都读懂了对方的心。在生产队等着分麦子的打麦场边,背靠着的燥燥麦秸垛散发的温馨气息鼓荡着两颗年轻的心,玉儿嫂就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开了口:你要看我中,就让你家里来人吧。男人怔怔看着她,猛地点点头。于是男人家很快就差了人来提亲。虽爹妈一开始不大情愿,嫌他家弟兄多穷日子稠,可玉儿嫂稳稳当当的话一出口就让爹妈合了嘴,说穷人不是一直穷哩,富人也不会一直富,全看人咋样!
婚事定下。眼看就到了迎娶的日子,玉儿嫂却为一件事而郁郁不乐,也一辈子将之引为憾事,耿耿然不能释怀。
山村小世界,女人几乎一辈子都像是地里的一棵庄稼那般默默无闻,唯独在嫁娶这天做得一回主角登得一次前台,着着实实尊贵这么一天,风光这么一天。这一天里,做嫁娘的女人就是明星,就是公主,就是女皇,大大小小的人都围着她转,小心翼翼周周到到打发了出门。尤其午后迎娶仪式的高潮时,女的一身红装头罩红绸,骑了大红马跟在也骑在马上披红挂花的新郎后边,迎亲队伍最前边是八音会吹吹打打开道,后边则跟了骑马的送客与抬嫁妆的随客。忽然鞭炮就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唢呐声在震天响的锣鼓缝里欢快地蹿着高,满村的人都举头望明月一样羡慕地盯了新娘看,孩子们全欢天喜地围着撵着迎亲队伍跑……于是一家人的喜事就给全村人带来盈盈喜气,理所当然也就成为作新娘的女人一辈子的牢记与念想。
然而这份尊贵这份风光这份一辈子的牢记和念想,却与玉儿嫂无缘,成为玉儿嫂的终身遗憾。那是大讲政治斗这批那的年代,骑马坐轿的婚娶已被当作旧风俗破除掉,故而她从姑娘到媳妇的命运转折这天,她和男人按要求只简单地办了一个“革命婚礼”:依然穿了只是新了新的黄灰蓝衣服,一路步行着跟男人到了他的家,下午还按生产队的通知到地里干活,一直到天黑……
这个人生的缺憾深深地埋进玉儿嫂的心里,多会想起多会是一阵的心痛。只是两个男孩陆续到来造就的压力让她无暇理会,每天只顾了丈量山路亲吻土地。到分了田各家做各家的,她和男人更扑了命一样闹活日子,往往男人带了一个个长大的孩子外出打工,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地在地里作务那庄稼。好好歹歹,终使两个孩子都熬成了人,也都成了家。
可是,玉儿嫂却在一次吃饭时感觉噎得慌,原想是吃饭不小心拉了喉咙,可后来竟越来越感觉厉害。她本是皮实人,再加上心疼钱,也就硬挺着没有吭声。等男人看出异样来,硬逼她到县医院去检查,结果不但是那种“吃夏不吃秋、吃秋不吃夏”的不好病,而且已到晚期!
男人背了她,哭成一个泪人。她郁郁的好些天,就把生生死死的事理想透,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只是,那个被埋藏了三十年的惜憾又从心底的深处强烈地泛上来,一而再再而三竟至于梦牵魂绕。一次,她回味地翻看孩子们完婚时的结婚照时,突然想到,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前,如果再和自己的男人补办一回婚事,那是万万不能了,可是,再穿一回红,挂一回大红花,骑一回高头大马,拍成照片留下来,该能够做到!
她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孩子和媳妇们一则天天看电视思想变新,二来都想顺了妈的心,一致就赞成了。男人更是顺顺地去准备了该准备的东西,瞅了一个好天,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排演起来。玉儿嫂被男人和孩子们扶上马,身上穿着大红的新嫁衣,胸前戴着碗大的红绸绾成的花,男人也穿了新衣披红挂花的也骑到马上去。男人揣着心思,脸色呆呆的,身子很机械,玉儿嫂就嗔他:“你就不会笑笑吗?”男人赶忙说:“会笑,会笑。”脸色便带了笑,紧密配合着儿子儿媳妇的导演。两个人一会并排起来,一会男人在前她紧随其后,请人拍下了他们的嫁娶照。
那天,玉儿嫂自始至终精神很好,淡施粉黛的脸笑得和花一样。好多乡邻来看,一边说着喜庆的话,一边暗暗垂泪……
窗口,一钩冷月西沉,几点寒星疲倦。玉儿嫂进入弥留状态,可嘴里还在努力地说着什么。男人侧了耳朵仔细去分辨,终于听明白了:她想把这张照片带走,一起埋到土下去,可又怕对男人晦气……男人的眼里猛就又涨起一层水波,使劲地点头说,你带去,你带去,我再放大一张留着,我给你放好,就放在贴心口这地方!
玉儿嫂的眼皮沉重地阖上,眼角挤出一颗又明又大的泪珠。两个嘴角却慢慢向上翘起,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甜笑。男人就赶快把照片让她用两手握好了,端端正正地固定在贴胸口的地方。
玉儿嫂走了,带着她一个美好而阑珊的梦……
辛贵强 山西省陵川县新闻办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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