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宁添三座坟不添一个人，喝药不夺瓶吊颈不夺绳，只要利于消灭人口，就都是符合国策的。“告状不开门″，连法律都不敢进入计生领域。
刚下河摸石头，国家还很穷，需要农民养。虽然各级日报每年都在公布增产增收的大好形势，但“三项提留五项统筹”还是收不动，经常出现逼死人打死人和暴力对抗事件。所以收提留的队伍中，每个小分队除了县乡干部，还必须有警察、计生员、信贷员参与。警察负责镇压平叛，信贷员负责给确实没钱的农户现场办理贷款，计生员最重要，负责把提留冲突转变成计生冲突，以防刁民事后告状。因为法制中国，只有计生的官司是明确不予受理的，计生办抄了家捶了人，惟一的申诉机关，就是那捶了人的计生办。好比花若叶骂了你，你还只能上大理寺，等他自己判。
即使我那时血气方刚，最怕的也是“国策队”和计生员。因为扇了计生办副主任一个耳光，被他们告了半年状，差点双开回村种田。“一票否决"从来就没道理可讲，前几年精准扶贫时，不就有公安局长教育局长们，因为扶贫不力被撤职问责么。
有老农家贫人多，历欠提留数额巨大。全家老夫妻二人，三子一女两孙共八口人，按人均460计算，每年应缴提留款3680元。那是正常干部月工资不到300的时代，这种家庭基本上没有按年足额缴纳的可能，很自然上了刁民钉子户的黑名单。
鉴于近期频繁出现逼死人命上访告状，县领导决定以该农户大儿子超生二胎为突破口，以计划生育为抓手，双管齐下同时征收。很不幸，是我蹲点联系的村，且与村书记关系不错，央我全程翰旋，千万不能出事。
先由村干部入户，以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动员农户迅速上缴三提五统，否则不搞提留搞计生，后果无法收场。该农户大儿子带着媳妇娃娃外逃，就剩辍学打零工的二子和尚在读书的三子、幼女在家，既拿不出钱又不愿办贷缴纳，村干部无功倒返。
国策队上场。“通不通三分钟″，没有废话可讲，半小时就将其二儿子衣衫不整地押解回来，取手铐铐了吊在门楣，再踢去脚下垫着的砖头，令其冷静思考反省。我问，手铐哪来的，你们能用么？又问，此人并非正主尚未结婚，抓他妥否？村书记拉了我就走，祖宗千万不要多话，你再跟他们搞翻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你又要被告状，我更没了回旋余地。
这是下午的事。待暮色四合国策队回来准备吃饭，才记起门框上还吊着个人，一哄跑去看。脸色惨白唇焦嘴裂双目紧闭，棉袄下露出半截冻出一层鸡皮疙瘩的白肚皮，看样子似乎是不行了。
赶紧松了手铐放下来，如没骨头的虫子般溜瘫在地，摸摸鼻子，还有呼吸。正议论如何处置，其弟弟妹妹刚放学回村，闻讯丢了书包赶来。妹妹在一边大哭，哭得人心烦意乱，弟弟倒很冷静，坐下地去，扶了哥哥头搁在自己腿上，一边轻轻扇着嘴巴。扇一下哭一声:二哥，放坚强点。二哥，放坚强点……一筹莫展的众人缄默不言，整个院子里只有这念经一般的絮叨，二哥，放坚强点。二哥，放坚强点……
国策队长见多识广，兜头一瓢井水泼过去，过几分钟才悠悠醒转。村书记大喜，也不征求意见请示批准，直接与其家人扶着，赶紧护送回去。
接着吃饭。喝酒。宾主尽欢。国策队长说，我一摸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死不了，只是昏迷而已。这种冬天，真死早就硬了，哪还有这么柔软。只要一瓢冷水一激，立马就能醒来。事实怎么样？
书记心里仍有疙瘩，说不胜酒力。国策队长十分严肃地说道，不喝可不行。二哥，放坚强点！众皆哄笑，气氛愈发和谐助兴。
自此成梗。每有人喝酒叫饶、打牌开钱不爽，必有人板了脸孔十分严肃地提示道: 二哥，放坚强点！然后相视大笑，复归融洽祥和之态。
临百亿讲论语，应该从这事里受点启发。随时间、场合的变化，再经典的原文引用，也不可拘泥原意。任何经典，都不可避免地将被引申出新的涵义，不可能永远是那个傻傻的三弟。
被吊打得这么凶，临二哥还坚强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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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1-30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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