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活着——王小波

青梅煮酒

人为什么活着

王小波

银河，你好！

我在家里给你写信。你问我人为什么活着，我哪能知道啊？我又不是牧师。释迦牟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出了家，结果得到的结论是人活着是为了涅磐，就是死。这简直近乎开玩笑了。

不过活着总得死，这一点是不错的，我有时对这一点也很不满意呢。还有人活着有时候有点闷，这也是很不愉快的。过去我想，人活着都得为别人，为别人才能使自己得到超生。那时大家都这么想吧？结果大家都不近人情的残酷，都走上宗教的道路了呢。我们经过了那个时代了吧，把生活都变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宗教仪式了呢。后来我见过活着全然为自己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把自己当成物质，需要的东西也是物质，所以就分不出有什么区别。比方说，物质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吗？有人分不出来。

总之，我认为人不应当忽视自己，生活就是自己啊。总要无愧于自己才好。比方说我要无愧于自己就要好好地爱你才对。也不能让人家来造自己，谁要来造我我都不干。有人要我们这样要我们那样，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本身了。过去我们在顶礼膜拜中度过光阴的时候，我们知道什么是生活吗？现在我们在一片拜物声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自己过去和现在都很不好。不过我现在爱你，我觉得我很对，你也觉得对，别人与此有何相干。

我这么说你恐怕要怕我了。我一点也不可怕。不管你是谁，是神仙也好，是伟人也好，请你来共享我们的爱情。这不屈辱谁，不屈辱你。

我不喜欢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我妈妈有时说：真奇怪啊，我们稀里糊涂地就过来了。他们真的是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本身。我们本身不傻，也不斤斤计较大衣柜一头沉。干吗要求我们有什么外在的样子，比方说，规规矩矩，和某些人一样等等。有时候我真想叉着腰骂：滚你的，什么样子！真的，我们的生活是一些给人看的仪式吗？或者叫人安分守己。不知什么叫“分”，假如人活到世上之前“分”都叫人安排好了，不如再死回去的好。

我有时对自己挺没信心的，尤其是你来问我。我生怕你发现我是个白痴呢。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也肯为别人牺牲，也接受一切人们的共同行动，也尽义务，只要是为大家好；却不肯为了仪式去牺牲、共同行动、尽义务，顶多敷衍一下。别人也许就为这个说我坏吧？我很爱开发智力，我怪吗？不怪吧。我还爱一个美的世界，美是为人的幸福才存在的。不也不肯因为什么仪式性的东西去写什么，唱什么，画什么，顶多敷衍它一下。

总之，我是这样。为了大家好，还为了我自己好，才能正经做事。为了什么仪式，为了看起来挺对路，我就混它。我决不为了仪式爱你，我是正经爱你呢。我一正经起来，就觉得自己不坏，生活也真不坏。真的，也许不坏？我觉得信心就在这里。

我对自己有点信心。我爱你呢，爱你！

冷笑

王小波、李银河，一对活宝。

梦m

很多人都是生前寂寂，死后殊荣

远去的烟云

王小波絮叨叨，李银河神叨叨。
色妞妞 发表于 2011-6-25 20:12

    深有同感！

夜河鱼

o哦，先不管别的，李银河够幸福的，得此才子之爱，还有啥说的，死了也值
现在哪里还有爱情了啊？都是形式了

凤舞

回复 4# 青梅煮酒


    嗯，王小波活成了他自己的样子。 李银河虽然是想亦步亦趋，但在思想和精神领域不太能站得起来。

青梅煮酒

回复  青梅煮酒


    我觉得像他这样挺好。
凤舞 发表于 2011-6-25 18:28

    生前寂寂，死后殊荣，但因此成就李银河。就像他信中所说，我爱你，爱你呢......

凤舞

回复 1# 青梅煮酒


    我觉得像他这样挺好。

青梅煮酒

王小波的一生仿佛都在做着一种努力：就是让他的生活充满“有趣”和“诗意”。

　　这个人死去已经有7年了。按照所谓日本人常用的“人生如樱花”的比喻，那么这朵樱花已经凋谢了7年了。我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想起王小波的人总是会很多。想起他的文字，想到他的“有趣”，想起他的“诗意的世界”。

　　有一篇薛兆丰写的纪念哈耶克的文章开头写：先知的命运是这样被展开的：先被讥讽，后被冷落，人们直到山穷水尽，才再次想起他。我不知道这段话用在王小波身上依然合适，虽然他在逝世之前其实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承认。爱读他小说的人很多，他的小说仿佛全是在想象中构建起来了。他写唐代那个社会，写长安城，写洛阳城里发生的一个个传奇故事。写古代的那些人，写现在的这些人。写得极富想象力。真是堪称穷尽了各种的可能性。大智大勇，痴迷憨呆的李卫公，倾国倾城，率真可爱，天真聪明的无双，红拂等。

　　那是一个荒诞的时代。这种荒诞，夸张，有趣的故事充满在他的小说里。他在他的序里首先声明：“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他写的李靖和那个时代：

　　“李卫公年轻时在洛阳城里。总想考数学博士，然后就可以领一份官俸，不必到街上当流氓。这是知识分子的正经出路。但是他总是考不取。这倒不是因为他数学不够精通，而是因为考博士不光是考数学，还要考《周易》，这门学问太过深奥，而且根本就不属于数学的范畴（我看属于巫术的范畴），所以不管他锥股悬梁，还是抽大麻，总是弄不懂。所以每次考试他只能在《周易》的考卷上写上“大隋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这样的卷子谁也不敢给他零分——实际上他得的是满分———但是考官觉得他在取巧，就给他数学打零分。这种结果把李靖完全搞糊涂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把那些小学的四则运算题全算错了，痛苦得要自杀。假如他知道内情，就该在数学答卷上也写皇帝万岁，这样就能考取……”

　　“李卫公死了以后，红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杀死掉，但是大唐朝制度严明。一切都要纳入计划，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种衙门跑，给自己办理殉夫的手续。官员们对她很客气，对她的打算也很赞成，但是还是要她等指标……”

　　去年在学校里听一个讲座。一位有点年纪的先生。讲座讲得不错。精彩。他说起为什么大家都说中国的很多作家都写不出“真实的生活的原因”时，他说：“不是作家们的想象力写不出生活。而实在是生活本身的荒诞怪异和离奇程度超过了作家们的想象力。”未尝不是如此。在王小波的小说里，他写失忆，写到那个集体失忆的年代，写发愣，写想入非非，写若有所思，描述各种神奇离奇怪异的机器，规则，人物。在《万寿寺》里他编造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机器。这或许与他本身的理工科的背景有关。他常常提起他所学之数学及机器的维修等等。事实上他所用的写作软件也是自己所编的。类似的荒诞有趣的情节还有：

　　“以下的例子可以说明李卫公比杨素要聪明，但这种聪明是老年以后的事：杨素是个相当不错的数学家，自己编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杨代数》《杨几何》，结果遭到大隋皇帝的嫉妒，说他的数学书有政治问题，全部禁掉了，到现在一本也找不到。李卫公却把他的数学成就写进了大唐朝的历书，当然，用了一套极复杂的术语。比方说，说有一个变量ｘ时就说是皇上，圣上等等，再有一个变量ｙ，就说母后，皇后；万岁是平方，万万岁是立方，万寿无疆是常数。故而一个ｘ的多项式──二倍的ｘ平方加ｘ立方加一个常数就可以表达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假如这个多项式等于另一个变量ｙ，就写作：“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当然这还要看上下文，否则连林彪也成了数学家。这样写成的数学书观赏性实用性齐备，当然没有政治问题，唯一的不便之处就是非常的难懂。我懂得他的一切把戏，又知道他的全部数学知识（费尔马定理除外），看他的书还是十分费劲。……”

　　读来让人在荒诞之中哑然失笑。幽默的文字和夸张的想象力，正体现了王小波所谓之“有趣”。有趣的文字，有趣地写作，有趣地思考，正是他所提倡的有趣的生活的态度的体现。他的文学就是想超越平淡乏味的现实生活。《红拂夜奔》的序里他写：“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他的文字正体现了他的这样一种提倡有趣的态度和主张。他最推崇罗素的一句话是：“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原”。如果生活是单一，机械，缺了激情而索然无味，那就值得给予最大的同情。

　　“现在该谈谈我的研究工作了。我最近的一项成果是发现了墨子发明了微积分。一下子把微积分发现的年代从十七世纪提早到了先秦。我的主要依据如下：墨子说，他兼爱无等差．爱着举世每一个人。这就是说，就总体而言。他的爱是一个无穷大。有人问他，举世有无数人，无法列举。你如何爱之？这就是问他，怎么来定义无穷大。他说，凡你能列举之人。我皆爱之：而你不能列举之人，我亦爱之。这就是说，无穷大大于一切已知常数。他既能定义无穷大，也就能定义无穷小。两者都能定义，也就发明了微积分。”“我在《墨经》里发现了不少处缺文和错简，一一补上和修正之后，整本《墨经》就是一本完善的微积分教程，可以用来教大学生，只少一本习题集。我又发现用同样的方法可以把《论语》解释成一本习题集，只是这样一来，我国的两位伟大的思想家孔子和墨子与前苏联的两位数学教科书作者斯米尔诺夫和基米诺维奇的著述就是一模一样的了，也不知是谁抄袭了谁。”……

　　这是典型的王小波式的调侃和幽默。王小波爱讲故事。他更希望别人把他的小说当作有趣的历史书或者历史故事来读。他在讲故事的时候，往往把一个故事的所有可能性全部穷尽。他常常把他的故事顺序全部打乱，或者是翻来覆去的说。在这样的叙述里面去穷尽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再巧妙地把现实世界穿插进去。在颠倒反复里完成对事实的叙述，在荒诞离奇里写进他的思想。

　　诗意是他的文字的另外一个特色。前几年有句很流行的诗叫“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在他的小说里常常能看到充满诗歌韵律，节奏和激情的文字。在一篇杂文里他曾经说：“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他的小说里的文字恰恰体现了他的“希望能写这样的诗”的想法：

　　“长安城里的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最后他也没从我的嘴里套出话来。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别人说，我不是哑巴。他始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没听我说过一句话。他到今天想起我来，还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想起这一点，我就万分高兴。……”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雾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你有真正的诗人气质!”……”

　　如同音乐的节奏。如同水晶般的精致。诗意的文字和诗意的生活。

　　同样的诗意更体现在他的情书里。余杰说在王小波的小说，杂文，情书里，他最爱的是他的情书。无可否认他的小说充满了惊人的想象力和极大的张力，他的杂文写得睿智，犀利，充满逻辑的快感，读来令人解气，痛快，却又不失温文尔雅。儒雅之中达到寸铁杀人的境界。但他写给李银河的情书却最真最直接地表达了他的思想，他的幽默和有趣，他的浪漫以及他的“游吟诗人之爱”。

　　王小波给李银河的第一封情书是写在五线谱上的。“作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后来李银河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朴素的文字中充满了诗意、温情，机智和幽默。

　　“让我们坏一坏吧！”“满天的星星好象一场冻结的大雨。”

　　“以前骑士们在交战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战号。我既然是愁容骑士，哪能没有战号呢。我就傻气地喊一声：“爱，爱呵。”你喜欢傻气的人吗？我喜欢你爱我又喜欢我呢。”

　　“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甜。”

　　“你知道吗，郊外的一条大路认得我呢。有时候，天蓝得发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个凸出来的拳头。那时候这条路上就走来一个虎头虎脑、傻乎乎的孩子，他长得就像我给你那张相片上一样。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涣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欢幻想。后来，再过几十年，他就永远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你喜欢他的故事吗？”……

　　王小波的一生仿佛都在做着一种努力：就是让他的生活充满“有趣”和“诗意”。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他的生活一直在追求一种“活着的乐趣”，一种“思维的乐趣”，以及表达“沉默的大多数”的思想，拒绝“媚雅”，拒绝“庸俗，肉麻和无趣”，拒绝“一种虚伪的崇高”。人为什么而活着？这个问题其实最早我是在罗素的书里看到的。也是罗素一直在思考的。罗素给出了三个回答，虽然有道理，读来却不免觉得冠冕堂皇。王小波用他的文字和人生做了诠释和注脚。

　　可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也终究不免要死亡。前几年有一句很流行的广告语句式：总有一种感动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勇往直前。套用过来就是：总有一种死亡让人无可奈何。无论谁都总要面对死亡，我们总要在死亡面前无可奈何。斯人已逝。可是真正有趣的文字，有趣的人是不会被忘记的。就像他那篇著名的杂文里讲的，他就如同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他独自地设置了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趣。现在这只猪跑了，由于死亡跑得很远，跑在了时间的深处。和这个坛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我也算是这个有趣的“门下走狗”。这样说起来不知会不会有一种“媚雅”（王小波词汇）的成分在，但不管如何，我想谨用这个小帖来作为对他7周年的纪念。或者祭奠。尽管我们或许仍然很难体味他所谓之“思维的乐趣”，尽管我们或许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但让我们在这一刻想起他，并用我们的一点点的思考而非纯粹的沉默来祭奠他，也思考属于我们自己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