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远烟往还亦久矣,没觉得远烟笨过,所以昨天还是有点小意外。高鸡大谈千载以前的睢阳,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何以知之,以其舍近求远。当下就有一城,受着人道主义灾难,高鸡选择性地无视了,非但无视,高鸡还站在围城者一边,对高鸡来说,那边代表文明,而被围者不过是恐怖愚昧的温床罢。
远烟在高鸡攻击张中丞之际来一记助攻,若非失察,便是一蠢了。
古往今来,围城之事多矣。若谈到长春之围,就抨击围城者,谈到睢阳之围,就抨击守城者,其心之黑暗,也就昭然可观。
尝举春秋时期楚军围宋之事,宋人易子而食而不降,楚子知之,为之退围。楚子,自称蛮夷者也,尚有这样一份仁心。长春之围,虽不免仍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终不至于易子而食,其仁又过之。
睢阳之围,为什么不能对围城者有丝毫指望,不正是因为城中人看不到它有丝毫仁义的可能吗?这个有别于同室操戈,这个是异族入侵。安史两家,父子尚且相残,禽兽不如的东西,它们作乱能生出什么好的结果,把这看作又一次王朝更迭的,只能说是历史盲。安史未得逞,大唐尚且人口减员过半,安史若得逞,岂不又是一段五胡乱华的长期黑暗。
睢阳之围所记未详,或可以满清入关时的江阴之围参看,阎应元以小小一典史之职,领全城抗清,“城破之日,义民无一降者,幸存者仅老幼五十三口。”抗清是阎应元一人之心么,显然这是全体的决心。睢阳的彻底抗争,张中丞一人之心么?一人之心,显然做不到如此彻底。
吃人是很沉重的议题。睢阳城是发生了吃人之事,也没人会觉得这里吃人是好的。但这不是麻叔谋式的吃人,不是易牙式的烹人,亦显而易见。
大约十年以前,有一部欧美电影《海洋深处》,讨论过吃人,在大海中央,几个遭遇海难的人同舟漂泊多日,水尽粮绝,为了生存,终于发生了吃同伴的事,据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李安那个海难片也讲到吃人,甚至是吃了亲人,只是讲得更隐晦一点。
睢阳,你可以把来看作大海中央的一叶舟,城中人,对于守城是齐心的,张不单有守城之决心,更有守城之智慧,是无可争议的船长。吃人之前,已经吃尽了一切可吃之物,并且有过求援,总之,为这一城生计穷尽了一切可能。
按照烟兄的意思,“如果我是他肯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别的不说,实在下不去嘴,所以宁可饿死战死。但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其人可悯。”也就是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家束手,一城人一起饿死,这样就干净了。此时仍不放弃守城,是烟兄理解不了的事。超出认知的事,最好是沉默以对。此时悯之,其实你找不到方位去安置你的同情。
烟兄又说:“自古武将不得善终者多,盖因其杀业太重,况太多无辜之血染就了战袍,所以张巡这事更是一个悲剧。”其实读韩退之《张中丞传后叙》可知,张是一个有过目不忘之材的文化人,进士出身,做过几任县令,遭遇战乱,这才担起守土之职。并不是什么武将,也不是为了功名,只是一个大号的阎应元。
怎么说呢,烟兄是轻率地以一只太平犬的身份评价了一个乱世中既有能力又有担当的人。
张中丞没有选择一起饿死,就象《海洋深处》那一船人没有选择一起饿死。
史书上记录了张许二人杀妾杀仆,没有记录上万的同城百姓是杀而食之,还是饿毙而食之。那个时候没有冰箱,不大可能一下杀很多冷藏起来。最好的保鲜术当然是活着了,虽然那会消耗一部分热量。我能想到的比较自然的过程是:同舟共济者陆续饿死,死者葬于五脏庙中。
张许为什么选择粮绝之后仍继续抵抗,我想也许有两种考量,一是不想城中人被叛军象牲口似的虐杀,何为虐杀,可以参看《颜氏家庙碑》所记颜杲卿的死法,以前每每临帖至此,都难免心痛,那不屈之状又何其壮烈;一是不想看到天下大乱,汉民又沦为胡马丛中的两脚羊。
退之曰:“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这是去乱世不远的韩文公的论断,应比千年后坐享了半世太平的你我看得真切。这也就是所谓的“了解之同情”,不同于后来居上目空前代的轻佻之妄议。应该如何对待本国历史呢?钱大师说:“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失之温情与敬意,也即数典忘祖了。
数典忘祖者作何想呢?他们或单挑了吃人二字,诋毁历史上罕见的勇毅与担当,并将其放大,作为本民族野蛮愚昧的证据;或罔顾战争的时效性,嘲笑艰苦卓绝的十月坚守终究以失败收场。
这不免让我想到三年战疫才去两年,网上便有为群体免疫翻案的声音,说既然终究要放开,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放开呢,说得好象之前的封控是白忙了一场。这些人也并非这两年新生的婴儿,他们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或心态把战疫的时效性给抹杀了,封控造成的不便他们铭记,封控将十四亿国民的罹难人数控制在四位数他们绝口不提。此种作派,与这场关于睢阳的讨论毫无二致。
如果现实里没有了勇毅与担当者,如果世道不复安稳太平,烟兄还能把玩精美的瓷器无病呻吟出蓝字诗歌么?天崩地裂之际求一身之安好,这个抵御力不是一家一户可以提供的。那时的烟兄也许就值润人餐桌上半锅牛肉罢。
烟兄说:“张巡也不能说他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他的观念决定了他的认知和行为。”
又说:“是的,我是反对他这一行为的,但其情可悯。”
烟兄说得轻巧,然而国之柱石,并非阿猫阿狗,还是拿出一点温情与敬意来,读读《张中丞传后叙》,临临《颜氏家庙碑》,参参《海洋深处》之类,然后再开口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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