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雾鬓新梳绀绿 于 2025-1-20 10:42 编辑
[一]
听父亲说。我出生在一个春天。
那天是个极其晴朗的好日子。宫里新开的桃花浓艳热烈。正午的阳光晒在琉璃瓦上。金粉四溅。晃的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所以我的名字。就叫高阳。
关于我的母亲。她们说她死了。我在深宫中渐渐长成一名明艳的少女。在父亲看我的眼光里。读出了与别的姐妹不一样的爱意深情。
我的母亲。她一定是被深爱过的女子吧。也许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身份不便于明示在皇家的宗谱。被迫像许多的隐形人一样。是被当权者啜饮后的半盏残茶。香味别致。美则美矣。却被匆匆泼进泥土。消失在历史的纪录里。
而我。是有皇族血统的。不能扼杀的。她生命的延续。顽强又温顺的成长。在备受宠爱的目光里。在皇帝渐衰老的时光里。亭亭地长成为一名待嫁的公主。
[二]
于是在一个良辰吉日。满十六岁的我。盛妆坐进花轿。在喧天的锣鼓和道贺声中。幻想起未谋面的驸马。不是不欢喜的。甚至还有一点期望。这期望都使我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悄悄的掀起盖头的一角。看一看穿红袍男人的究竟有怎样英俊的一张脸。
我已不是仅知足于玩乐的年幼女童。我已有自己的感情和少女的心事。我理想中的夫婿。他是威严端正温文和雅的男子。
但。贵为公主。婚姻是不能由自己选择的。即使有父皇宠爱。由着自己挑。也不过是在一些文官谨慎而夸张的各种华美形容词里。找一个看上去顺眼的。而其实。每个重臣的儿子在他们笔下都差不多。皆是骁勇善战。英姿勃发……之类。虎父无犬子嘛。
所以。对于下嫁宰相的儿子。我心里也是情愿的。
皇帝的女儿。哪一桩婚事不是政治联姻呢。能留在长安城。比起出关和亲。不知要好多少倍。况且兄弟姐妹一大堆。父皇是最喜欢我的。不舍远嫁。自然会挑一个最好的男儿来保我余生安稳。
洞房花烛。红盖头被挑起。我马上抬起头。目光灼灼。新郎倌却在我直视的目光里。低下了头。我那一颗飘在半空中的欢喜的心。沉沉的落下去。
[三]
驸马单名一个俊。人倒是名符其实。但他毫无城府又恭顺伏低。根本盛不下我的骄傲。我不爱他。一点儿也不。
既然不可以选择和违背婚姻。甚至全无退路的余生与他挂钩。荣宠与共。至少可以动用公主的权力不用勉强自己。
但他不失为一个好玩伴。长安城里纨绔子弟们会的玩意儿。他样样都懂。甚至是精通。他给不来爱情。却给了我宫外的自由天地。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像出了笼的鸟。快乐溢于言表。人人都看得出我的明媚。驸马的官爵半年内就晋封了两次。这桩婚事。事事完美。
只除了宿醉后的清晨。隔夜的酒力还未散去。意识渐渐复原。可身体还是倦的。夜宴之后的早晨格外冷清。床账外鸦雀无声。侍女们备好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静静的在外面等。
可是。多希望有一双温柔手。孔武有力地将我托起。意识未萌的我便迫不及待的要与他相见。待相见。又垂下眼睛。别过头去。脸颊绯红羞于揽镜。
然而现实却是。锦被外寒凉空冷。我叹一口气。伸一个懒腰。唉。真不愿意睁开眼啊。
[四]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吗。
自一个年老的成年男人手中交付给另一个年轻的成年男人。顶着官爵。领着朝俸。再向高堂上的君王。我那至高无上的父亲。盈盈的拜下去。
在雕栏玉砌的笼子里骄傲着这个国家的骄傲。在允许的合理范围内任性玩闹。在锦衣玉食里养成一名珠翠环绕的美丽的肥胖妇人。在舒适的年华里安然的等皱纹爬满眼稍。等到再抬起头来。苍颜鹤发。如此一生。
不!
[五]
所以那一日。我同驸马去狩猎。遇见一生至爱。必不肯让他逃走。
他是自半山腰的草庐里走出来的男子。挺拨清瘦。面容平静。望见仪仗。恭敬的双手合十行礼。
他瓷青的衣袖如一溪流云。缓缓的低垂着。他的神情却高昂。像一个王。
他迎向我的目光。是绵长的慈悲。我在他的目光里微垂了眼帘。心如鹿撞。
天地静默。山川庄严温柔。
我向前迈一步。想要把他看的更清楚。秋风里有微不可闻的山花香气。野生的果子挂在枝头。风轻轻一吹。便摇摇欲坠。像我的心。隐在锦线密密织就又绣着花的华服下。正惊翅欲飞。
第一次。我没有回府。
当夜。我召见他。以一个公主的架势。摆出不可违抗的盛气凌人。执意纠缠。志在必得。原以为他会各种推辞。会诵经入定。会晓之以理抵死不从。谁知竟没有。
他是一个和尚。他叫辩机。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一块干净温润的玉。灯烛微明。僧衣下的肌肤纹理清晰。肩上有细长伤疤。是风餐露宿的见证。胸中有缜密佛法。是我仰望不及的深奥。
唇上疾吻如落雨。滚烫。而我却成了一潭柔润的碧水。遇沟即满。遇石则弯。
山中的夜。清澈安宁。庐已旧。账角有缝隙。可窥见一方夜幕。星子碎撒。天上有新月如钩。我快乐的叫出声来。
[六]
如此星辰非昨夜。
父皇驾崩的那一日。我终于被允许入宫。也不过是同其她已嫁的姐妹一起。按长幼尊卑顺序排着队。鱼贯的进退。行礼。举哀。
像提线木偶在演出。
但我已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我甚至连做戏都不肯。对于父亲。我只有恨。没有怀念。
我在辩机被腰斩的那天。跟着他一起死了。死于心碎。他是我生为女人的唯一的一点爱慕与念想。即使这一点点爱。上不容于国法。下不通于人情。但它毕竟只在我能包藏的小世界里愉快生存。与人无碍。
可我那至高无上的父亲。既不肯见我。更不许他活。甚至连一个全尸都不给。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长久的事。但我不后悔。永不。
余生的日子长与短。好与坏。都没有意义。
灵魂早已被敲散震碎片甲不留。我不过是一个求死不能的帝国公主。是一个光鲜的封号。是一具会呼吸的尸。沉醉于醇酒欢宴。过一日算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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