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12-5 00:14 编辑
得知琼瑶女士自杀时,我正在吭哧吭哧地把装满了快递的小车努力拖拽到阶梯上。朋友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谁又无聊到开这种玩笑?尔后铺天盖地的消息皆宣告了同一件死亡事实,那就是八十六岁的琼瑶女士,影响了六零,七零甚至八零后一代人的言情作家确实自尽身亡了。
一时间百感交集。
说实话,我对琼瑶小说曾有过相当深的情意结,我那不切实际的、充满少女粉色浪漫的幻想,多半也是拜这些小说所赐。那时候不制作美食也不向往花园,闲来最大的爱好就是趴在床上读小说,武侠小说是金庸古龙梁羽生,次一些的例如卧龙生、诸葛青云等等,至黄易止;言情小说则是琼瑶严沁岑海伦——后来还读过姬小苔、玄小佛、雪米莉之类,至席绢止——言情小说里最推崇的是琼瑶,第一本阅读的书是《窗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只记得封面是藏青色的,书页略微卷边、泛黄。看着一个身穿白衫的瘦弱的女孩子,懵懂地走入高中校园,走入她人生的一段篇章。“有房子就有窗子,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里面,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里美丽。”——其时我大概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我的左手边放着《三百六十五页故事》《大公鸡吹喇叭》,右手边就摆着这本书。《窗外》像是一道分水岭,从此,我抛弃了我的左手故事,与右手文字走得更亲近些。
之后数年内我把琼瑶的书翻阅了一个遍,与别人不同之处在于,我最喜欢的并不是什么《烟雨蒙蒙》《还珠格格》,而是《浪花》、《心有千千结》、《匆匆,太匆匆》。被颇具风情才干的女画家秦雨秋折服,暗自发誓长大后也要像她那么独立又美丽,为江雨薇的勇敢坚强拍案,对着韩青和驼驼的悲剧哭到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这些书都是摩挲过不知多少遍的。那时我正在学习写小说,文字的走向脉落都很琼瑶化,比如喜欢用排山倒海的排比句,喜欢用过于清冷的环境烘托氛围,在人物的描绘上,则都有些脸谱化:男性多是桀骜不驯出身寒微的,女性大抵善良、温柔,光环如夜明珠。——当时没有电脑,一挞小簿子钉起来直接写。有时候母亲推开门,看见我端正地坐在方桌前做题或者复习,她看不见课本下面压着的小说——每天写上一段文字成为观看夕阳西沉外的又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我对琼瑶文字最初最直接的感受,概括起来,大概是“细致”。有一回到闺蜜家玩,席间聊起闲来做些什么,年少的我大言不惭地回答:读小说。闺蜜母亲问:什么小说。回答:琼瑶。——忘记阿姨的脸色是否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还要继续添上一句:她写的小说好呀,环境和心理活动描写特别好,可以借鉴来用到作文里。此时再想起,觉得阿姨没有将我扫地出门真是她的涵养。总之,少女时代的我对琼瑶那真是推崇倍至。
我第一篇仿照琼瑶写的小说叫《曳曳苇丛飘》,写一位家庭女教师与她雇主之间的感情纠葛。参照盛行的对后母必然要强烈抵制而男主在亲情爱情之间左右为难的情节,呼呼啦啦地磨蹭了三本小册子,自我感觉相当不错。这本小说连同另一篇武侠小簿子在班级疯狂传阅,然后某人就滋生了要当“作家”的宏图伟愿。毫不夸张地说,琼瑶影响了我的择业观,同时左右了我的爱情观。有情饮水饱,爱要爱得轰轰烈烈否则不算爱,年轻的我向往远方、自由、无拘无束的情感。整个少女时期,我眼里的浪漫都独具琼瑶色彩:我喜欢坐在城市的田埂看夕阳落下、炊烟升起;喜欢坐着电车四处闲逛;喜欢在每一个雨天开着桔色的暖灯立在窗前倾听雨声——有些习惯沿袭至今,比起讲求现实物质的年青一代,我,甚至我们这一代,显然要活得更享受“虚无的美”些。
出来求学后,接触的就不只是这些“歪门斜道”(我初中某老师语)的小说了。我开始疯狂恶补世界名著,什么《简.爱》《呼啸山庄》《茶花女》《廊桥遗梦》《傲慢与偏见》——眼界宽了,对待琼瑶的作品就有了一点审视:所有的情绪流于表面真的是最佳的表现手法吗?我爱你说够一千一万次,也不如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克制苦痛造成的内伤,不比在影视作品中咆哮更尖锐吗?这个阶段的我应该是双十年华了,也谈过一场天崩地裂的“恋爱”,因为曾经深受琼瑶作品的浸淫,还干出过不少看似为爱牺牲一切实则莫名其妙的事情。新年归乡与好友相聚,都早过了四十不惑的年纪,言笑晏晏间眼角浮起的细纹再也不能用粉扑住。谈论起家庭、孩子,皆是以柴米油盐作为底色。过得好与坏,这半辈子也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好友说:叶子,我记得那会儿——她一向佩服我为追求爱情不顾一切的勇气,而今却说,想象不出一个女子为何会不理智到这等地步。那天的茶水清淡,我笑而不语。心中知晓也许只是为着去证实琼瑶小说中那一个个琦丽的泡沫,然而它们并经不起谁来戳碰,一碰就碎掉了。
二十多年前,有一阵不分昼夜地混在论坛写东西玩。其间某版块出过一则同题,选择一位作家的行文模式进行模仿,创作小说片断。我选择的是琼瑶。彼时她在我眼中早已褪去光环,成为了一位絮絮叨叨,略带神经质的作家。那些曾经感动过我,令我泪如雨下的作品,变得无聊又做作。许是恶趣味发作,又许是要与年少的自己作一次彻底的割裂诀别,我不只模仿了她,且竭尽所能地进行了嘲讽。现在再看,只觉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自己十分傻气。如此行事,我报复的究竟是谁呢?并非琼瑶女士,她依旧安然地握着她的笔,写她创造的爱情童话乃至神话。
琼瑶的生平我并不了解,也不愿过多了解。和其他大多数影响着我的作家一样,我愿意陷入的是文字的陷阱,而不是狗仔队爆出来的种种八卦。她今天的离开是叫我震惊且触动的,八十六岁的高龄(写到此处,才惊觉于她的年岁竟已快至耄耋),病痛缠身,为了体面离开,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大概是她穷其一生写出的最惊世的,不以文字载记的篇章。而唯独此刻,我对她的敬意,突然又集卷来袭。
PS:附上二十多年前仿写的片断。此际,不再有嘲弄。愿琼瑶女士,在天堂过得安好。
韦小宝再遇阿珂 文/碎红 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锦屏绣幌与秋期。 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
夜是清冷,窗外梧桐的影子,被月色拉得无限绵长。映在雕花纸屏风上,斑驳陆离,仿佛小宝细碎的梦境。阿珂已是第三回在他的梦里出现了,总也梦不尽的她,依旧鲜嫩欲滴,像颗刚发芽的种子。隔着盈盈秋水,他伸出臂想去环绕,便倏然苏醒。然后发现自己形单影只地横俯在床沿,低头就是萧索的尘,阿珂的脸庞远远近近地闪烁,时而蹙眉时而微笑,她的声音也跟着在寂静的夜里回旋,依稀是数落他的言语,然而娇柔,挨骂也是享受。
韦小宝披衣下床,推开门槛,空气潮湿而清甜,阿珂,只一眼,这个女子便在心底生根。他忆起初遇她的情景:她和阿琪冲上少林,和那些和尚恶斗,后来就发现他了。那天她穿着一袭绿色的长裙,未施脂粉,浑然天成的美丽。论辈份,他自然是要出手维护本寺的。然而和她对峙,招式尚未使出,人却已在她的清亮瞳仁里深陷,再也不愿拔出来了。她怒斥他是淫贼,自己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望着她。后来,后来,他们居然有了共处一室的机会。那一天,仿佛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挑灯对坐,满心满眼都是阿珂,都是喜悦。虽然她的成见已是根深蒂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他有前所未有的安愉,这和公主,和双儿带来的感觉,都不相同。
是爱上她了吧。小宝迷朦地想,阿珂,连名字也这般香甜悦耳。天涯有时,海角无尽,此时的她,又身在何方,做些什么呢。相思原来既甜又苦,一别后,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他纵然思量,攒眉千度,她会不会有所感应。那模糊的山影,闪着星光的草尖露珠,倒似在嘲笑他一个大男人,堂堂的鹿鼎公,为情所苦。
多隆提着灯笼走来,到小宝身前,微微折了一福,也与他一同举头看清朗的月: “还是没有消息么?” “韦大人,”他略略不安地说,“人海茫茫,穿绿衣的漂亮女子多如牛毛,属下没能找到。请大人恕罪。” “罢了,你何罪之有。”他是黯然的,但是多隆说的也是实情,他怎可责备他? “韦大人,你可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他瞟多隆一眼。连这个粗心大意的属下都看出他的心思,可见他韦小宝,确实将思念二字,端端正正在刻在面额上。 阿珂,他在心里轻声默念着她的名字。你在哪里?为何要让我如此怀想,如此肝肠寸断?如果相遇是错,我宁愿一错再错,如果爱你是罪,堕落阿鼻地狱也无所谓。怕只怕,烟波千里外,你连我的面容都再不记起。这个世界上,总是一物降一物,小宝的克星,却是对他横眉冷对之人。 此刻,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韦小宝的身影,愈发孤独。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韦小宝凭栏望断,数月不得阿珂的消息。他也曾想与阿珂是否缘吝一面,想着想着又微笑摇头。总会再见的。阿珂。倘若她存心躲避,他便是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她,细细地述说自己的愁苦。也许还在少林,也许在武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总之,会有这么一处,让他能再见她婀娜的身姿,娇妍的脸庞的。到时候,他要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再也不让她跑开。她注定是他的,哪怕那时她还死心踏地地想着她的郑克爽,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他是如此坚定,坚定如同磐石。他没有想到,会在突如其来的状况下再次看到朝思暮想的阿珂。当时白衣神尼提着他的衣襟,飞窜到郊外的草野上。他连汗还来不及擦拭,阿珂,就在这时候,婷婷款款地移步而来了。
她仍是穿着那袭绿衣,肤若凝脂,像朵白莲般走到小宝跟前。他跌坐在地,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激动地张大了嘴,看着她径直走向白衣尼的面前,轻声叫道: “师傅。” 小宝的心,突然没来由地“突突”跳了起来。老尼姑竟然是她的师傅?他的目光,从阿珂身上划落到白衣神尼的面上,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呵,原来是真的!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了,那么多日子的痛楚,一下子全像放映胶片那样走马观花地在脑海里闪现,阿珂,众里寻她千百度,原来,她却是他身边人的弟子!小宝又仔细地回忆与白衣神尼相处的这段时光,是否冒失地得罪过她。答案另他长吁口气。他爬起身,拂掸掉身上的灰尘,期期艾艾地迎了过去,问她: “是否,还记得我?” 阿珂适巧见他,只觉面熟。小宝一开口,被羞辱的片断翻江倒海地集结到胸口,狠狠剜了他一眼,说: “淫贼!你还敢提起?我杀了你!“ 她愤怒之至,不顾师尊在场,举剑一招“天外飞仙”横里刺来。小宝紧闭了眼,昂起头,阿珂见他并不躲避,反而心慌神乱,她本意只是教训韦小宝,并不想伤及他的性命。这时候收势不及,只有改变方向,身形随剑一同向前跌去,冲出三四步才收住脚步。 “你为什么不躲避?”她咬牙切齿地问。 他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阿珂梨花带雨,愤怒里含有一份天真。他的心忽然又变和极为柔软,举起袖子想为她拭泪,阿珂一偏头,躲掉了。她的目光像冰霜一样斜睨着他。一字一顿地追问道: “问你,为什么不躲避?” “你问我为什么?”小宝也激动起来,“你不如问你自己!问你是如何待我的。自从见过你,我就茶饭不思,想你想到昏天暗地,我派人四处寻找你,我夜夜为你失眠,你可知道?你只想着我欺侮你,想着如何怨恨我,我,”他咬一咬牙,重又仰起头,眼前迷蒙蒙一片,“不如今天就死在你的剑下!” 阿珂大惊。退后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小宝。然而他是严肃的,是认真的,和之前寺院那个嬉皮笑脸的秃贼,相去何止千里。她迷惑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查找出珠丝马迹。没有。她心里波涛汹涌,想不到他玩世不恭的背后,还隐藏着这等心思。而且,居然是为了自己。她看着他,脸颊酡红了。背转了身子,她跺足道: “我信你才怪!” 又急急地奔跑到师傅的身边,白衣神尼听他们一番对话,已是心中有数。抚摸着阿珂的头,笑着说: “小宝这人,就是贪玩些。倒还是不错的。” “师傅,怎么连你也帮他?”阿珂心如蚕丝缠绕,害羞,惶惑,愤怒,千般滋味齐齐集聚,几乎让她手足无措。小宝的表白,出乎意料,实在难以接受。她又想到那日幽室,他说要娶她为妻,她还当是淫贼戏语,谁曾想竟都是真的?只是,她的一颗心,早押在郑克爽身上,便再没有缝隙容纳下其他任何人了。她见师傅维护小宝,一时间说出不话来,只好发足狂奔。奔出数里,才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韦小宝先是微微一愣,尔后也跟了去。他杵在阿珂身边,半晌,默然说: “你不要哭了。我只管我爱你。你也可以不接受。我相思,是我单方面的事情。阿珂,我韦小宝在此立誓,只要我多活一天,我就多爱你一天!” 她仍是抽噎。他俯下身子,扳过她的肩,让她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她看到水一样的柔情,火一样的热烈,都被撩发到喷涌不绝,不由征住。小宝竖起左手,一字一句地保证: “阿珂。我爱你。生死不渝。若违备此誓,我韦小宝宁愿被天打雷劈。” 风一阵阵地从耳际掠过,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像在为他做着佐证。长亭外,夕阳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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