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日子
萧一
在这之前，我厌倦了生活中的一切，并且作出了最坏的打算：把一切尽有可能将要发生的美好意外的可能性精确到小数点千分位(而实际上这种意外从没有发生过),精心策划了要花许多精力才能完成的坏打算—离开这个滑稽的世界—如您所知，我没有造就飞船去外星生活的本事，所以只能搞出绞刑架来。在一切都已准备好时，发生了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意外(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意外经常发生)。这个庞大的计划的失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原因是这个时候作这样的打算不适合。譬如说，我打算要死，上帝发现后说，不行，今天不能死人。或者上帝说，我很忙，过几天再说吧。或者说，你想早死得送红包，没有红包不批准。又譬如说，在这节骨眼上，村长说，那个谁，你设计的绞刑架具有极高的科学价值,我们已经想过了，每户人家出资三百块钱来买你的专利权，用它来杀猪再好不过了，看不出来，你还蛮有才华的。等等等等。这种不合适的打算让我继续延续我的生命,用活着的每一天来证明生活的艰辛。
我的家乡柏树林，那里的天空总是晴朗着。它清澈透明，常常宽容地把那片洁净的湛蓝色洒在我的头顶。阳光虽然毒辣，晒黑了我的皮肤，但在这阳光下，我有许多美好的日子。
父亲是个终年沉默的老实人，黝黑的四方脸上难以露出笑容来，虽然他有很高的个头，但生活的重担压在他的肩上，他的背不得不驼了起来。我的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因为常年辛劳的缘故，她看上去非常瘦弱，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比头发还多。如今他们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形容越来越憔悴,却还在为生活奔忙着。我为了理想,终日郁郁寡欢。久而久之，我忘记了笑容，觉得开心是一种罪过。
我养过一头黑牛，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它是我亲手养大的，毛色光滑油亮，苍蝇落在上面脚底板都要打滑。它体魄强壮，长着一对长长的角，在牛群里称王称霸，不可一世。可是，它好吃懒做，一点也不愿为我效劳。它不愿下地干活，吃饱以后就去找别的公牛干架，或是在村头瞎转悠，生活倒也有趣的很。它特立独行，不愿与牛群为伍，总是混在羊群里，学习羊的动作，对于飞崖走壁，驾轻就熟。后来它的尾巴变短了，屙出来的粪也不再是扁平形的了，也不象羊粪那样小颗粒形的，它的粪便成了拳头大小的球状物，并且非常坚硬，拉在地上能砸出一个坑来。下巴上还长出了胡须，看上去神采奕奕，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我还养过一只大黄狗，虽然不凶，但谁都怕它。这是因为它个头非常高，像头驴。我用铁链锁着它，因为它老是想追兔子，但它的罗圈腿总是不争气。时间一长，那些兔子都跟我家大黄狗熟了，跑一会儿看大黄狗实在追不上就停下来等等它，顺便歇歇气，等到快追上的时候再继续跑。有一次，它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正在熟睡的兔子，于是猛扑上去，那兔子发现时大黄狗已到了它的身边，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突然一个翻身，分开双腿，露出一张雪白的肚皮来。大黄狗大概是害臊，红着脸跑了回来。从此之后，它就退出了自己的追捕生涯。它们的一生虽然没有帮过我什么忙，却始终陪在我身边。从日出到日落，无论或晴或雨，忠贞不渝。多年来，生活的种种不公让我心灰意冷，惟独它们用一种不懂生活的生活方式给我勇气。
每天我绕着山路去田里干活，左手牵着黄狗，右手牵着黑牛，想起苏子牵黄擎苍的雄姿，心中不禁涌起无限的悲凉来。虽然黑牛背很平坦，但却不愿我坐在上面，总想方设法地将我从它的背上摔下来。
天蒙蒙亮，我便扛着锄头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抱怨着妈妈叫醒我太早。由于我常年爬山的缘故，脚和腿的度数变成了一百二十度，走在平地上跟山路上二者感觉相同，这在别人看来，我永远都在爬山。太阳从东方露出通红的脸时，我已经到了山顶。我时常站在山顶上若有所思地张望我的村庄，它被高大浓密的树木遮蔽着，只能隐约地看到从树隙间露出来的白墙。一缕缕炊烟轻轻地从树林中升向天空，在阳光的照射下随风舞动，犹如被风从额头上吹起的条条青丝。阳光透过这许多条青丝时，寂静的村庄开始喧闹起来。鸟儿们仿佛为了争抢第一缕阳光而激励地争吵着，山坡上草色青青，一切生命在黎明的到来之后便生机勃勃起来。此时的我，造型是这样的：从后脑勺到耳根的头发高高竖起，像围起的一圈栅栏；前边因为在洗脸时抹了一些水，所以平坦油亮；黝黑的脸被汗水常年冲刷，起了许多条沟壑；颧骨高高突起，像从平地里突然冒出的石头；下巴锋利，犹如笔尖。如果把这张脸绘成一张平面图纸，图案就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四角星。我萎靡不振的样子阴郁、沧桑，脸上永远笼罩着一片摆脱不了的死亡的阴影。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设计绞刑架的图纸，以便回家好赶紧绘出来。我总是觉得，死在自己设计的绞刑架下应该别出心裁，并且从没有觉察到死亡的可怕。
我每天都向上天忠诚地祈祷天能阴下来，或者下雨。上天故意要考验我的诚心，所以常常不如我愿。然后我又以极大的热情用相信科学的眼光去关注天气预报，年轻的女播音员总是信誓旦旦地指着我所在的方向说，局部地区有大雨。时间在她鲜红的嘴唇边一点点流逝，却不见天空有下雨的动静，阳光铁面无私，对于我的皮肤总是丝毫不留情面。我这样的期盼是因为下雨天我就可以呆在家里聚精会神地研究和绘制绞刑架的构造。我利用闲暇时间给我中学时代的非常讨厌我的物理老师写了一封信，讨教了许多关于物理学方面的知识。老师一反常态极度热情地向我介绍了绞刑架的原理，我坚信在这件事上，老师为我花费了许多精力去查资料。我的设计才得以进展顺利。老师在一次回信中说，我鼓励你去尝试，死亡并不可怕。我的老师如此这般地一直支持着我。
邻居狂热地信奉着宿命论，认为生命可以轮回。他四肢瘦长，小脑袋已经秃了顶，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无精打采地从左耳根梳到右耳根，依然掩饰不了秃顶的荒凉。他长着一张乐天派的嘴，总是显得很开心。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有开心过，也没有人发现他有不开心的迹象。而这种种迹象表明，他沉着冷静，在开心和难过面前想方设法地保持中立立场，四十年来坚持不懈，以至在四十年里心力绞碎，早早地就秃了顶。他有一台破旧的手提式收音机，是他最心爱的宝贝，出门总不忘记带它。虽然它很破旧，但总会在紧急时刻呜呜啊啊地播几句，比如在小罗进球之前，很会讨主人欢心。田里劳动时，他便把收音机挂在田边的树梢上。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享受人生才是生活的真谛。我当时一天总是吃不下饭，为怎样挥霍时间更多一些而犯愁着。作为一个不曾更事少年，在逐渐开始明白人生的这个过程，思想是沉重的，而且是叛逆的，对于他的箴言，我统统抹杀在了黄土地里。当然，我那时对生活的认识，仅仅是能和穿着青花布衣的木子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我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布鞋在田里劳动，那鞋子非常耐磨，但我的大脚趾实在受不了脚气的折磨，把鞋尖钻了一个洞，出来透气。而我，却只能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屈服、猥琐着。我总是感到有一种东西压在我头顶，重重地，逼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让我思路顺畅地想到了离开，屈服的人生不如痛快地死亡。
高科技的劳动方法在我们那里并不流行，我们还是和祖辈一样，在黄土地里使劲刨，刨了一辈子，给自己刨了一个大坑。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只能幻想，幻想有一天突然从土里刨出金子；幻想有一天能从天上掉下馅饼；幻想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而时间，也在日复一日的幻想中流过。虽然四周是绿油油的田野，并且四季都有花开，按理来说，我是应该知足的，但我常年生活在这里，所以，厌倦了这里的一切。
我的父亲说，我们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是来接受人间的苦难的，一切苦难都是上天对于我们的不虔诚的惩罚。我的父亲虽然木讷、呆板犹如一块永远只会开关的四方形的门，但我还是从他的为数不多的语言里领略到了他的智慧。我虔诚地信奉着万能的上帝，我坚信他会不失时机地给予我仁慈的厚爱，然而，我始终一无所有。对于他这几句至理名言，我却是极力反对的。我们身体受着折磨，这无可厚非，但我们的精神是健全的，我们可以享受思维带来的极大的乐趣。这种乐趣就是我一次次想象着摆脱绝望的生活的快意。
村庄的夜是静的，就算有虫鸣鸟叫，也让人觉得寂寞。我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一边拍着蚊子一边想着木子，我可以看星星，要是木子像蚊子一样在我身边绕着该有多好。他们名字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有一个共同点：即在我身上叮一口就跑掉了。我时常摸着左腮想起木子温热鲜红的唇印，命运安排，她只在我脸上点了一下，留给我无尽的痛苦。
虽然事事如此不如我愿,但在金秋时我还是欢喜的。因为这个时候就要收获了。也就是在多年前的这个季节，我找人阉了大黄狗。那时候它还小，一岁多点它就显出一副不安分守己的心态，心里老是想着风流快活事。我这么说有些人可能不信，明眼人一看动作就明白了。这在我那不曾更事的年龄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尽管我当时也有类似的新奇的想法。后来我上了中学，我的女生物老师解释说，这种现象叫做早恋。跑题了。
我自己开发了一块土地，种了些玉米。为这件事，村长招集所有的人开了一次大会。村长说，国家实行西部大开发的政策是为了提高群众的经济收入，我们不能歪曲理解。我当然知道他这话是有针对性的，但没有理会。后来他又纠集了一部分人每人喝了五斤水在晚上往我的玉米地里偷偷地撒尿，村长很厉害，把比例算得非常精确，所以，我的苗一直未死，但却总是显得枯黄，并且比别人的要矮一截。到秋收时，它们便迅速枯萎了。我去找村长算帐，村长说，XXX同志，说话可得小心点，社会主义社会是法制社会，讲法律的，要有证据。我说，你闻你闻，苗上还有尿臊味，铁证如山你别想抵赖。村长当然没有闻。这件事情也就这样在毫无意外中过去了。
我还种了许多土豆，但是它们长相窝囊，只有乒乓球大小，看上去就让人生气。我在地的一头挖了一个洞，然后用它们来练习高尔夫。
树叶逐渐枯黄时，我们的村庄开始被雾笼罩起来。阳光总能想方设法地穿过雾，照在我们的院子里。院子在清晨是潮湿的，上面积了许多树叶，从围墙外伸进来的光秃秃的枝条上还挂着两个鲜红的石榴，虽然墙角的秋菊花正艳，但还是掩盖不了这种弥漫着凄凉的气息。
我每天起得很早，在铺满落叶的小道上散步。你可能不理解在带着微微寒意的秋天的清晨散步的人，可是，如果跑步的话，你想想，这成何体统？乡下人跑步，那城里人只有赛跑了。并且，城里人一贯看不惯乡下人模仿他们的生活习惯。
就是在三年前的这样的早晨，穿着青花布衣的木子对我说，你是个苦命的人，你看你的脸，多像黄土地！我当时觉得，自己就象被阉过的大黄狗。木子说过，黄土地不值钱，她要找个矿物质丰富的土地，开发量大些。她妈妈教她的择偶方法准确无误，她像先知一样预知了我的未来。
后来我在城里见到了木子，虽然她依旧美丽，乳房依旧高耸，身体依旧婀娜，却已不是当年的青花布衣。她邀请我去同她睡觉,当时秋意已尽，已经是立冬之日了，一切便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
匿名发表于 2009-8-30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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