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下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天蓝云净，睡过午觉起来，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唯其因为雨势小，更不能指望它像暴风骤雨，忽来忽去。常路隔窗看着雨，心里颇有几分庆幸：还好，没把母亲六十岁的生日宴放到饭店去。
倒是有人建议去订饭店的，他却觉得在家里办更温暖。母亲也赞成，说不要铺张浪费，省下来的钱，就算孙子孙女不用，做做公益难道不好？常路便取笑她“当了半辈子社会妈妈，兴犹未足。”
他自己说着也有点恍惚，半辈子，可不是半辈子了？误解与释然，生离与死别，大起大落，过山车般的一段人生，真是把什么都经历到了。
房门一动，他母亲于青桦进来了。
于青桦虽已花甲，精神却极佳，几乎没有多少明显的皱纹，大半的头发也不染自黑，因之整体上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拿了儿子爱吃的猕猴桃来，连皮也剥了。碧绿的果肉，放在洁白的盘子上，还配了两个小西红柿，以视觉效果而论，着实明艳可喜。
常路笑着站起来说：“这还要摆个盘啊。”于青桦笑道：“你自从去南京工作，回来的次数少，逮着一次，我不得趁机显示显示母爱吗？”常路心想南京能有多远，一年往返十来次不能算少了，然而在母亲眼里，看孩子是看不够的，便也不反驳，三口两口把猕猴桃一扫而光——连两个小西红柿在内：“爸来了吗？”
常路口中的“爸”不是指于青桦的爱人吴永康，而是他的亲生父亲常志坚。生母不在了，称呼上不用费心。两个父亲如何区分，可让他费了一番脑筋。末了还是于青桦想了个简明有效的法子：一个叫爸爸，一个只叫爸，问题迎刃而解。常路当时曾开玩笑说：“枉我是出过几本书的作家，文字上还得妈妈把关。”
他不像时下很多青年人，管母亲叫“老妈”，听着有种戏谑之感。他在任何场合都叫妈妈，相比一般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他对于青桦的爱，于深厚之外，还格外多了一份庄敬、感激。
当下于青桦回答他说：“就快到了。”
随着这一声，外面一阵脚步响，跟着“爸爸”吴永康、“爸”常志坚、于青桦的同事兼朋友刘丽等一干人一齐走了起来，“请寿星坐席”。
于青桦笑拉着常路的手，在众人簇拥之中走到客厅，坐了首席。妇联前任主席庄主席坐在她左侧，前教导主任田主任在她右侧，杂货铺老板余光左首第二，常志坚右首第二，吴永康、常路叨陪末座。常路暗想，这一桌子人，当年可是分了好几个阵营，吵过架，流过泪，有时彼此看不起，有时又因急剧的转折握手言和，那时的他们可曾预料到有今天？
人不多，气氛却热烈得很。一桌子菜，有的是家里做的，有的是大饭店做好了送来，色香味俱全那也罢了，唯有常路精心订制的蛋糕，高达五层，蔚为壮观；红橙黄绿蓝，一层一个颜色，每层还有镶边，半透明状，隐隐泛着宝石的流光，十分精致讲究。常路记得二十多年前刘丽的婚礼上也有类似的大蛋糕，还有雪亮的杯子，透亮的香槟，银亮的防水台布。然而那时的新郎此时却不在这里，只怕今生也永远不会在他们的聚会中出现了。
众人都赞常路有心。吴永康笑道：“青桦的弥猴桃换来超级蛋糕，值了。”常志坚问这是什么梗？常路少不得一番解释，众人又笑。
家宴跟在饭店包间里是完全两样的。包间里哪怕全是自己人，毕竟是人家的地方，到底不如在自己家里纵情任性。而且包间里一顿饭，一桌人，宴席是从头到尾的一整块。在家里，饭前有序曲，席间有插曲，席散了还有余曲，化整为零，那一小块一小块的时间，如同切碎了的牛排，滋味只有更佳。
连响了两声雷，让他想起他从医院出走，惊动了整座城市的那个暴雨夜。但雨夜和雨夜不一样，今晚荡漾的只有温馨。
此刻，蛋糕只剩下最下面顶大的一层天蓝色，菜和汤也去了大半，除了年龄最大的庄主席喝了点酒，告醉先归，其余客人一个没走。七点半钟，是太早的晚上，回去了谁都觉得可惜。大家先是围绕于青桦谈天，又围绕常路在南京的生活闲聊，跟着又自然分成几小组，各玩各的。两个爸爸到书房讲他们的私话去了，刘丽、田主任、余光留在客厅，一面“看”着大电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以最放松的态度若断若续地说着话儿。刘丽这时也快五十了，却还嘴馋，往往说着说着，还到桌上切一角蓝色来吃。
常路把杯盘碗碟该收的收，该洗的洗。于青桦是巴不得时刻陪在儿子身边的，因之跟刘丽他们说了会子话就也到厨房里来。
望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半头、已届中年的儿子，她心里溢满了欣慰和疼爱。她笑道：“客人还没走呢就洗碗，倒像赶人家走似的。”这是典型的要起一个话题前，先说一句不相干的引言。常路笑答：“今天来的不是客人，都是自己人，不怕他们多心。”他径自在那儿忙忙碌碌，坚决不让母亲插手沾一滴水。于青桦说：“今天你敬妈妈酒那会儿，妈妈心里挺感触的。”常路笑了笑说：“我晓得。”于青桦面带惭愧：“你知不知道，我当初选择了你，是有隐情，有私心的？”常路戴着护手的皮手套，洗着碟子笑说：“都过去了，还提了干嘛？”于青桦却说：“哪里忘得掉呢，都是刻骨铭心的回忆。”
自来水仍在哗哗地流着，像流逝的时光。小水柱落到金属的池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和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吴恒踩在地上溅起的一样。只不过年幼的吴恒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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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5-6-28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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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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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28 09:47
发表于 2025-6-28 13: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