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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你与我可否只做一双燕雀,比翼宿栖。
傻丫头,凡间不是还有云,劳燕分飞。
......
一语成谶。
`出尘`
贞观年间。大唐境内江洲。宁府。
里屋软塌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妇人,浅浅的喘息。被褥上殷红的血渍迅速扩大。稳婆慌了手脚,大量的热水与成堆的织帕忙不迭地送进。
急剧涌出的热红将塌边已被凌乱脚步踩脏的绣鞋染得更污。一声痛极的嘶喊似乎耗尽那妇人最后的力气。
东面苍穹忽起的金光倏地笼罩了这片府邸,闪耀得几欲刺瞎了众人的眼。
紧拧着被褥的双手软软垂了下来,瞑目的眸,眼睫上还沾着余温的泪。
门被缓缓推开。
珍珠围边的襁褓,裹着粉雕玉琢的女婴。
“老爷。”为首的丫鬟以袖拭泪,“夫人归天了。”
身子一个踉跄,老爷屏退了前来搀扶的管家。接过那小小的婴孩,小心翼翼,惶恐摔碎。
那被如至宝般捧在掌心的孩子,却不哭。吮着自己粉嫩的手指,瞳间是最初始的单纯,瞅着这还未及看懂的人世。
极目望去,天际的光环似是神诏。
老爷微微颤了颤,仿佛洞悉了什么。
`入世`
那个女子,在避世的白骨山深处,隐了很久。
及地的裙摆,在凛冽山风中翻飞。
蓝眸间眼波盈盈,眸光流转,顷刻已取人性命。
舔了舔指尖犹热的血,女子抿唇笑了: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而已。
女子败于一神裔之手。
圣洁的光辉流淌在他金色的巨翼之上,“罗刹女,你祸乱人间千年,今我前来渡你。念你当初实为助黄帝征战,方会沾染这人间污秽浊气,无法重回天界。现特赐你将功补过之机会。”
女子凄然一笑。宿命的齿轮将重新旋转么?
神裔施展的金翅擘海眩目。
山中只余一抹深蓝的缎带,随风飘荡如无依游魂。
女子的幽叹久久不散。
你随她上天入地。你却可否想过,我独自一人在这白骨深山,也会觉得冷?
`纸鸢`
长安城东。旷野。风和日丽。
小小的可人儿牵着起起伏伏的丝线,线那头绑着只素色的纸鸢。女孩时而微颦娥眉,时而欢呼雀跃。身后紧随亦步亦趋的两三丫鬟。
天边的纸鸢终晃晃悠悠地坠了下来。女孩满脸忧伤。
纸鸢。亦是她的名字。
宁纸鸢。毗邻而居的人们说她诞生人世时,天际的金光覆盖了整座府邸。她是神女转世,宁夫人因孕育了仙胎而早登极乐。父亲视她为掌珠,取名纸鸢。之于父亲,她便如那纸鸢,精心雕琢放飞,却终将远离他视线。
她莞尔一笑,或许前世她便是只无忧无虑的鸟儿呢。抑或来生她可以做一只燕雀,翱翔于广袤天地间。自由地。
宁纸鸢摊开掌心,“还我。”
眼前高大英武的男人,拾了她掉落的纸风筝。如获至宝。用眼神吞噬女孩清丽的身影。
面对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男人,女孩嗔怒,“请将这风筝还我。”
眸光微敛,男人回过神来。他道,“公主,我终寻到您。”
`深愁`
大唐皇城。
金漆镂花的窗棂。如欲展翅双翼一般的屋檐,却如何亦飞不出这殿宇俨然。
倚栏观荷的锦衣女子,愁深似海。
她曾是火神女魃,助黄帝征战。她亦是白骨深山的罗刹女,魅惑众生,杀人如麻。如今,却亦如世间平凡女子,深宫内院,为博君王带笑一看。
纤指抓起一小撮鱼食,散向满池拥攘的游鱼。
当年那神裔是如何说的?入宫城,灭武氏,大唐可免一劫。将功补过?莫非在一堆脂粉女子中争风吃醋便是所谓的丰功伟绩?
当时在一阵五雷轰顶的痛苦中苏醒,她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齐梁皇室萧氏族人。不久之后许给了当朝太子李治。
那夜的月,皎洁如前。主室内燃着舒神的檀香,袅袅的轻烟,迷迷蒙蒙。软塌上被绒毯紧紧包裹住的女子,手脚冰凉。万人之上的太子为她冷艳的眉目所迷醉,急切地扯开绒毯,埋头于她纤细的颈。女子的凝脂玉肌洒满冷洁的月光,白得近乎透明。
眼角淌下无动于衷的泪。只有窗外梢头的月,清楚地看到她的沉沦。
李治醒来时,枕旁空无一物。余温的被褥遗留那个女子的清白。李治宠溺一笑,众多妃嫔在床第间使尽浑身解数。只她冷漠疏离,令他在要了她的身子后还仿若求之不得。
此后,李治对她疼爱有加。登基之后,进为淑妃。
`茫然`
纤小的人影半蹲在宁府后院,独自数着手指时,有谁能知她心里的事?
撇撇樱桃小嘴,宁纸鸢向身后的男人看去。
这个男人自见到她起便一路跟随,甚至还向父亲提亲。父亲竟鬼迷心窍地应了这门亲事。
男人说,他迦楼罗,护持佛的天龙8部之一。她是炎帝之女,精卫。天地初开时,炎帝与黄帝大战涿鹿,炎帝败北。精卫被迫转世。
他说,当年遥望公主一眼,再难忘记。
然而,之于宁纸鸢而言,那些不过只是遥遥的上古传言。
孱弱的双肩披上西王母差人送来的舞雪。头戴邀月。颈围化魄。脚踩魅影。宁纸鸢端坐在婚轿内,惴惴不安。
迎亲队列前气宇轩昂的男人,只在凝望她的眼眸里满是虔诚。
软轿忽然停下。她听到轿外迦楼罗凛然的声音,“应龙,今时我先你一步与她相遇。你让路为妙。我每天食一大龙王五百毒龙,潜心修学屠龙之技,只为克制你一人。”
狂风将轿帘拂得猎猎作响。迦楼罗倏地凌空而起,背后突生出两金色巨翅。
那名唤应龙的男人并不退让,化为一条双翼蛟龙。
`低叹`
风云色变。
缠绕着迦楼罗的龙尾被他手中降魔杵划开,应龙反身舞出一阵九龙冰封。
数十回合之下,应龙终不及他凌厉。
掀开轿帘,宁纸鸢只见三米开外,一男人半坐在地。嘴角溢血,苦苦支撑。
迦楼罗下身呈巨鹰形象。头戴尖顶宝冠,双发披肩,身披璎珞天衣,手戴环钏,通身金色。背后两翅向外展开,如鹰喙般墨绿的唇外露着尖利牙齿。忿怒的神情仿佛欲将应龙食之而快。
见此情景,宁纸鸢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抬眼,眉宇间的抑郁浓得化不开。只一眼,宁纸鸢却觉已为此等待良久。
“别杀他。”纤细的双臂挡在应龙身前。
时空仿若逆转。当时,精卫亦是如此毅然面对炎帝。父亲若要杀应龙,除非我先亡。
迦楼罗仰天长啸,鸣声悲苦。腹中如火焚,炙烤五脏六腑。痛苦不堪。在半空翻腾后绝尘而去。
纸鸢俯身清理应龙淌血的脚踝,包扎伤口的布是她撕下的裙裾。
一如当初,应龙抚摩她的头,低叹。“傻丫头。”
`前尘`
时光追溯万年前。天地初开。
炎帝神农部落与黄帝轩辕部落大战前夕。轩辕部落水神应龙,奉黄帝之命潜卧于神农部落。
此间,应龙与炎帝之女精卫互生情愫。
潜卧之事败露。炎帝欲杀应龙,精卫以命相胁。炎帝只得暂将应龙囚禁。
精卫每天都来到囚锁应龙的那棵碧轩树下,以歌声抚慰被锁在云端之上的应龙。
“来世,你与我可否只做一双燕雀,比翼宿栖。”
“傻丫头,凡间不是还有云,劳燕分飞。”
圣战初开。
黄帝携火神女魃攻入神农部落,释放了被锁云端的应龙。
低垂的眼帘下透出淡淡怨意,几星泪水显现在精卫皎如月的脸颊,“是你暗中绘制了神农部落的图纸,相助轩辕部落?”
应龙不语。丫头,若能预知与你相遇,我定全身而退。陪你两耳不闻天下事。
黄帝胜战。而麾下大将应龙与义女女魃,却因感染了人间的污秽浊气,无法再回天界。女魃早已暗慕应龙多时,在得知应龙也与自己一样因染了人间浊气而无法回到天界时,便暗自设法将应龙身上的浊气全数转移至自己身上。为此,女魃却也付出了代价。因神气尽失,而受邪气支配祸乱人间。
炎帝战败。精卫负疚自尽,入世轮回。
本可重返天界的应龙无法忘却精卫临终前哀伤的眼眉。停留人间,寻那一抹芳影。
佛界天龙8部之一迦楼罗奉命阻止天界此涂炭生灵一战。怎奈为时已晚。迦楼罗赶到时,胜负已分。却对那持剑自刎的少女一见倾心。日后修行受世间男女之情干扰,而须服食毒龙以抑制体内障焰。
避劫不如闯一情劫,迦楼罗亦入人世,寻精卫转世。
`凝窒`
窗前梳妆打扮的女子,细细描着双眉,两颊淡扫脂粉。
“淑妃娘娘,皇上请您往大殿一趟。”前来禀报的宫女唯唯诺诺。
萧淑妃冷笑,定又是武媚娘想了什么尖酸的法子,召她前去刁难戏弄。自武媚娘重返皇城以来,李治拜于武氏裙下,对她已疏离许多。
淑妃正欲起身前往大殿,忽闻窗外宫女惊呼。竟是被腹中毒龙之气所焚伤的迦楼罗从天而坠。
眼前生着金色巨翅的男人,正是当年渡她的神裔。
迦楼罗奄奄一息,“罗刹女,我自知时日无多,已无余力相助渡你一事。”
“我在这深宫十余年忍辱,只为奉你之命灭武氏救大唐,将功补过。如今你却对我说无能为力?”满面泪痕的女人狠狠摇晃他双肩,失去控制地喊叫。
李治与武媚娘前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武媚娘残忍的笑,“来人!萧淑妃竟私通妖人。速将这对狗男女打入死牢。”
百口莫辩。
`毒`
“我对你的爱如水。”
“为什么是水?”
“傻丫头,因为我神性属水。有水之地便有我对你的爱。”
彼时,应龙对精卫如是说。
而今,宁纸鸢与应龙隐居东海渔村。
女孩的眸暗藏心事,“只希望能如此到老。”
“傻丫头,我们可以的。”男人俯身吻她,却在唇间尝到一抹萧瑟苦味。
“早在见到你之时我已忆起种种前尘。这一生的我分明还能感受到那世临死前深入骨髓的疼。我应了父亲,必诛你以报神农部落血仇。”眼角的泪终究划下,“我唇上抹着一味剧毒,世间无人能解。七日之后,你我同归。”
紧拥的双臂近乎将纸鸢揉碎,男人加深了这个吻。
残阳似血。
男人离去的背影在沙滩上拖得细细长长。
五日后。
沙滩上优雅地踱来一只白猫。这便是被武氏断去四肢泡在酒翁中三日,尔后又处死的萧淑妃转世。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当日,应龙潜入大牢。我求他带我走。他却化为真身,令迦楼罗食之。迦楼罗吞食应龙之后,引爆腹中毒龙之气,上下翻飞七次,全身自焚而亡,只剩一个纯青琉璃心。呵。你当真以为一味剧毒便能至应龙于死地?你转世轮回已是肉体凡胎。而水神应龙,岂是凡间俗物能了结的。”猫儿的蓝眸黯淡下来,“他要的,不是与我共生,而是与你同死。”
猫儿系着的铃铛内嵌那颗纯青琉璃心,幽幽蓝韵。“食了琉璃心即能修成正果,重回天界。只是,没了应龙,一切又有何意义?此生我为猫,定杀武氏以雪前耻。来世,我只愿为一朵莲花,盛放于我良人目所能及之处。”
宁纸鸢终失声悲泣。
`溺`
东海之水,浩淼无垠。
女孩纵身跃下。
若这每一颗水滴都包含你对我的爱,我愿溺死在这种爱里。
亡魂凝聚成一只黑色海燕,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日夜不息。
以我之爱填满你的。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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