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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过年的习俗中,祭祀占了很大的成份,祭神,也祭鬼,这是老辈人传下的规矩。
其实年祭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了。二十三,糖瓜粘,是祭灶的日子,俗称“小年”。这一天,要送灶王爷上天,所谓“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不过,灶王爷在这一天究竟应该何时走,各家却并不相同。有的人家早上就送走了,有的人家中午送,而有的人家却要到晚上送。母亲在世时,只告诉过我,家里如果人没到全,灶王爷就不能上天,要到三十才能把灶王爷送走,所以,到底在小年时,应该什么时候送灶王爷,我并不知道。
真正的年祭,是在大年三十。三十早上,把提前买好的天帝全神和爷爷奶奶像贴好,把供品摆上,天帝全神前摆三碗,爷爷奶奶前摆四碗。天帝前的三碗,一般是鸡、鱼、肉各一碗,鸡一定要用红公鸡,因为这是给唾沫神骑的马,唾沫神是给天帝报信的神,负责通知天帝这家已经上供了,要他们快来享用。唾沫神不贴在神位前,而是吐口唾沫,粘在桌子角上,在旁边供碗清水,怕路上马渴。爷爷奶奶前的四碗,一般是红丸子(油炸的)、白丸子(水汆牛肉丸子)、藕盒、肉,这四碗并不拘什么,只要够数即可,按母亲的说法,心诚就行了。这种三、四碗的摆法,也应了“神三鬼四”的说法。
另外,灶王前也要摆一个碗,碗里的是全菜,凡是家里过年预备的东西,都要放一点,灶王爷是一家之主,自然要把东西吃全了,这时,新的灶王爷像就可以贴上了,一贴就是一年。大门底下迎门墙处供着关帝爷,不管什么菜摆一碗就成,关帝爷是仁义之士,不挑剔。大门前左右也各供一碗,这是供门神的,门神看大门,一年到头,着实不容易呢。
供品摆好后,家里的男人们就要去请爷爷奶奶来家里过年了。其实这里的爷爷奶奶,应该是祖宗的意思,并不具体指祖父母,因为不管家里人的辈份大小,一律说请爷爷奶奶回家过年。请爷爷奶奶,也有一定的方式,先在贴好的神像前点柱香,拿些草纸和香,然后走到大门底下,准备一根木棍儿,再到祖坟上,把草纸烧了,磕个头,然后把香点着,再回家,回家的路上,不能回头看,据说爷爷奶奶就在后面跟着,一回头,爷爷奶奶就回去了,至于这种说法到底对不对,我却从没有验证过,老辈人传下来的,年轻人就循规蹈矩做,我不是没想验证过,只是缺乏验证的勇气,爷爷奶奶在坟地里躺了一年了,万一我回头,爷爷奶奶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回到家,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还得续香,天帝前一定要三柱香,爷爷奶奶前一定要四柱香,这个数是不能错的。磕个头,烧些草纸,就算是把爷爷奶奶请回来了,烧纸时,顺便把唾沫神烧了,好让他快去报信儿。院子里,早已经有人放起鞭炮来。长辈儿便喊:“拦门棍放了没有?”院子里放炮的人答:“早放了,没事,爷爷奶奶走不了!”那嗓门儿大的,赛过鞭炮。栏门棍,其实就是大门底下准备的那根木掍。这根棍至关重要,过年时如果串门,千万不能把这根棍踢了,否则主人一定要拚命,因为这根棍儿是拦爷爷奶奶的,怕过不完年爷爷奶奶提前回去。
按习俗,三十中午吃大锅菜,盛上三碗摆在天帝前,盛四碗摆在爷爷奶奶前,烧些草纸,磕三个头,或者一个头,然后家里人才可以吃。磕头的个数也不定,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小时候,我曾问过父亲,到底应该磕几个头,父亲笑着说:“想磕几个就磕几个,只要高兴就行了。”等我长大后,再想问父亲,父亲却已不在人世,所以,现在我上供时,有时候磕三个头,有时候磕一个头,有时候只烧纸并不磕头。
三十晚上吃饺子,自然还是按那个数摆碗,上过供后,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起年夜饭,吃香的,喝辣的,没人顾及到天帝和爷爷奶奶,再加上春节联欢晚会的精彩节目,更没人想起神和祖宗了。
春晚节目还没完,到了零时,便要下饺子,这时的饺子算是宵夜吧,家里人不吃,是给天帝和爷爷奶奶吃的,上完供,放几挂鞭炮,然后就开始拜年。先给爷爷奶奶拜年,磕一个头就成了,磕时,所有的人都会说:“一年到头了,给爷爷奶奶拜年了。”我一直怀疑人们的诚心,因为爷爷奶奶至少是两个人,怎么只磕一个头呢?
给爷爷奶奶拜过年后,家里人就按长幼顺序开始拜年,这时倒足见诚心了,磕头的人磕得实在,受拜的人笑得从容,不过也有弟弟给哥嫂拜年时逃懒的,磕一个头,然后说一句:“哥哥嫂子分去吧”,自然省了一个头,不过嫂子可并没有不高兴,不喜欢开玩笑的,笑笑就罢了,喜欢开玩笑的,则按着小叔子不放,逼着小叔子给自己磕头,家里就开始闹哄哄的,公公婆婆呢,不去制止,张着少牙的嘴乐呵呵,屋里洋溢着一片欢笑。
乡里乡亲拜年则是初一黎明,长辈带头,实实在在地磕头,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开始捣乱,要么跪在地上不起,一直到拜完年为止,要么就磕得慢,这样能少磕不少头,我小时候就这样,一者全磕下来膝盖真疼,二者没人注意后面的到底磕没磕,反而拱着手道“受累”。
等拜年的人全过去后,要抄供,就是把三十早上摆的那些碗全端走,留着初二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时吃。抄完供,只要想着吃饭时,摆几碗就可以了,反正初一这一天全是饺子,家里的主妇煮熟了饺子烧点纸就算完事。男人们这一天是自由的,可以随处去玩,只要记着回家吃饭。
初二早上,要把爷爷奶奶送回去,天帝要等到十五晚上看过焰火后才可以上天。爷爷奶奶的像从墙上揭下来,把周围画的二十四孝图剪下一半留在家,然后拿些草纸和鞭炮,开始约门支最近的几家人,一起去往老坟地里送。老坟地里,早已不见了坟头,岁数大的人说哪儿是爷爷奶奶的家,就在哪儿把像烧了,然后放炮。哥哥烧纸时,我跪在后面,看到那一堆火苗下的土地,突然有一丝疑惑:到底谁见过爷爷奶奶?那一片硬梆梆的黄土地下,埋的到底是谁?
送完爷爷奶奶,要到自家的坟前烧纸了。烧完纸,放完炮,人们却并不走,围着坟看,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别家的人在说什么,我听到哥哥和叔叔说话。叔叔说:“看,这是你老爷爷的坟,这是你爷爷的坟,这是你大爷的坟……”然后指着再往下的空地,“这里,将来就是我的地方……”哥哥也指着一块空地,说那里是他的地方,他们说话时,脸上喜滋滋的,全然没有谈到死时的一种悲哀,仿佛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有些愕然,呆呆地看着叔叔和哥哥,突然问:“叔叔,我呢?”叔叔笑着指哥哥旁边的空地,说:“这里是你的,没人敢跟你争……”说着,蹲下去双手一把一把的抓起黄土,轻轻地抚摸着,就像抚摸着婴儿的头。我笑着说:“叔叔,扔了吧,怪脏的……”叔叔瞪了我一眼:“脏?全凭着这个养活我们呢……”叔叔把手中的土扬起,被一阵风吹向远处,那里是一片更为广袤的黄土地,还有黄土地上祭拜的人们……
回家路上,我不断回头张望,看着渐离渐远的自己的那块地盘,一道灵光划过心际:人们年年烦琐地祭拜,在这片土地上烧纸磕头,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老一辈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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