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与文斌在山道上漫步,文斌道:“连日来辛苦你了,欲速则不达,武学一道,不可操之过急。”文轩道:“因此大哥要拉我出来疏散筋骨。”文斌笑笑道:“你已吸收赤焰神剑的精气,也大体上练熟了大紫阳掌的招式。不过梅依寒改练妖月功几达半年,你以数日之功,便要与她抗衡,做大哥的着实不安!”文轩笑道:“大紫阳掌掌式简明,所重者是内功修养。这恰是文轩所长。大哥不必担忧。”文斌点点头,指着前面一座凉亭道:“过去坐坐。”
那亭子在点苍山顶,俯览全山,极具气势。文斌道:“我心下另有一事放心不下。听闻你和梅依寒已然定情,本来极好,但如今双方势成水火,你既心中有她,动起手来不免有所顾忌,那……”文轩一笑,笑容中颇有凄苦之意:“真没想到,耳鬓厮磨、两心相应与翻脸成仇、刀戈相见竟是转瞬之间!但文轩此次不单是代各大派出面,更是代死去的师父出面,将他力不从心的郁结转为除魔卫道的酣畅。我又怎敢手下留情?怎能不出全力?”文斌嘘了口气道:“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梅依寒是百年难见的绝顶高手,抛开正邪之见,情怨之烦,单以武艺而论,一生中能碰到这样一位对手,也算人生一大快事。”
“当当”两声,前面绿影一闪,似乎有人相斗。兄弟俩对视一眼,双双跃起,脚在亭柱上一点,分从两边跃上了亭顶。只见不远处两个女孩双战吴童。左边个子较高的身穿翠绿衫子,右首一位穿着淡红纱衣。二人均是身量未足,年纪尚幼。文斌飞身而下,近处观战。绿衣少女脆生生地道:“来了帮手我也不怕!”红衣少女笑道:“这位大叔可以一起赐教。”吴童道:“这是本派掌门,不得无礼!”文斌笑道:“两位小妹妹是谁?眼生得很。”文轩也已走来,听了便道:“我却认得你们。两位造访点苍,所为何来?”红衣少女道:“来找我家主人。”指吴童道,“他拦着我们查东问西,可把咱们惹火了。”三人斗了几招,吴童剑招一变,剑花飘拂,正是他自创的“金童剑法”。
二女手忙脚乱,眼看抵挡不住,忽的白影一晃,余厌秋飘身而入,双袖一卷,卷住二女的两柄长剑,左右开弓,双剑舒展。他这两日为了帮文轩行功,与文斌、照虚真人三人都是大耗内力,此时手劲虚弱,便以招式补救,一剑快似一剑,犹如漫天电光。岂料吴童的剑法也是使招不使力,剑招精奇,力道平平,两人的路子竟差不多。斗到分际,文斌瞧得手痒,纵身而上,接过余厌秋双剑,与吴童对舞。
吴童道:“师父!”文斌笑道:“出全力,我要试你武功!”文斌使剑与余厌秋又有不同,他是右手持一把剑,剑尖上又粘着另一把剑的剑柄,乍看倒有点像三节棍。“唰唰”声中,文斌连换三路剑法,招式上始终占不到半点便宜。
文轩眼前一亮,听文斌道:“你来试试。”两柄利剑已到面门。文轩一手抄住,手掌中使一把剑,袖子下摆又卷住一把;手中剑威猛沉雄,袖中剑飘逸轻灵。吴童见招拆招,一剑出去便是一道弧形光茫,有时连刺二十余剑,每一剑只使半招,事半功倍,威力便等于四十多剑。他这用剑之法不仅别出心裁,直是神奇莫测。文轩使得兴发,真力愈出愈重,一剑之出,往往伴着极强的破空之声。猛的里三剑相撞,吴童的剑断为两截,文轩之剑却完好无损。
文斌笑道:“你这是比内功,可不是比招式了。”余厌秋对两个侍女笑道:“你们看见了么?这位小兄弟武功远胜你等,刚才是有意相让。”绿衣少女噘了嘴,红衣少女却格格笑道:“主人都打不败他,我俩要是打败了,岂不比主人还厉害?”
文轩将双剑还了两个小姑娘。文斌微笑道:“原来你们是来找余先生的。”红衣女道:“主人离山多日,万一文思泉涌,手头无笔无墨,那可糟糕。”吴童擦擦汗道:“点苍派虽然不是大财主,毛笔砚台总是有的。”绿衣女道:“你知道什么?主人要么不用,要用就用极品。”手掌一翻,变戏法似地多出一管笔、一块砚,道,“湖笔徽墨。”红衣女左手一翻道:“宣纸端砚。”吴童伸伸舌头道:“这么讲究!”绿衣女撇撇嘴道:“古墨轻磨满几香。”红衣女笑吟吟地道:“砚池新浴灿生光。”绿衣女又道:“说了你也不懂。”绿衣女清清脆脆笑道:“还不如不说。”
余厌秋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也要回华山去了,路上正可结伴。”文斌道:“舍弟此次能练成大紫阳掌,多亏了余先生,先生可说是文家的恩人,何不多盘恒两日再走?”余厌秋道:“功德圆满便当退步抽身,何况你们要商议对付‘海上花’,余某无谓打扰,也不想介入,就此告辞。”他走了两步,回头问道:“吴童小友,你方才所使的剑法叫什么名字?”吴童笑道:“我大言不惭,就叫它金童剑法。”余厌秋道:“创出这样一路武功,力斗三大高手不落下风,你已有资格上《武林史》。”他不待吴童有何反应,双手一拱,拂袖转身,轻飘飘起身。二女童一左一右飞起,如同他的双翅。一片青山,衬着一袭白衣,左淡红,右翠绿,望之如仙。
文斌对吴童好好勉励了几句,文轩也来贺他。吴童趁便说起,想要自立门户。文斌先是一怔,但他甚是豁达,想想便一笑而允。三人叙了一回,照虚真人赶来道:“遍寻不获,却在这里。”文斌道:“道长,出了什么事?”照虚真人道:“咱们一直奇怪,怎么‘海上花’近日进度变慢,给了我们喘息之机,使文少侠练成了大紫阳掌。刚刚传来消息,原来终南山上有个‘反派’,他们以少抗多,浴血奋战,拖住了‘海上花’的脚步。”文轩情切关心,追问:“‘反派’怎样了?”照虚真人长叹道:“自教主路独行以下,长老、教众,死战不退,无一幸免!”
文轩本已料到三分,听了此言,仍是伤痛难禁。文斌师徒也皆伤感。照虚真人道:“眼下避无可避,梅依寒亲自下了战书向我们挑战。”他眼望文轩,沉沉地道:“文少侠,你身负重望,务需小心!”
五日后文轩抵达约定地点,四周悄然,唯闻海浪拍岸之声。放眼远眺,亦无载客的小舟。他想了想,作啸示威。他这时内力之厚震古烁今,这一啸有如龙吟,直冲九宵。
啸者甫毕,礁石后、海水中,涌出大批教徒,整整齐齐排成八列。十六个少女从天而降,站在八列队伍之上。这一十六人身上,又立着八名女子,每人手中一条丝带,八条丝带向上扬起,拼成一朵大花,“花心”中颤微微坐着一人,正是冷斯花。
文轩只当她是梅依寒,冷然道:“宫主别来无恙。”冷斯花居高临下,红发飘飘,语音清朗,一开口远处便有回音:“你终于来了。”文轩仰头看着她道:“你是盼我来,还是盼我别来?”冷斯花道:“正派的胆小鬼,终于还是把你推了出来。”文轩道:“此来是文轩自愿,非任何人逼迫怂恿。”冷斯花道:“你自愿来与我为敌?”文轩道:“是宫主你先向各派启畔。”冷斯花款款站了起来,脚下丝带摇摆:“我快速推进,就是不想让你有时间练成大紫阳掌,做了他们的替死鬼。我这番苦心,你竟全不顾念吗?”文轩道:“练不练得成大紫阳掌,我文轩都一样会来——为师父,为路独行,为天下万民!”
冷斯花眉间掠过一丝怒意,下鄂微扬:“文大侠大义凛然,令人景仰。只不过想做英雄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你以为你赢得了我么?”文轩道:“你一天不安分,我要阻你;你一月不停手,我要拦你;你一年不罢休,我就三百六十五日挡着你!”冷斯花一声长笑,红发甩得笔直:“好大的口气!你我还未交手,胜负已分。因为我主攻,你主守;我想的是过关斩将,你想的是步步为营。便如此刻,我高高在上,你就屈居人下。”文轩心中极爱而又极恨,猛地喝道:“好,我就拉你下来!”身形拔起,手足并用,一瞬间已上了丝带中心。身下八名女子安然不动,再下十六名少女也稳稳站立,底层八队人马也无一骚乱。
文、冷二人对面而立,阳光下连每一根发丝都瞧得清清楚楚。冷斯花头上佩着五枝羽毛,轻软洁白,是极少见的白孔雀尾羽;身上一席血红绸袍,颜色之深,比红发还艳了几分;春葱般的手指上戴着七、八枚琉璃戒指,金、碧、蓝交相辉映,大增华贵。她望着文轩俊朗挺拔的身形道:“你现下回去,还来得及。”
文轩道:“除非你就此罢手,从前的血债,按江湖规矩一一偿还。”冷斯花婵首轻摇,无名指翘起,用戒指尖端的细针针头刺了刺眉心、人中。文轩知她“金针刺穴”后便要出招,心想不如先发制人,左掌一提,“呼”的一声,疾拍过去。冷斯花右掌一颤,左掌却抢在前头。二人掌心尚未相接,已传出一阵“噼噼啪啪”之声,犹如云中静电。双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这寂静只是一瞬,随后惊天动地一声响,脚下八条丝带分崩离析,众教徒纷纷摔倒。
这是并世两大高手的首次比拼,一掌对过,势均力敌。冷斯花身子一动,从下层众少女肩上一掠而过,飞向大海。文轩袍袖一拂,从沙滩上吸起一篷细沙,追了过去。冷斯花回身发掌,海水千点万点,如同暴雨。文轩挥出细沙,沙与水搅成一团,四散溅开。冷斯花左足在水面上一点,复又跃起,忽拳忽掌,忽虚忽实,绕着文轩身体上下翻飞。文轩拳势如风,斜进直击。二人以快打快,时分时合,顷刻拆了两百余招。冷斯花从海面上横渡而过,“呯呯呯呯呯呯”,击起六道水柱。妖月功内劲生发,立时将水柱冻成冰柱。文轩亦横飞而过,“嚓嚓”连声,将冰柱化为热水,落入海中,冷热相撞,白浪滔天。冷斯花双臂大张,“嗤”的一声,红衣碎成数十片,宛似落叶飘飞,向文轩劈头盖脸地袭来。文轩手掌虚握,内力无形有质,一招“天旋地转”,驱散碎衣,却是“天地五绝剑”中的功夫。
岸上众人遥看海中,见文轩以无形剑气接连使出“天摇地动”“天翻地覆”“天崩地裂”三招,手中无剑,却将赤焰剑的剑意施展得淋漓尽致,无不动容。待见冷斯花上身不动,下身不移,行若无事地化解了三剑,又不禁心悦诚服。冷斯花红衣已碎,里面穿的乃是一件白衣,其薄如冰,其冷也如冰,远望有若洛神。
点苍山上,报信使者川流不息地上上下下。文斌听说少林、武当、峨嵋死伤累累,甚是焦心,听说点苍派门下损折较小,又稍感安慰。原来当日文斌忍痛割爱,放冷斯花与张天涯一条生路,冷斯花感念文斌的恩情,对各派赶尽杀绝,唯独对点苍派稍留情面。文斌一边牵挂着武林大势,一边又记挂着亲弟弟,真是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这边文、冷二人激战已近千招,兀自高下未决。冷斯花双掌轻翻,一弯碧森森的月亮陡然跳出。文轩但觉一股寒意刮面如刀,双足在水上一点,向后仰退。冷斯花身子前倾,绿月如钩,紧紧咬住。岸上众人正待呐喊助威,二人已打到岸边。“呼呼”声响,似冬夜寒风,七八名教徒浑身结冰,冻成了冰人。冷斯花毫不顾及手下死活,绿月乱飞,当者立毙。余人大骇,连滚带爬,作鸟曾散。文轩吸一口气,右掌平伸,一轮肉红色的“太阳”渐渐显现。他左掌在右掌下一托,那太阳由红变紫,热力四射,阳气大盛。冷斯花面色微变,手上加劲。一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一日一月,绿光紫气,沙舞尘扬,猛恶之极。
冷斯花忽道:“且住!”文轩停手不攻,道:“怎么?”冷斯花道:“念在你我相交一场,我将妖月功最后五招的名称说于你听。你想好了应付之法,咱们打一场灿烂之战。”文轩充满戒惧地瞧着她道:“我不领你这情。”冷斯花自顾自地说道:“明月几时有;明月松间照;举头望明月;举杯邀明月;海上升明月。就是这么五招。五招内你打不倒我,我必取你命。”文轩半信半疑,沉吟未答。
冷斯花道:“第一招来了。”文轩暗想,她一口气报出名字,该当不是临时编造出来的,只需揣摩诗词之意,便有破解之道。“明月几时有”,意存询问,似在犹疑,招式必然花巧,虚招定然甚多,想到此节,双手大开大阖,双腿快踹快踢,力图以果决破奇幻。谁知冷斯花忽用一钩冷月将文轩上中下三路齐封,狠辣简洁,凌厉之极。亏得文轩底子奇高,百忙中变招才险险避过,却已惊出一声冷汗,听她侃侃说道:“第二招。”
“明月松间照”意境闲雅,冷斯花使将出来,却冷冽流动,玄奥难测。文轩又再遇险,掌中紫日一分为二,两面护持,一招“紫气东来”,才堪堪躲了开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发招与诗意全不相符,不可上了她当!
文轩不知,历代练成妖月功的高手,在面对旗鼓相当的对手时,往往找借口自报招式之名,惑人心神。“明月几时有”那一招的精华却是下一句“把酒问青天”,青天敢问,气魄可知,绝非以花哨的招式炫人眼目;“明月松间照”的意蕴也是对句“清泉石上流”,突出的是个“流”字。不明真相的人,常被上一句误导,判错来势。用心之险恶,实是令人发指。
那第三招“举头望明月”,文轩不信她是由下而上,反而退后三步,抱元守一,不动如山。果然冷斯花逆反诗境,从上往下,走的是“低头思故乡”之“低”。她见文轩不进反退,两三招间识破奥妙,不禁深佩他的机敏,右手三指成圆,向天而举,脚下一带,扑向文轩身前。这招“举杯邀明月”,暗伏的是“对影成三人”,要旨在一个“三”字,要以极快身法,动如脱兔,一人仿佛化身为三重幻影,一弯绿月也一化为三。文轩早有防备,见她由简至繁,当下以简破繁,两掌一合,把二轮紫日合并为一,体积增大一倍,紫色加深一层,腾身而起,向下扑去。他这一跃一扑,利如鹰隼,大片热浪覆盖而下。冷斯花双掌上托,态拟兰花,姿容端雅,含有点他穴道之意。文轩右掌仍是压下,左手弄招行险,五指如抚琴瑟,催动剑气,却是一招“天罗地网”。冷斯花见他掌剑齐施,胸腹间空门大开,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连忙撤招后退。她这退并非一步一步,而是双脚在沙滩上向后滑行,“哧”的留下两行长长的印痕。文轩将天地五绝剑夹在大紫阳掌中,身在半空,内功外招如怒潮狂涌。冷斯花仰头守御,足下不停,双袖飞舞。二人不知不觉间又斗回海中。
冷斯花连守七招,旋即反攻,双臂环抱,正是妖月功最后一招“海上生明月”。海水“嘭”的一声,溅起数丈高的巨浪。她身随水起,凌波步虚,立于浪头之上。文轩不敢怠慢,紫阳又扩大一倍,“嗖”的飞到身后,光焰明灭,灵气消长,有似菩提世尊。“海上生明月”这招的要旨在“天涯共此时”的“共”字。冷斯花奇寒内力幅及广远,在大海上绕了一圈,从文轩背后极远处兜了转来,使自己与文轩共居于同一气场,逐步收紧。文轩毕竟未将妖月功的破法完全参透,而修炼大紫阳掌又不如冷斯花修习妖月功那么久,待他感应到身陷圈中,想要突围,已然不及!
不知为何,隐隐地,他却感到一丝轻松。他与意中人拼死相搏,每一式都像打在自己心上,不论是胜是败,都毫无喜悦可言。此时总算有了结果,从此不必在情爱与道义中辗转徘徊,在他内心深处,确是如释重负。为了中原武林,他已尽心竭力,设若终于无法回天,他也对得起良心,不算辜负了师父、兄长和众前辈的期望。他知道他这想法何等自私,但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还要那么伟岸?死在深爱的女人手中谁说不是一桩幸事?总比她死在他手上让他痛楚一生要好。他心底深处浪子的一面这时不由压过了大侠的一面。
他心中这般想,脸上自然有所流露。冷斯花正喜得手,忽见他面露微笑,平和安乐,从容赴死,刹时间明白了他的一片深情,胸口如中铁锤。二十多年来几经人世风雨,又有谁及得上他对自己的一片赤诚?她脑中闪过张天涯、挽如、岑诗韵、梅依寒和一张张嘲弄的、漠然的、嫉恨的脸庞,电光火石般转过了无数念头。
她眼望文轩,在一片水雾之中忽也唇角含笑。“啪啪啪”十数声响,她一件白衣上陡然爆出几十个血点,寒气消退,身子向下直坠。文轩大惊,提气急跃,抢上前去,双手将她抄在怀中,一起摔进海里。他吞了几口水,手中抱着冷斯花不放,浮出海面,纵声狂啸,把大紫阳掌的威力发挥到极限。海水为他功力所逼,分向左右两边,浪叠着浪,堆起几十丈高,成了两堵高大巍峨的水墙。由海至陆,硬生生被他开出一条路来。他连跑带跌,奔上岸去,前脚才踏上沙滩,后面海水立刻合拢,回复了奔腾澎湃的壮观。
他一低头,见冷斯花憔悴萎谢,惊惧惶急,只道:“你怎样了?怎么回事?”冷斯花轻轻地道:“妖月功最后一招,若不伤人,便要伤己。邪门武功,大多如此。”文轩颤声道:“你宁可自己重伤,也……也不杀我?”冷斯花虚弱浅笑,轻声道:“这世上,唯有你待我最好,斯花人非草木,怎……怎能伤你?”文轩道:“什么……你说什么斯花?”
冷斯花侧过头去,过了片刻,掉转头来,易容术已除,现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文轩瞧着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心头大震:“你……你不是梅依寒?”冷斯花喘了口气,艰涩地道:“我乔装……改扮,我现下这般模样,你还……喜欢我么?那只‘玉蟋蟀’,你还愿意……让我留着么?”文轩听她连声音也不一样了,心乱如麻。梅依寒和冷斯花的面庞轮番现于脑海,一时哪里说得出话来?
冷斯花焦急地道:“那晚我们共游园林,在大树上面,我……我曾要你记住我的眼神。你不记得我,可需认得我的眼睛!”
文轩向她双眼凝望,“海上花”共处之乐,园林中嬉戏之欢,华山下关怀之诚,一一复现。美目中眼波流转,爱怜横溢,其亲切柔和,依昔便是几月前的“宫主”。震惊之情渐去,悲痛之意暗生,想到她甘愿放弃一己性命,却要护他周全,眼中不觉蓄满了泪水。
冷斯花知他认出了自己,欣慰而笑,声细如蚊,却说得十分畅顺,显然到了回光返照的关头:“你别难过,为了我,实在不值得。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亦是为势所迫。当年在峨嵋学艺,满心只想与张天涯共结连理,岂知逼婚在先,私奔于后。武当派追查,峨嵋派更将我逐出门墙。在‘忏情谷’中,张天涯又对我不起。我自尽未遂,又遭‘海上花’轻贱羞辱。我原不过想像平常女子,相夫教子,男耕女织。小小心愿,竟不能遂!一错再错,悔之莫及!对各派复仇,悔意尚小;可为了复仇,今生不能与你相携相扶,却是我的傻气。只可惜,我悟得太迟。若早一日半日,也不至落到这个下场。”她话一说完,肌肤上就结了一层冷霜。妖月功临死反嗜,受者如堕冰窖。
文轩哽咽道:“谁说迟了?等你养好了伤,我带你周游各地。你爱吃什么,爱穿什么,我一一为你张罗。你若不爱喧嚣,我陪你避居深山,盖一间木屋,生一帮淘气的孩儿。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冷斯花牙齿打战,神智渐近昏迷,断断续续地道:“好冷,这世界……好冷!”
文轩紧紧搂着她,忽觉她胸前有一硬物。他心中已然认她为妻,便不忌讳,解衣一瞧,却是那只“玉蟋蟀”。她用一条细细的金丝穿着那“玉蟋蟀”,一日不离、珍而重之地挂在颈中,哪怕那原是他赠给梅依寒的。文轩心中大痛,疯了一般催动炽热的内力,使暖意笼罩着她,眼泪一串串倾泻而下。冷斯花得他阳气相助,稍稍回转,见他落泪,想抬手为他擦拭,却连一根小指头儿也动不了,唯有眉梢眼角,柔情无限。
冷斯花逝后,“海上花”乱成一团。群雄敬重她绝代高手的身份,虽仇怨深重,仍去叩别了她的遗体,又立了一位没有野心的女宫主。新任宫主把色空的法体送归少林,洗去了文轩的嫌疑。色篱大师亲自致歉,说两度误解文轩,实是不该。文轩淡然一笑。色篱明知文轩是心伤冷斯花之死,他佛门高僧,不便在男女之事上多所劝解,回少林接任方丈后,修书一封,叮嘱文斌安慰文轩。
这日文斌来约文轩喝酒,文轩道:“三年内文轩不沾荤酒,请大哥见谅。”文斌想起冷斯花生前遭遇,一个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终成为可畏可怖的武林公敌,也自神伤,想了想道:“张天涯心如死灰,自断一臂,回武当山做了道士,发愿洗心革面,光大武当,将来说不定能承接照虚真人的衣钵。”文轩冷冷一笑道:“倒是便宜了他。”
文斌叹道:“你对冷斯花用情虽深,这一点倒不妨学学张天涯,为未来做些打算。”此时他与小雪幸福美满,提起“冷斯花”三字,已不见丝毫尴尬。文轩却郁郁寡欢,无可无不可地道:“顺其自然,也不用怎么打算。只是我自觉好笑,平生至爱,竟不知是梅、是冷?每当我怀念一个,另一人的模样便悄然浮起。人而至此,岂不荒唐无谓?”说着笑了一笑。文斌也觉此事至奇,难以解劝。正自筹思,就见一人快步走来,口称“师父!文兄!”却是蓝新吟。
他与文斌欢然叙话,又掏一封信交于文轩道:“内子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文轩微感诧异,道:“找我?她为何不与你同来?”蓝新吟略带害羞地道:“她……不方便。”文轩不解,文斌却道:“啊,要做爹了!恭喜恭喜!”蓝新吟红着脸笑道:“多谢师父!”文轩也忙道喜,又看那信。岑诗韵在信中言道,如果他为了冷斯花意气消沉,一蹶不振,对不起他的恩师姚亦然。回报姚亦然,最好的方法便是由他出任昆仑掌门,将昆仑派导入正途,发扬光大。
文斌正想找件事来分他心神,听他转述信中内容后立刻道:“岑姑娘所见极是!如此方不辜负了姚前辈对你二十年的培育。”蓝新吟心知岑诗韵与昆仑派的渊源,也在旁劝道:“昆仑弟子前一阵销声匿迹,近来已重现江湖。听说他们行侠仗义,又买了大批伤药供裔大夫为各派治伤。这一派本身还是好的,只是从前是被卢邻带入了歧途。你执掌昆仑,大有可为。”
文轩笑笑道:“我杀了卢邻,他们记我的仇还来不及,怎能接受我去当什么掌门。”蓝新吟暗想:“诗韵是昆仑派从前的大师姐,早为你做了安排。”只是不想泄露爱妻与卢邻义父义女的关系,这话不好出口。文斌当下便对文轩说道:“这一节你不必过虑。有点苍、少林、武当三派担保,‘海上花’的宫主尚可由我们共立,卢邻的余党又翻得起什么风浪。”文轩尚自犹疑。蓝新吟道:“文轩你就答应了吧,难道你忍心叫姚老前辈九泉之下,还心伤昆仑派每况愈下、土崩瓦解吗?昆仑若无人约束,难道就任由他们再次为祸江湖不成?”
文轩想了几天,才点了头,那是他心中侠客的一面又压过了浪子的心性。日后昆仑派在他手中兴旺繁盛,上下归心,压倒峨嵋,越过点苍,成为江湖中实力最强的三大派之一。这是后话。而岑诗韵以一小小女子,武功又非极高,却能台前幕后,运筹帷幄,使自己与蓝新吟置身事外,逍遥岁月;使峨嵋派以挽静继任掌门,平稳过渡;且使昆仑派躲过大劫,留下元气,寻到明主,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影响深远直及于后几十年的武林大局,亦可算得上是一代奇女了。
“惊天一笔”余厌秋挥毫书写,绿衣女在一旁磨墨,红衣女点了一柱沉香。绿衣女道:“主人,外面风平浪静,有什么好写的?”余厌秋道:“承平之时,事情亦多。吴童脱离点苍,另立门户,开创‘金童派’,这是头一件大事。点苍派两大弟子先后离去,后继无人,将来和‘海上花’一样难免式微衰败,这是三十年后的大事。眼下文斌与小雪大婚,众人道贺;文轩任昆仑派掌门一周年庆典,众人道贺;蓝新吟与岑诗韵的孩儿满月,众人道贺。”他搁下笔来,微微一笑:“武林就是个大村子,各门各派都是邻居。婚丧嫁娶礼数不断,争吵和解交替上升。咱们是村规以外的野人,不受束缚,看看就好。”
阳光明亮,鸟鸣啾啾。案上的笔墨未干,《武林史》尚未写完。红衣女若有所思地道:“主人说的是,多想无益,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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