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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有月亮的晚上,草根就会吹笛。
草根会的曲不多,但那支《凤求凰》,草根吹得好,草根自己知道。
有时,草根不用看,也知道灵姑靠在庵里的梧桐树下听。
这一听,就是十多年。
草根多时是痴痴的看,想见自己能够看见树下的人儿,吹笛。
那支《凤求凰》,也被他吹出来凄凉的味道。
草根爸是村长,承包了这座山头,种树。草根住在山上看着。
家,是一幢砌了暗红磁砖的楼。草根不住家。
一个窝棚,简单的铺盖,草根添置锅盆,将了山上的柴自己做饭。家,总是少回的,若回了,提些菜扯腿就走。家里有事情唤他了,便在楼顶上升一面旗,白色的旗,像招魂似的,草根有时候还懒得理会。
招魂?是的,草根的魂不在家里,他的媳妇,留不了他的魂。
草根的魂,早留在了桃花庵,在他十五岁那年。
桃花庵。
小的院子,破败的佛,破败的牌匾。
庵里人少,香火也少,村里于是每年每户出了十斤粮食供着。
庵门多半是关闭着的。但逢初一十五,才见了几个妇人,一路吱吱喳喳的进去。
多少年了?草根没进去过。对这庵堂,草根心底下有着畏怯。
更紧要的是,草根怕见,怕见灵姑那双眼,那双眼,朝他笑了来。
那双眼,经常是空空的,没有内容。
那双眼,也曾有过一次哀戚。
那年,草根十五岁,随了他爸给庵堂送村里凑的粮食。灵姑执了他的手说,给这笛你吧,我用不着的,她的眼中竟滴下泪来。
草根愕然。
笛,光溜溜的,草根不问也知道是支老笛了,尚带着灵姑暖暖的体温。
我抓着它终究有什么用呢,灵姑昵喃。
算了,你又不懂,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了这么多,灵姑戚戚的叹。
好生待它啊,别损了,灵姑交待。
老笛难求,草根宝贝着呢。
草根盯了那执笛的手看,女人的手,原来可以漂亮成这样——老笛在她的手上,像飘着似的,细长的手指有一种玉般的纯白。
草根想摸了去,摸那手,可最终他只摸了那笛。
笛,刀刻着一个名字——伟。
灵姑漂亮着呢,旁人说,命苦,临去嫁却死了男人。
克夫相,有女人插嘴,可惜她男人竟从山上摔了。
要有人给我在山顶的树上刻字,他摔死了我也给他守孝。分辨。
啧啧的叹息声里,冒出一句,咋这么看不开呢,就出家。
草根就想,伟——是那个男人吗?
草根的心里有了酸酸的味道,对老笛,却更是爱护得紧了。
一抹红。
庵堂,井边,灵姑在洗衣。
一抹红,大红的肚兜,灵姑洗得耐心。
庵堂里,这是犯清规的。
少年的草根,还是朦胧的青春,撞见了,羞红着脸。
草根常去看望灵姑,大清早的,被他撞见。
灵姑的脸,也现出一抹红,却难得的朝草根笑了。
草根执了老笛,逃去。
从此草根不去庵堂了。梦里,草根常梦见,一抹红,红的肚兜,红的脸,红着脸的笑。
草根搬了在山上住。窝棚,往下就是庵堂。
逢有月亮的晚上,草根吹笛。
梧桐树下,灵姑在听,却少往山上张望。
她当我是孩子呢,草根有点悲伤,手往老笛的“伟”字上摸去。
伟——刀刻的一个字。
草根怨不得。
草根从小固执。
那支《凤求凰》的曲子,就是他花了一包烟买的。一个过路的乞丐,吹了来,草根一包烟,留住他半天,学了。
也许,草根不会吹笛,灵姑就不会执了老笛给他。
草根信命。他想,命里该当碰着灵姑。
草根的脑里就想起来了,克夫!
可是草根想,我是她什么人呢,怎么她就成了我命里的克星。
那颗树,伟摔下去的那颗树,草根找见了,刀刻的四个字——天作之合。
树下,深深的崖。
草根就仿佛见了,灵姑穿着红红的嫁衣,问着伟,漂不漂亮。
草根就仿佛见了,灵姑抱着树的痛哭。
哭,草根的媳妇也哭。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草根麻木的提了脚走,媳妇咬着牙流泪,也不拉扯。
升旗,升召魂旗。往后,草根的媳妇每天升三次旗,早上,中午,晚上,升了降,降了升。
白色的旗,草根在窝棚里瞧得分明。
草根他爸过来,在窝棚里面转圈,吐出两个字:冤孽。
老村长留下一束青发,也不多言语,走了。
草根一楞一楞,从此又留了心从窝棚里看庵堂的师太们。远了点,脸面是看不清的。
草根添了一种痛。这痛,随时日渐长。
灵姑,梧桐树下的灵姑,原来也有太久没见了。
太久了,十多年。
那夜,草根死了命的吹笛,他要招了灵姑过来。
草根流泪。
凤求凰。
草根在心里发了狠,灵姑一定要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
草根家的楼顶,白旗升得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庵堂里,灵姑在梧桐树下,仰了头。
草根的口里有了血的腥。
草根疯狂。
灵姑来的时候,草根的泪湿了老笛。
灵姑的脚步轻飘。
灵姑的手摸到了草根脸上,草根才知道。
灯下的灵姑,老去,脸上是刀刻一般的纹,泛着暗红。
一抹红,红的肚兜,红的鸳鸯戏水的图。
干瘪的奶子。
草根有些不知所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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