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赞助帖022：我的老公爹 [复制链接]

李小懒

主楼

发表于 2011-5-31 08: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凌云享耳于 2011-6-1 11:00 编辑

我的老公爹，即我老公的爹，男，66岁，退休村长，为了亲切简洁，以下简称爹。人都说别拿村长不当干部，还真是，爹可不是一般群众。
　　爹家里有张古老的照片，拍于1959年，照片上有一帅小哥，白色T恤，白色长裤，白色球鞋，双手叉腰，挺胸昂然，英姿勃发，极神气，他，就是爹。我们说，呵，那年月还有T恤穿呀，爹把脸一扬，正色道，哪哎，那是港衫！1959年，据说全民闹饥荒，而爹那时候正呆在学校读高中，享受着国家每月三十多斤的口粮补贴。我们前些年提到“国家干部”、“国家工人”就会满脸的向往，因为他们是国家的人，吃着“商品粮”，当时的爹也吃“商品粮”，所以，我称他为“国家学生”。吃着“商品粮”的同时，还享受着年长的大哥每月及时寄来的半个月薪水，所以，爹的生活在当时堪称富足。
　　爹年轻的时候，风神俊朗，玉树临风，有口才，有文才，加上“一把白”的出身，在师生中很有影响。1958年，有部队到学校征兵，一眼选中，至此，爹成了一名军人，驻守开封。由于当时人才奇缺，爹一入伍就被委以重任——几何教员。几何没教“几何”，稀哩糊涂的，爹又由军变了民，说是招兵招错了。征求他们意见，是哪来哪去还是就地滞留等待机会呢，爹选择了继续当“国家学生”，而留下的，后来都有很好的安置。
　　1959年，爹高中毕业回家了。正“决心在农村干他一百年”的时候，招兵的又来了，又是一眼看中，这回是空军，驻守湛江。爹的工作是拿个小本本站在地上仰头看别人试飞机，不时记录下各种数据，曰地勤人员。爹现在还能如数家珍的说出很多相关术语：全天候，昼简，昼复，夜简，夜复等。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爹的文才很快得到重用，被任命为专职文书。那时候还没有现代设备，一切都要靠双手。大领导说写，就写，小领导说抄，就抄。爹累生气了，再加上湛江的气候奇热，蚊虫厉害，爹开始头疼，失眠，吃不下饭，打报告，提前退伍了。几个月后，爹从报纸上看到他曾经所属的部队迁到了上海。
　　复员军人当时在农村算是不小的人才吧，特别是爹这样所谓的“老牌高中生”。小学校校长，爹不干，说臭老九有个啥当头，乡卫生院院长，爹也不干，说没个啥前途，爹喜欢从政，从队长到村长，爹干的意气风发。爹现在的口头禅是“啊——”，招牌动作是挥手臂。他的“啊”利用声高、语流、音变等可以准确表达出鲜明截然的意思来：阴平，大家注意，领导要指示了；阳平，反问，责怪，偶尔惊奇；上声，拉倒吧，我就这样，高兴；去声，总结，偶尔大脑短路，救场。爹挥手臂的动作非常潇洒，幅度大，姿势舒展有豪气，没当过多年领导是绝对挥不出这样的手臂来的。每次他舞到高兴处若被邻居家的大娘看见，她总会笑：咋了又，手摆的跟饭烫了似的！
      农村干部曾经被称为四种人。春天，领导督促春耕生产，是红人；夏天，挥汗如雨，模范带头，是忙人；秋天，荒种薄收，捉襟见肘，是穷人；冬天，农闲，集体念语录，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是罪人。提起当年，孩子们会说，你当啥村长啊，你要是当个教师，现在退休也有保障了。爹先是微笑不语，很快就会“啊”，说，我不当村长，能把你们一个个都养大？孩子们不以为然，说，啥呀，不就能穿个“化肥裤”嘛。“化肥裤”是有来历的，不知道那时候咱们会不会自己做化肥，据说是从日本进口来的，化肥效果姑且不说，那装化肥的带子却极为讲究，稠料，做成裤子穿，轻盈，飘逸，走起来一摇三晃，俨然阔少，标致极了。那时候流行一顺口溜：大干部，小干部，人人都穿化肥裤儿，前面写地是日本产，后面写地是尿素，裤裆里写着含氮量，百分之四十六。我曾经问爹，说你穿过化肥裤吗，爹眼睛一亮，说，那当然，一般群众他还穿不上！
　　我嫁过去的时候，爹已经光荣退休。90年代后期的农村干部要想寿终正寝，那是相当困难的，大多数是被革职查办，而爹做到了，孩子们都觉得爹真笨。被革职查办的都过的挺滋润，有开酒楼的，有置房买地的，有变城市居民的，而爹却落下了一身债务。爹在位的时候曾以自己的名义帮一远房亲戚贷过款，后来亲戚说没钱，爹也没把还贷的事情放心上。十多年后，银行来人了，那债随着时间的增长，翻了几倍，爹傻眼了。好在这债还不会导致倾家荡产，但这事挺郁闷，郁闷到心脏疼，所以大家在爹面前从不提起。
　　爹养了五个儿女，没有一个能成为“国家的人”，这应该跟爹有一定的关系吧。愿意上学，就供着，不愿意上，就拉倒。该嫁人的，嫁了便是，该娶亲的，三间瓦房，要发家致富，自己想办法。但是，爹却对一个人的前途格外用心，她就是爹的侄女。爹少年丧父，多靠大哥供养指导，让人痛惜不已的是大伯在26岁上因阑尾炎客死他乡，留下三岁幼女。十多年后，爹开始为侄女接班的事情多方奔走，爹先是把随着改嫁的母亲生活在他乡的侄女接回家来，然后，揣着一头外贸猪换来的50多块请人吃饭。由于宴席隆重，“一头外贸猪”不能应付七荤八素，爹只得连夜步行30多公里回家，逮了婆婆的一只大肥鸡去，方凑齐了菜品。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为了大哥的恩情，拼了。现在的堂姐已经退休在家，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
　　爹退休后，是有生意的。爹写了一辈子材料，技艺精湛，闻名乡里。爹最拿手的是写入党材料，格式规范，驾轻就熟。想入党了，好，跟爹说一声就成了，不但自备笔墨，还代办各种假证，光是假高中毕业证，我就帮忙办过几次。县城哪旮旯花两块钱买一证书，大模大样的往我面前一摊，我就得拿着去找我们那退了休的老校长，盖上那早已失了效的N久前的大红印章了。爹的业务没人能及，每年，总有一批党员在爹的笔下诞生，老公曾经很骄傲的显摆，说在官庄（爹所在的乡）想入党，必须经过咱爹！爹做这些图什么呢，我猜想不光是为了几瓶烧酒吧，一个优秀的演员离开舞台会失落的。
　　让爹更失落的事情是我的不求上进。其他的孩子就不讲了，而我，“国家教师”呢。爹为我准备的入党材料格外考究，从内容到装桢，费尽了真心实意，而我，总是漫不经心的笑，作为公爹，他也只能讪讪侧击。我理解爹，家里开着党员铺子呢，而我却——我总会想起一句用在这个地方极不恰当的俗语：卖油的婆娘水梳头。
　　爹除了写公文之外还从事文史创作。爹写小小说，我是他唯一的读者，这也是爹比较看中本媳妇的原因吧。爹作品的素材都很典型，毕竟见多识广呢，但材料缺乏加工，无意章法，语言老到却稍显粗糙，每每看完，我都会中肯而得体的恭维两句，爹就会显出一脸的梦想主义光芒，毕恭毕敬地把稿子折好交给我，说，给，你看咋弄弄。“弄弄”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修改一下，能找个地方发表最好。我郑重接过，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因为鬼知道，那个可以“弄弄”的地方在哪，很厚颜地说，我也有这企图呢。
   爹的封笔力作是《官庄志》。该书记录了官庄小镇的由来、发展及民俗礼仪等等，材料详实，内容生动。虽然有些句子病的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满怀着崇敬用我的小打印机将之变为铅字。我订好了，拿给爹看，爹的成就感满脸横溢。爹说，别给人看，里面我抨击了一些人，万一有人找我让给说好话呢，我得尊重历史，我死了再出版吧，就留给你们了，说不定是一笔财富呢。
　　爹的最爱是茶叶、酒、书法。
　　我一直觉得爹最初喝茶是为了风雅，时间长了，就装习惯了，因为爹对茶叶从不讲究，只要是不要钱的，没有霉烂变质的，就倾囊收下。
　　对于酒，爹可就讲究得多了。偶尔有人心情，拿了两瓶相对的好酒来，爹总是举了酒瓶儿左看右看，然后到街边小卖部里换出好几瓶烧刀子来。烧刀子好啊，度数高，又便宜，便于细水长流，因为爹每天法定两顿，不贪杯，小晕即可，有时候中间想起也会抿上两口，有老朋友来串门，那就更不亦乐乎了。
　　对于自己的书法，爹总是很得意，自称“官庄一枝笔”，并能写好多种字体。黑体，主要用于掂着小灰桶帮政府刷标语。通常是涂了“计划生育利国利民”，写上“三个代表一心为民”，涂了“大力开展植树造林”，写上“建设和谐社会新农村”，我称其为自我否定。这些活计说是能挣酒的，但通常只挣来了一些白条。爹的其他字体都不够规范，自己美其名曰“江湖体”，这个主要用于休闲娱乐。爹的房里挂着一幅大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不懂书法，但也觉得硬硬的，不流畅。年前回家，发现那字的旁边又多了一幅，很“潦草”，多了几分灵动，我说，呵，进步了，写的我都不认识了，好字！老公说，嘿，别是描的吧，凑近一看，还真有铅笔的痕迹，不过，描的不错。
　　商品经济的大潮汹涌澎湃，爹也受到了冲击。前年腊月，爹写了很多中堂（供奉祖宗用的），骑车带来，要我们在街上卖，我说，你怎么不在你街上卖呀，爹眼睛一瞪，说，你净瞎说，我能去卖祖宗（那个东西简称“祖宗”）？群众会笑的！结果，糟蹋了不少笔墨纸砚。今年，爹又动了心思，自己设计，自己加工，做了一些木制的祖宗牌位儿，结果腊月集上一看，“祖宗”改塑料的了，结实，便宜，爹的从商计划再次宣告破产。
　　最近几年，爹爹偶尔会流露出不满情绪。
　　开始退休时是不愿种地，说，我干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让我干农业！我听了奇怪，因为我觉得村长再当，他还是农民呀。不过不愿种地就不种了，也难怪他不乐意，跟他的同龄人比，爹没吃过什么苦。人家挨饿的时候他躲过去了，后来一直当干部，那只是需要“啊”和挥手臂的工作。
　  现在，爹的不满是因为教师的工资太高了，爹想不通。他经常嘀咕，那谁谁他算什么呀，当年跟我没法比，没啥学问，成分又不好，让他当教师是照顾他，现在退休也拿一千多块，这政策怎么了。河南豫剧中有一著名剧目《朝阳沟》，剧情如下：城市女青年银环，高中毕业时，与农村同学栓保相爱，他们志同道合，决心献身农村建设。艰苦的劳动，曾经动摇过她献身农村的决心。在栓保一家、老支书和朝阳沟群众帮助下，她的认识得到了提高，重下了决心。后来，她说服妈妈，也到朝阳沟落户了。后来这个戏又拍了续集，大意是：1983年，银环到大冶镇做计划生育工作，她泼辣能干，把镇里的计划生育工作搞的有声有色，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双双下台，成了普通百姓。
　　这个续集让爹很生气，爹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写道：我恨我恨我恨，杨兰春咋不把栓保银环编成青云直上、老有所养呢，难道说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干他一百年”的有志青年就该吃亏而终吗？我明白爹的心思，因为他现在每月60元的退休补贴已经有好几年没地方领了，爹不平衡呢。
　　我心平气和坐在爹对面，问，你当村干部是完全为了奉献吗？人当然会受时代的影响，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但我觉得最根本的出发点应该是自身利益吧，经济上的和精神上的。你如果当初做了教师还能穿“化肥裤”吗，还能站在台上挥手讲话吗。爹嘿嘿笑起来，说，那是，想当年那是相当风光的，站台上讲话那也是“啊啊”的，群众他就得听！
　  我继续开导，说，假如你呆在开封不回来，假如你能在湛江再坚持几个月，假如你复员回来后不慕队长头上的光环，那会有怎样的人生呢。爹笑顾左右，说，我是曾经决策失误，不够吃苦，不够坚持，但那年月谁知道啥是个对错啊，拉倒吧，反正我老啦。我说，也是哦，干嘛假设啊，你现在多好啊，媳妇没人撒泼，有酒喝，有狗玩，妈还老用崇拜的神情专注的看你。爹扭头看一眼一直傻笑的婆婆，手臂一扬，哈哈大笑，说，啊（上声），她那是耳朵聋！
　　爹喜欢说“群众”俩个字，言外之意，应该是说他不是群众。爹的邻居是一户典型的“群众”。大爷是孤儿，吃过很多苦，老实本分，大娘处事活泛，做过很多小生意。如果从物质方面来看，这家人现在要比爹家里殷实多了。但爹经常嘲笑人家，说，你看那家，吃饭连桌子都不趴，蹲着，屋里弄的乱糟糟的，搁茶杯的地儿都没有。但有一次爹端着酒杯在院子里挥毫，那大娘眨着眼睛悄悄跟我说：你老公公啊，活宝一个！
　  嗯，感觉好，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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