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城又倾杯 于 2025-9-14 10:32 编辑
卑崔
一
卑崔死了有四年了,死时才四十多岁,时不时地我还想起他,每当想起他,便从心底升起一阵叹息:悲摧!
第一次见到卑崔,是在八十年代末,系统年终的一次例行大检查时,当时我也刚退伍参加工作,二十多岁,被局领导分派到卑崔工作的片区检查组。工作检查完毕,片区总站照例在饭店聚会一次,卑崔作为其分站的一名业务骨干,也参加了聚会,席间大家互相介绍认识,当介绍到卑崔时,首先感到他这名字起的特别(那时还没有悲摧这个网络词),卑姓没听说过,也许用他父母的姓起的名字吧。只见卑崔一米六几的小个子,一脸精明、傲慢加狡猾,给人一种鬼气、混的不错的感觉,尤其他那拉链式的红领带是那么的刺眼!在当时,人们刚脱下中山装,小心翼翼地穿上劣质西装,领带是不敢打的。
和卑崔算是认识了,散席后,一帮分站组长吵着打牌,我晚上没事也跟着看热闹。卑崔异常活跃,下注很大,赢了不少钱,在一旁看的我心里不是滋味,甚至有一丝羡慕,瞧人家混的多好!我一月才几十块钱工资,好点烟都抽不起!
二
好景不长,到九十年代后,政企分开,企业逐渐推向市场,从引进聘用乡镇企业能人当负责人到鼓励职工下海经商或保职停薪做生意,企业与行政之间的等级拉开、拉大,企业成了不稳定或随时失业没保障的代名词,当时企业与企业之间差别也很大,有资源或有能人的站组效益好些,还能维持,否则工资都发不了,自负盈亏。
卑崔所在的分站效益也开始滑坡,生存的压力无时无刻地笼罩在职工头上。卑崔当上了分站长,由于发不齐工资,穷争恶吵,矛盾不断,职工经常到局里告状。局里派我去驻点,了解情况。
一进分站大门,就听院内吵的不可开交,卑崔和他老婆在打架,东西砸了一地,几件当时还很不错的家电也摔坏,我看到都心疼。我喝住他们。卑崔老婆一见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诉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卑崔不是个东西!拿不到工资,还吃喝嫖赌,孩子也不管不问……”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卑崔老婆,娇小个子,长的白净丰腴,再看一眼气鼓鼓站在一旁的卑崔,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次在卑崔的分站住了一个多星期,算彻底了解了卑崔,职工所反映的问题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卑崔多吃多占,赌钱输了短时间挪用一下公款,和其它女职工有暧昧关系等,挪用资金数额也很小,三、五百块钱以内,且交帐时都补上了,够不上处分。给卑崔批评教育,口头警告。
卑崔工作是有能力的,尤其业务很熟,算盘打的劈里啪啦的,算是个小能人,特别是在当时企业艰难之时,这样的人还不能流失。只是卑崔脾气有些暴躁,家庭争吵不断,常常半夜酒后打老婆,孩子哭的哇哇叫,这个令我很反感,男人打老婆是一种无能!但碍于这是他们家事,我也不便多说什么。调查结束时,他又在夜酒后打老婆,我把卑崔从屋里拖出来:“站好!撒泡尿瞧瞧你这屌样子!鬼头蛤蟆眼的,在哪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再打老婆,处分你!”
三
企业越来越难,仅断奶却没钱破产,半死不活地没人管没人问,稍有头脑或有后台的人纷纷调出企业,挤到行政或事业上去。职工们也怕丢了工职,饥一顿饱一顿地守着单位。看到别人都当上了万元户,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后,我提出保职停薪下海经商。在当时,下海经商纯属被逼无奈且须要勇气的。
下海经商五年没见过卑崔,似乎也把他给忘了。
2000年初,局里又把我招回,派我到局一个下属二级单位去当负责人,主因是企业发不了工资,离退休老同志月底到局里吵的领导不得安生,其中几个抗日离休老同志用拐杖在局长办公桌上敲。这时我生意正做的风生水起,不去。但经不住领导软磨,毕竟对单位还有深情,没奈何,上任。
在当时盘活一个老大难、亏损多年的国营企业,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搞活企业首先要搞活人,因为任何工作都是靠人去完成的,用人之际,我忽然想到了卑崔。
经过打听,卑崔的分站也垮了,卑崔出门打工去了。几经周折,找到了卑崔的手机号码,拨通。
“喂,是卑崔吗?”
“是呀,你谁呀?”
“想想我是谁?”
卑崔在电话里稍一沉默“哎呀!……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怎么样,混的还好吗?做什么工作呢?工资很高吧?”
“别提了,跟你,我说实话,我在合肥一建筑工地扛钢筋,你知道我这身子骨,从来没干过重活,累的连死的心都有!干一天得一天,下雨天还没工资。”
“干不下来,就别干了。”
“不干怎么办呢?得养活自己,小孩还要上学呢。”
一阵沉默。
“这样吧,你回来吧,跟我干,我现在被局里任命为某公司经理,你先到某分站去当副站长,主持工作。”
“真的?不会骗我吧。”卑崔一阵惊喜,感觉他要跳起来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哎哟!那真谢谢你,扛钢筋这活我真干不下去了!”
“那行,你把辞职手续办办,过几天回来吧,我送你上任。”
“不需辞职,我明天一定赶回去,你不会骗我吧。”
“我说话你还不相信吗,回来吧,明天直接到我家来,先请你喝一杯。”
卑崔感动的有些哽咽,打工的苦,我是知道的。
四
第二天,卑崔就从合肥跑到我家来了,多年未见,寒暄两句,落座。
三十多岁的卑崔脸上刻满了风霜,长期风吹日晒,脸皮有些粗糙,穿着旧西装,没有打领带,一双旧皮鞋,鞋头都磨的发毛。
闲谈中,得知他和老婆分居多年,他老婆也出门打工去了,孩子由他老母带着,家基本上是散了。这又使我想起了他老婆:娇小个子,白净丰腴。我在心里唏嘘两声。
经过一年的整改,企业渐渐走上正轨,无论如何,既便揭不开锅,都要想尽办法保证离退休人员的工资发放,他们为单位,为奠定新中国的工业基础奉献了一生,到老了,不能因为轻飘飘的“政企分开”而吃不上饭。过去政企不分,同在一个系统,干着相同的工作,谁不比谁少出力出汗,谁不比谁少奉献贡献,谁不比谁少爬山涉水,只因走运或钻营,混进吃财政的笼子里而漠视被划为企业的这些人,我在心底不平、不屑。
卑崔也安定下来,吃了几年苦,没有以前那么傲了,工作认真踏实,在县城租了两间房子,把老母、孩子接过来,算是有窝了。
每看到卑崔满头白发的老母和他那上小学懂事的儿子,我心里不落忍,做他很多次工作,叫他把老婆找回来,认个错,一家团圆,看在孩子份上,不能再这么冷战下去。卑崔倔犟、、固直、象茅坑边石头,又臭又硬,认错道歉几乎不可能。没办法,联系上他老婆,做他老婆的工作,他老婆还是想和好的,主要看在孩子小,可怜。可每次他老婆回来看孩子,都是闹得不欢而散。卑崔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混到这般田地,还有啥可傲的!
离婚已是大势所趋,那时到民政局办离婚,单位须出具证明,每次我都故意不给他们开证明,还想促成他们和好,但冰火实在不容。协议离婚也不可能,一点破家当分不好,最后到法院起诉离婚。
开庭那天,我想到卑崔也挺可怜,给他派了一辆车,报一顿招待费。孩子判给卑崔抚养,并分得了二万多块钱。
五
卑崔离婚后,表面上看一如既往地鬼头鬼脑,一付死不怂的样子,但我看出他渐渐失落。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女方一看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又带个孩子,人长的又挫,单位更象一只纸船,随时沉没解散,谈了几次没谈成,没女人跟他。他也破罐子破摔了。
卑崔上班混几个工资,除了喝酒就是嫖人,他母亲常常气的抹眼泪,孩子上学吃早点都没钱,这令我很气愤。责令他们站会计,每月扣除他老母和孩子的生活费后,余下的由他支配。我也找他谈过很多次,跟他讲,你这样飘着不是事,租房住也不是事,把离婚时分得的二万多块钱拿出来买两间平房往,先把家建起来,找老婆事以后再说。当时二万多块钱买两间平房绰绰有余,余下钱留着孩子上学用或以后做个小生意。他不听,去买了一辆二手破轿车开着显摆,没两年,这破车方向盘和车轮子都不知弄哪去了。
卑崔继续喝酒嫖人,县城乃至周边大小鸡店都光顾过,成为常客。我常常说他:人不作不死!一旦中标艾滋病毒,你这小命就玩完了。卑崔虽点头称是,仍我行我素。我也能理解他,喝酒是为了麻醉,嫖鸡是为了宣泄或生理需要,也许能找个鸡婆做老婆。几年下来,连鸡婆都不跟他。
有一点他分的很清,即工作与生活。他从不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工作干的还不错,大小也是个站长,在工作中也人五人六的,这也是我看中并留下他的主要原因。卑崔生活好些时,红领带又打起来了,只是领带打的稀松别扭,越看越不顺眼。我也喜欢打领带,但不喜欢红色的,领带打的讲究,紧凑且有棱有角。真是什么人打什么领带。
有一天,卑崔打电话给我,仗着灌了几口毛狗尿,说了一大堆如何感谢我的话,这家伙也还懂一点人情世故,说要请我吃顿饭,我当即回绝:省两钱给孩子买点吃的吧。卑崔言辞恳切,又说了一大堆奉承我的话,人人都爱听好话,便答应了。
卑崔开车带我到与外县搭界的一处路边饭店,我一看便知是鸡店,卑崔看我发现了端倪,便如实叙述:“从内心里想感谢你,但不知怎么感谢你,送礼,都知你不收,我也送不起,请你吃饭,你几乎天天泡在饭店里,想来想去,还是请你泡个鸡店,我叫老板找了个小鸡,刚来的,你开开荤去,我请客。”
我不知所措,看着卑崔一脸的真诚,有火发不出,便对他说:“算了!,咱俩谁对谁,心意我领了,我不象你没老婆,我若是得了性病,你让我到哪躲反去?你这是在害我!”卑崔再三恳请,说了一大堆如何安全之类的保证。我有些怒道:“回不回?别在这废话!”卑崔见状:“真心请你,订金都付了,不玩老板订金也不退。”我气不打一处来:“订金你下次自己玩,工作之外我不管你,个人行自负!”卑崔悻悻而回。我道:“野炮有啥意思?划什么算!挣两钱容易吗?!”
卑崔一直跟我干了七、八年,他的分站年年被评为先进站组,公司整体气象一新,越办越好。正当要见到彩虹的时候,退公进私,卑崔和我一直坚持到企业改制的钟产声敲响那一刻。
六
企业改制后,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我和卑崔再没见面。
前几年听过去的同事说卑崔死了,我很是震惊!才到中年,过去也没发现他有病,怎么就死了呢?
从过去的同事零星凌乱的叙述中,拼凑出卑崔最后的光景:
卑崔帮别人开过车,帮别人开过夜市小吃店,由于脾气和性格不好,都干不长,一直在不停地打短工,一直都是吃上顿没下顿,穷困潦倒。
由于生活紧迫,卑崔没再嫖鸡店,或许是他厌倦了,感到没意思。一直没成家,孓然一身。但酒还在不停地喝,越喝越凶。西装不穿了,红领带不打了,头发也白了许多,整个人糟踏成小老头了
贫病交加,长期的酗酒以及压抑,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到省城医院去检查,得了癌症晚期。没钱住院,一直躺在租住的房子里等死。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家徒四壁,景象十分凄惨。
真不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死是一种什么滋味!
卑崔死了,象一片枯叶,没人会在意。我除了唏嘘感叹,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老母和孩子。甚至在大街上过来过去,都怕看到他曾租住的房屋。
时不时地我还想起卑崔,想起刚认识他时,一脸精明、傲慢加狡猾,想起他那刺眼的红领带,想起他短暂的一生,真是悲摧!
卑崔死了好,活着受罪!下岗工人是一群有贡献的人,也是一群苦难的人,无田无地,喝凉水都要钱买,养老金年年涨,今年都涨到近6000元了(卑崔不用退休了)。
愿卑崔在天堂里安乐,改改脾气性格吧,放随和灵活些,人到弯腰处,真的要弯腰啊!无论苦乐与否,不作不死,阳间与天堂都很适用,卑崔,记住噢!
2015-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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