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0-7-2 08:52 编辑
地主老财（1）
这故事确实比较远，就算是它发生在我的家乡故园。
无论如何还是要简单的交代一下时间地点。
这地方名字很特别，它叫双山村。所以叫它双山村，完全是因为在村子的西北面并列着两座山形几乎一样，高度几乎一样，植被几乎一样的两座小山。一点也不俊伟，看起来更像是两个凸起的大土包。目测高度大概也就一百四五十米的样子。
几十年后的一天，我曾经怀揣着这个故事跑到这两座山下，细细地端详着这两座山。
它们看起来很突兀，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古代什么鸟官贵人的坟冢。然而我的这种怀疑被我的一个同族的在县文化馆当副馆长，负责整理地方风物志的叔伯兄弟断然否定：“锅（哥）这是绝不可能地，我们这围遭就没出过这样的人物。”
“没有秦始皇，难道还没有土皇帝？”我依然有些贼心不死的样子。
“不可能。”兄弟斩钉截铁，让我无比失望。
“这就是两座小山，你和我一起上山看看就知道了。”我兄弟热情的邀约我，我欣然和他一起爬上了这两座小山其中的一座。上山的路一点也不难走，沿着不知道被多少乡里乡亲踩踏出来的山路，我们很快就爬上了山顶。我站在山上的一块显然是沉积岩石上，把山脚下的村子尽收眼底。再看山的另一侧，则是一块看起来一马平川的开阔地，看样子足有方圆几十里的样子。不由的想起几年前出差去桂林，列车在靠近桂林的时候，我被车窗外那些造型奇异，十分突兀的山所吸引。那些山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个个看起来都很有个性的，很随意的，很牛烘烘的站在那里，有的之间还有些联系，有的干脆就是遥遥相对却毫不搭界的样子。我笑着对同伴说：“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的山也实在太有个性了。”其实喀斯特地貌北方也不鲜见，但是，却没有桂林这般的姿态。
站在家乡的这座小山上，看着山脚下那个小村庄。在略显东高西低的地势中，沿着双山脚下一条叫沙河的小河蜿蜒而去，所以叫沙河是因为那条河的河床里都是黄白色的细沙，那河水在多数的日子里最深处也不过膝盖，赤着脚踩在柔柔的沙河床里，感受着河水的沁凉，偶尔有一些叫的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小小鱼儿会拂着你的脚背，或擦着你的小腿肆无忌惮的游过，那悠闲的姿态分明带着不屑：这里是我们的世界，谁允许你来打扰？关于沙河究竟发源于何处我不得而知，但是，用村子里最有资格的老人家说，这条河有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有，只不过，原来的水比现如今多得多。或许是流淌的数百年，这条潺潺的河也感觉到疲惫和厌倦了吧？沙河的水在雨季的时候还是有它汹涌的时候，雨水大的时候，能看到湍急的沙河打着旋儿，一路疾奔到远方。但是，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条河非常仁义，因为它从来没有破堤伤害过乡亲们。
这是一座同姓同族的小山村，大概能有百十户的人家。站在山顶，看着错落而杂乱的房屋，看着家家户户灶间飘散出来的炊烟，偶尔有狗的吠叫，有家禽的喧嚣。关于这个族姓的由来和它们的故事，我的叔伯兄弟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版本。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族姓最早的发源在云南，而这个族姓中的一个人位居高官，名声显赫，家族兴旺。但是，遭受奸人谗言所害，被皇室责怪。于是被撵出云南，而且剥夺了它们的姓氏，为了逃亡。这个族姓的幸存者带领着族人开始了漫长的迁徙，一路向北走出了云南。在迁徙的过程中，这个族姓其中的一部分人走到如今山西的潼关，坚持不再前行，于是他们留在了那里。而剩下的这一部分人，则继续着迁徙历程。这大概是几代，几十代甚至是更远的故事，终于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些人走到了这里，看到了这里的那条河，看到了那两座并肩屹立的山，他们决定不再走了，于是他们在这里开始了繁衍。
这个有关我们这个种族来源的故事，好像还有别的什么版本，因为我这个故事不是讲述宗谱的历史沿革，所以，也就一笔带过了。
现在请跟随我回到1938年7月盛夏的那个午后。据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大伯父说，那天是真的热，不是一般的热，热的透不过气来。热的躲在一棵棵高大的柿子树阴凉里的知了都懒洋洋的哼叫着。往日里在村子边这个时候，村子边上的这条沙河总是会有一些戏水的孩子，但是，这个午后很特殊，戏水的孩子看不到，就连河里那些鱼儿也都懒洋洋的很不情愿的游着。
村子东边是一条挨着双山子的土路，这条路沿着沙河的河堤，曲曲折折的一路蹒跚而去，消失在茂密的庄稼地尽头。正是苞米吐浆前后的季节，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苞米，在骄阳的炙烤之下也无精打采。微风没有，树梢都没有动的迹象。那片苞米地不小，足有百十亩的样子。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块庄稼地是属于屈善人的。
屈善人的家在村子的西头，一个青砖红瓦的四合院。院子前面是一个诺大的空地，空地上以大门为界，大门口蹲着两头没有人认识的青石雕刻的瑞兽。所以说没有人认识，就是大家都觉得这东西实在太怪了，肯定不是狮子，因为它们的头上都有一根角，说是独角兽吧，看却像是一个牛头。宽宽大大的，仔细端详却像是马的面孔。乡亲们背地里都说那一对东西是牛头马面。这东西本来是没有的，所以摆放在屈善人家门前，是这东西的来历有点让乡亲们反感。这东西是县城里的日本人送的，送这对不伦不类的东西的那天，几个骑洋马，挎东洋刀的鬼子带着一群二狗子，赶着两挂大车，把这东西送到屈善人家门前的，一起来的还有两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一块上面写着“双山村公所”，另一块则写的是“双山村东亚共荣维持会”。牌子上的字据说是县城里最文化的一个老学究写的，看起来也不咋地，既不龙飞更不凤舞，只是觉得有些憋屈。带头的一个鬼子，对着一群看眼的，帮场子的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然后冲着屈善人连续的又是鞠躬，又是伸大拇指的。搞的看眼的乡亲们心里这个不舒服啊：“大善人这是怎么说的，难道这就投了东洋鬼子？”
日本人大概是三八年初前后进了县城，济南城失手了，确切地说是被韩复榘送给了日本人，后来的日子日本人在胶东，胶南，甚至胶西北一路狼突，这群从岛国衍生出来的异类，血管里流淌的都是侵略和企图征服别人肮脏的血。
县城距双山村大概有四五十里的样子，那时候没有公路，只有一条仅仅能过一挂大车的车马路，虽然说土路不算太难走，但是毕竟要盘山绕水的，所以，双山村里的多数人都没去过县城，只有一些年岁大的，有些阅历的人会说起县城的故事。所以，当他们把在县城见闻将给村子里的后生们听的时候，他们都会惊奇的瞪大眼睛，支楞起耳朵，听着那些稀罕事儿，听说县城里有把房子罗着一层层的那叫楼，听说县城有一拽就亮的灯，听说县城有四个轱辘满街飞奔的汽车，更听说那汽车上坐着一群群抱着三八大盖，架着机关枪，耀武扬威的日本鬼子。
我一直坚信，如果没有鬼子铁蹄的残忍踏入，这座宁静而祥和的同宗同族多数人的小山村绝对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尽管说它是世外桃园有几分夸张，但是，我故乡人们的生性淡泊，为人大都热情宽容，乡里乡亲都相处的相安无事，就算偶尔会有一些摩擦争端，但是在村子里有声望的长者们的调解下，这些争端都不会演化出大事。
请允许我用一种错落时空的方式去讲述这个故事。再随着我把时间转移到一九四九年七月的那个傍晚。
还是在双山村，还是在那个屈善人家四合院前的那块空旷的场地上，哪一刻却挤满了人，那一刻，挂在屈善人门前的那两块牌子早已经灰飞烟灭，唯一留下的就是那两个被推得东倒西歪的“瑞兽”。
屈善人家四合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确切地说门板已经没有了，所有的门板此刻都用在了一个地方，正对着这个四合院，搭起的一个台子，台子上的座椅板凳都是来自屈善人家的。台子上坐着几个从县里来的土改干部。台子中央屈善人被五花大绑，头上还扣着一顶汁帽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大地主”几个赫然醒目的字。
被绑的如同一个粽子的屈善人低着头，身上依旧是那件一点也不可体，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丝绸褂子。是天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屈善人脸上的汗水都一滴滴的滚落在门板搭成的台面上。
此刻，台子上，在屈善人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声嘶力竭的控诉者。这人，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这人据说也算是我的远亲，究竟有多远，反正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这人大号叫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这人的小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村子里无论老少，都称呼他为“孬子”。孬子究竟有多孬，用村子里的人话说：村子里能出这么个东西，算是造孽。游手好闲，欺男霸女这样的话用在这个叫“孬子”的人身上，据说很恰如其分。所以，此刻尽管孬子在台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台子下的乡亲们都极其冷漠，甚至是绝对反感的看着他。年长的老生爷爷，把拐杖重重的杵着地面，呼呼的喘着粗气，“孬子，你给我滚下来。别丢我老祖宗的人。”老生爷爷据说是这个叫孬子的亲爷爷。
然而，老生爷爷的话无济于事，手舞足蹈，声泪涕下的孬子却飞起一脚，把身边的屈善人踹到在台子上。配合他这个动作的是台上那几个县土改工作组的人的掌声。还有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娃，很适时地站了起来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打倒老地主”，唯一可惜的是这口号台子下居然就没有相应的。
被孬子踹倒的屈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显然是孬子的那一脚很重，他摔倒的时候，一面的脸磕在了木板上，擦得鲜血淋漓。
土改组的人厉声追问：“屈善人，你把你的地契交出来。”
屈善人回应说“我哪里有什么地契？”
土改组说“你这大地主不老实哩。”于是孬子又是飞起一脚。台下的乡亲们又是一阵躁动。
土改组说“好你个大地主，你敢和人民对抗，死路一条。你勾结鬼子，祸害了中国人没有？”
屈善人摇了摇头，“没有”。
“那日本人为啥赠你那对怪兽？”工作组的人不依不饶。
“那你要问问日本人，他们为啥非要把这两个破东西放在我家门前。”
“你给鬼子做了多少事？”
“我给八路游击队做了很多事。”
台下这回有掌声了，甚至有人回应“没错，屈善人给八路游击队做了很多事。”
工作组有点语塞：“谁，谁能证明。”
台下的乡亲们争着说“我们都能证明”。
工作组的人急眼了“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话不算数。”
老生爷爷不乐听了，他颤巍巍的举起拐杖，对着站在台中样张牙舞爪的孙子孬子对工作组说“咋这畜牲说话你们就信呢？他的话算数？”
“屈善人你不要对抗政府，交出你的地契，交代你和日本人勾结破坏抗日的罪行，政府会给你一条出路的。”工作组的那个看样子是带头的人黑着脸，开始加重语气了。
脸上的血已经不流了，汗水却依然滚落。屈善人喘了口粗气，“好吧，我交代，现给我口水喝。”
工作组满意了，他们喜形于色地相互看着。其中的一位很仁慈的把自己的水碗端到了屈善人面前，杵到他的嘴边，于是屈善人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水。
“这回说吧”。工作组简直就是得意洋洋了。
“看见对面那棵柿子树了没有，在朝南的那一面，你们去挖吧。”屈善人告诉工作组。
“好你个狡猾的老地主，敢把东西藏到这里。”孬子大喊大嚷的跳下台子，在乡亲们极其鄙视的目光中旁若无人的走过，功夫不大提出了一把铁锨，奔到了屈善人指的那地方，开始挖了起来。
老柿子树盘根错节的，沿着它往下挖不是件轻快的事情，挖了足有半个时辰，孬子感觉到铁锨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冲着工作组大喊“有了”。于是在这之前，一直远远冷眼围观的乡亲们听了这话也呼啦啦的围拢了过来。
2010年7月2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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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0-7-2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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