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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说戏、欣赏戏,在《红楼梦》里占了不少情节,这些情节有时还是故事的关键。细心的读者往往通过听戏点戏说戏分析出《红楼梦》故事的发展方向以及人物性格和命运。对此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之后,回家省亲。她点的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第一出戏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捧雪》。第二出戏出自《长生殿》,说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密誓。第三出戏出自汤显祖的《邯郸梦》,说的是吕洞宾度化人成仙的故事。第四出戏出自《牡丹亭》,说的是杜丽娘之死。这四出戏的排列有明显的象征意味,一般普遍认为这四出戏预示了贾元春由得到皇上宠幸至虎兕相逢大梦归的过程。其次就是著名的“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西厢记》比较特殊,别说是那崇尚礼法的时代了,就是现在,青年男女在一起看“西厢”,如果二人没有心照不宣的秘意在其中,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里面有一段被理论家称之为比较接近于自然主义描写的曲子。俗语所谓“少不看《西厢》”应指此而言。
《西厢记》在《红楼梦》里多次出现。二十三回著名的宝黛共读西厢之外,第四十二回,因黛玉的酒令犯禁,宝钗要“审”她,说到自己也曾偷看此剧。第三十五回、四十回、四十九回、八十七回,宝黛谈到的是此剧的曲文。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有“蒲东寺怀古”诗迷;第五十四回葵官唱《惠明下书》;第五十四回贾母替到《听琴》;第五十八回麝月替到《拷红》;第六十二回探春说的“恭敬不如从命”;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说的“僧不僧、俗不俗”;第一百十七回写到有人唱“小姐小姐多风采”。都是指的此剧的戏文。
和《西厢记》一样,《牡丹亭》在《红楼梦》中也多此出现。第二十三回书中描写艳曲警芳心之外,书中也一再提到此剧。有的是一般提及,如三十六回;有的是重点欣赏,比如二十三回;有的是演出此戏,如第十一回、第十八回、第五十四回;有的是引用此剧的曲文,如第四十回;第五十一回薛宝琴的“梅花观怀古诗”迷,涉及到此剧中的《写真》、《拾画》、《园驾》三折戏。《西厢记》和《牡丹亭》在书中的多次出现,说明作者对此剧是多么的偏爱与熟悉。一个人的爱好和他的情感是相通的,内心情感的外在表示是他的性格,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的一生。曹雪芹如此。都如此。
红楼梦的正文开始不久,就是宁府的梅花开了,请荣国府的老太太过去赏花看戏,红楼梦与戏曲的关系也就从此开场了。
第十一回、凤姐点戏,邢夫人、王夫人说,你点几出好的我们听。于是凤姐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双官诰》写冯三娘立志守节,教子成名之事,此戏其实就是现在我们经常看到的《三娘教子》。《还魂》写杜丽娘起死回生,出自《牡丹亭》。《弹词》写唐朝李龟年流落江南,弹唱天宝遗事,出自《长生殿》。这是红楼梦里戏曲的开场——所谓“好听”而已,那么什么戏好听,什么戏不好听,那就因人的欣赏趣味而异了。第十八回,贾府优伶为元春唱戏。贾蔷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元妃省亲,乃贾府天大之事,喜庆冲天。可居然有“相约”、“相骂”出现,索隐家们索隐的时候大概忘记了这个十分重要的的情节——元妃和当今皇上后来应该是有了矛盾的,甚至是曾经“相骂”过。那么元妃和皇上是怎么发生的矛盾?这和当时的历史肯定有关——此乃元妃之死的最好索隐。不然我们是没有办法解释在元春省亲的当口为什么会出现了和喜庆气氛极为不和谐的“相约”、“相骂”。
第十九回、宁国府新年演戏,演的是《丁郎寻父》、《黄伯英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书中描写到: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喧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上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独宝玉的感受是: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宁府所上演的剧目,说明的宁府的品味,说明了贾珍的欣赏趣味。
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吃了饭,贾母先让宝钗点戏,宝钗点了一折《西游记》。凤姐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至上酒席时,宝钗又点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辞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玉的这句话是自己性情的真实透露,是我们了解宝玉性格的一把钥匙。宝钗说这出戏里的一套“寄生草”填得极妙,并当场背诵下来。宝玉听了,喜得拍膝摇头,称赏不已。终遭黛玉揶揄:“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呢,你就《装疯》了。”《山门》就是指《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装疯》一剧说的是尉迟敬德不满朝政拒不出兵在家装疯的故事。书中的这一情节,说明宝钗对戏曲的修养是很高的。同时也说明黛玉也十分懂戏曲。宝钗在这一回中提到戏曲中的辞藻时,欣赏之意溢于言表。确实,戏曲中的辞藻别于唐诗宋词,有特殊韵味。元杂剧自不必说,就是其之后的戏曲,其辞藻也是十分好的。不看戏,只读剧本中那些优美的唱词也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戏曲是平民艺术,其道白虽多有村俗平白,可其唱词辞藻打造是很见功夫的,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现代京剧,就是多遭诟病的“样板戏”也同样如此。“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这是多好的词句?当然也有不是那么好的,比如“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宝钗出口就能背诵戏文,说明有些戏文是深入人心的。二十五多年前,一位饱受磨难的老师在高中的课堂上说过一句昆曲《林冲夜奔》的唱词:“丈夫有泪不清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直记忆犹新,但从来没有听过此剧,多少年后才从黄裳的一本书《旧戏新谈》里看到了关于此剧介绍,也终于看到了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唱段:“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底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愁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第二十九回,元妃省亲后在初一打醮。贾珍一时回道:“神前拈了一出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说明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白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母是过来人。她老人家的不言语是很值得人深思的。一个朝代也好,一个家族也罢,从艰难起步,经多多年的努力,走到辉煌的顶峰,最后又走到败落,归结为昙花一现,梦里南柯。之后又从艰难起步,覆辙重踏……有几个能跳出这个圈子?——这三出戏都是在神前拈的。神灵是有灵的,贾府后来的命运,神灵不是已经在此告诉我们了吗?第三十回,宝黛刚刚和好,黛玉失策,问宝钗:“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博古通今,色色都知道,怎么连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叫《负荆请罪》!”此处的宝钗是比黛玉还苛刻呢。
第三十六回,爱博而心劳的宝玉让龄官唱“鸟晴丝”一套。看过牡丹亭的应该记得“鸟晴丝飞来闲庭院”一句,此乃《游园》中的套曲。龄官爱的不是宝玉,她深爱着贾蔷。宝玉遭到果断与无情的拒绝后,从此深悟一个道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第四十二回,宝钗提到了《琵琶记》和《元人白种》。
第四十四回,宝玉祭奠金钏。回来时众人看演出《荆钗记》。黛玉对宝钗说:“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要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此中大有文章——其实黛玉和宝钗都知道那一天宝玉到底去干什么了。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此时正唱《西楼记》。书中写到,那文豹便发科诨到:“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书中的这一描写,说明了在当时演员和观众的互动情形。据记载,此剧在当时有名曲之称,无奈现在已经没人唱了。其实我们的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有几千出戏剧,经过一代又一代演员的艰苦努力,现在大部分已经失传了——故调多自爱,今人多不弹。
第五十四回,依然是除夕,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记》。也是在此回,秋纹说到《混元盒》一剧。贾母谈到《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芳官唱的“寿筵开处风光好”出自《苏武牧羊记》,“翠凤翎毛扎帚,闲踏天门扫落花”出自《邯郸梦》。
第八十回以后,一共出现了三出戏。即第八十五回的《蕊珠记》和《达摩渡江》和第九十三回的《占花魁》。《蕊珠记》根本不见于明清两代的戏曲剧目,乃续书人的杜撰;而《达摩渡江》乃是一出独角戏,书中却说“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可见续书人根本就没看过此戏;至于《占花魁》,卖油郎秦小官本是“生角”,而其扮演者蒋玉菡却是唱“旦角”的,书中居然让蒋玉菡改行反串。续书说到的三出戏,都出现了常识性的错误,那么断定续书人根本不懂戏,我看是一点也没有委屈他。
《红楼梦》一书,说了那么戏曲,可《红楼梦》本身也是一出戏呢。
一个石子不论大小,不论飞得多高多远,总有掉下来的时候,再贫穷再短暂的人生也自有其辉煌灿烂的时刻,由此来看,每一个人生都是红楼一梦;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由此而言,人生不也就是一出戏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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